代理班主任

李灿

　　代理班主任
　　
　　
　　一
　　
　　
　　小张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那时候师资力量紧缺，老师们基本上是包班，语文、数学一肩挑。小张想到自己还年轻，不叫苦，不叫累，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学校有一个贾老师，五十多岁了。他和一般的老师不一样，总觉得自己快退休了，混一天是一天。那个年代没有“班班通”等现代教学设备，上课都是用粉笔写字。别人一节课要用两支根粉笔，他一个月用不完一支。别人一节课下来，衣服上总会沾一些粉笔灰，他的衣服却干干净净。有人甚至说，他一套中山装穿三个月不洗，看起来都和新的一模一样。
　　
　　
　　贾老师嘲笑小张说：“小张，你这么拼命地工作，有什么意义呢？你就是搞一个管理区第一，秦古大区（那时候，我们乡和紧邻的秦古镇属于一个大区）第二，又能如何？我搞个倒数，不过惩一点钱。你累了几个月，我玩了几个月。”
　　
　　
　　小张感觉很奇怪，身为人民教师，怎么能讲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呢？
　　
　　
　　那个时候，文老师也在学校，他比小张大十岁，原来也是小张的老师。文老师叮嘱小张说：“你不能听老贾胡说八道，年轻人还是要积极向上。另外，老贾这个人口蜜腹剑，你不能和他走得太近。”
　　
　　
　　小张却没太当一回事，他想，老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老师应该都是纯洁的，不用刻意防着谁。
　　
　　
　　有一天，贾老师教《雷雨》，课文中说：“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贾老师普通话不好，读道：“mǎn tiān de wū yún,hè chén chén de yā le xià lái。”
　　
　　
　　有学生纠正说：“老师，您读错了，是hēi chén chén，不是hè chén chén。”
　　
　　
　　贾老师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屁，老师怎么会读错呢？”
　　
　　
　　下课后，贾老师对小张讲了这件事情，问小张：“我真的读错了吗？”
　　
　　
　　小张说：“你确实读错了，学生纠正你，你还骂学生，这样很不好啊！”
　　
　　
　　贾老师走后，文老师提醒说：“让他混蛋一辈子算了，你指出来干什么呢？他这个人心胸狭窄，不仅不会感谢你，还会记恨你。”
　　
　　
　　小张还是没当一回事。有一次，贾老师生病了，要请半年病假。王校长让小张代理贾老师班上的班主任。小张本来就是一个班的班主任，语文、数学一肩挑的。现要当两个班的班主任，教两个年级的语文、数学。小张还是毫无二话，说干就干。
　　
　　
　　到了年终，王校长说，小张帮贾老师代理了一个班的班主任，贾老师这半年的班主任津贴也应该算给小张。
　　
　　
　　没想到这下，贾老师不答应，他当着王校长的面嚎啕大哭：“我老了，你们都欺负我，是吗？连你王校长也不认老姑父了啊！”
　　
　　
　　王校长没办法，贾老师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又是自己的姑父，不妥协不行。小张这才想起文老师的叮嘱，原来自己替贾老师白忙活了半年。贾老师不仅不感激他，还抢走了他的功劳。
　　
　　
　　那时的学校一般都有自己的猪圈和菜园。有一个周，轮到文老师给学校喂猪。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文老师刚拿起碗，王校长问道：“文老师，猪喂了吗？”
　　
　　
　　文老师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因为这一天课太多，忘了喂猪。他放下碗，拎起猪食桶准备出去。
　　
　　
　　谁知道，王校长还是不依不饶，拍桌子骂道：“猪都没吃，你怎么能吃呢？你就是个民办老师，你哪有猪重要呢？”
　　
　　
　　老师们知道王校长脾气坏，除了贾老师，他谁都敢骂。大家怕他动手打人，连忙劝架。
　　
　　
　　王校长似乎很委屈，一个个地问：“这个老师，你评评理，是我不对，还是文老师不对？”
　　
　　
　　问到小张时，小张说：“文老师忘了喂猪，是他不对。但是你说他还不如猪重要，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你也有问题。”
　　
　　
　　王校长恼羞成怒：“怎么，我还有问题？小张，吃了饭把挎篮背着，到菜园去摘黄豆叶！”
　　
　　
　　小张也生气了：“我给你摘个毬！”
　　
　　
　　文老师连忙打圆场：“王校长，事情因我而起，不关小张的事，你放过他吧！”
　　
　　
　　文老师话还没说完，贾老赶紧火上浇油：“你小张本来就不是好东西，文老师是你的老师，你当然护着他。你偷了我的手电筒，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小张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再穷也不会偷你的手电筒。”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有一天，小张和贾老师一起出去家访。学生家长很殷勤，硬要留他们吃饭，所以很晚才回学校。贾老师也猜到回来会很晚，出去时带了一个手电筒。贾老师酒喝多了，年纪也大了，山路不好走。小张就帮忙，一手打手电筒，一手扶着贾老师，直到把他送到宿舍才回家。贾老师第二天醒来，手电筒不见了。在学校住宿的老师有两三个，他一个也不怀疑，他偏偏逢人就说是小张偷的。
　　
　　
　　事后，小张对文老师说：“你老人家脾气真好，王校长那样羞辱你，你都能忍受。”
　　
　　
　　文老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三分心平气和。我们是民办老师，他们是公办老师，我们惹不起他们啊！我们算好的了，还能在学校吃饭。我听说有的学校根本就不允许民办老师在学校吃饭。”
　　
　　
　　小张越想越生气，自己对贾老师那么好，还给他代理了半年班主任，结果换来的是他的恩将仇报。他赌气说：“我以后再代理班主任，我就是死人脸！”
　　
　　
　　二
　　
　　
　　我前面说的小张就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年轻时的经历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每当提到这些往事时，张老师无不感慨：“教书一定要遇到好伙计，遇到坏人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我当年代理班主任，对别人那么好，别人一点都不领情，想来寒心啊！”
　　
　　
　　后来，我也教书了，和张老师刚好也是同事。
　　
　　
　　我当时大病初愈，教一个班的数学，又做文印员。那个班的语文老师小静是班主任，后来，她结婚了，请了两个周的假。很快，英语老师小曾也出去学习了。这是我第一次代理班主任，体会到什么叫辛苦。
　　
　　
　　当时，学校给每个学生买了几支文状元铅笔。那个班有五十多人，我发铅笔用了整整一节课。
　　
　　
　　这倒不是最累的。很快，贫困寄宿生生活补助要发放，程序很复杂。三年级的学生刚刚学写作文，不会写申请书。我只好先写个样板，让学生照着抄。
　　
　　
　　有一天，有个女生找我说：“老师，能不能用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我要让他带我去隔壁县城检查牙齿。”
　　
　　
　　我说：“班主任走之前，你怎么不找她呢？”
　　
　　
　　她说：“我就要找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最温柔、最善良的老师。”
　　
　　
　　我知道，她怕班主任小静，小静脾气暴躁在全校是出了名的。
　　
　　
　　两个周后，小静回来了。她问我班里的情况，我说：“我们班有几个学生上课经常不认真听讲，不光是我，其他老师都反映过。”
　　
　　
　　小静居然不屑一顾地说：“我上课他们怎么不敢胡来？分明是你们没有用啊！”
　　
　　
　　其他的老师看不下去了，说：“你结婚，他也送了礼。别人给你代理班主任两个周，你就这么回报别人吗？”
　　
　　
　　小静反驳道：“我结婚，大家都送了礼，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送了。他代理班主任是学校的工作安排，他不是为我私人工作。”
　　
　　
　　张老师也批评说：“他身体不好，这两个周忙得腰酸背痛。你还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没有素质了呢？”
　　
　　
　　小静说：“谁叫他不加强体育锻炼呢？那是他活该，怨不得别人。”
　　
　　
　　张老师听了这番话，直摇头。
　　
　　
　　事后，我和张老师谈到这段经历。我说：“用您老人家的话，我再代理班主任，我是死人脸啊！”
　　
　　
　　张老师安慰说：“作为年轻人，代理班主任也是对自己的锻炼。话不能说得太满，不是所有的同事都是坏人。她再坏，有我和你说的贾老师坏吗？况且，你还没结婚，在女孩子面前太小气，不利于自己的婚姻。”
　　
　　
　　我一想，张老师说得很在理，就没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一年后小静调走了，我们也慢慢地断了联系。
　　
　　
　　三
　　
　　
　　接下来几年，我基本上是数学、科学轮流教。我教科学的时间长一些，代理班主任的机会也就少了。我想，代理班主任应该轮不到我了吧!
　　
　　
　　后来，学校新来了一个女老师小娟，是隔壁县的。这个学期，学校又安排我教数学。小娟教语文，是班主任。我和她教同一个班。
　　
　　
　　有一次，她对我说：“开学初，学校还想让我教六年级英语。我担心毕业班压力大，没敢答应。我除了我们班语文之外，还接了四年级英语，六年级英语我拒绝了。”
　　
　　
　　我批评道：“你好糊涂，这么好的机会都让你放过了。六年级的成绩是和全县比的，大家在一个起跑线上。你在六年级搞出成绩才有可能申请调回你们县。就算不能回本县，也能申请调到离你家较近的乡镇。基础年级要搞出成绩，哪有那么容易？我们班将近六十人，下面的村小有的一个年级才八个学生。你想，我们拼得过他们吗？你没有优秀的教学成绩，何来的底气呢？”
　　
　　
　　小娟听了，恍然大悟：“谢谢灿哥指点，你是个好人。你说的这些我怎么没想到呢？”
　　
　　
　　小娟离开后，张老师说：“她是个好女子，对你也很好，你没发现吗？”
　　
　　
　　我说：“我知道张老师的意思，问题是她已经结婚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张老师感叹道：“可惜了，造化弄人啊！”
　　
　　
　　过了一段时间，小娟要出去培训。临走前，她对我说：“通过那次你和我说的那番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出去培训几天，这段时间麻烦灿哥代理一下班主任，你做事我绝对放心。”
　　
　　
　　几年前的那段经历让我刻骨铭心，我本不愿意做代理班主任的。但看她没有恶意，不像小静那样没有素质，我就答应了。
　　
　　
　　好在那几天风平浪静，总算撑过去了。她回来后说：“辛苦灿哥了，你真是好人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有事要走，又让我代理班主任。
　　
　　
　　有一节数学课，我布置作业，让学生做完后交。一个学生交了作业之后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碰到另一个学生的嘴唇，把对方碰出血了。
　　
　　
　　我当时惊呆了，我的课堂上出了安全事故，那还了得！我很生气，骂那个撞人的学生：“你眼睛瞎了吗？前面有人，你不知道让吗？”
　　
　　
　　很快下课了，我把两家的家长叫到一起，我们一起去了医院。好在两家的家长都通情达理，没有找我的麻烦。他们说我是个好人，医药费不能让我出。
　　
　　
　　事后，我对小娟说，这次辜负了她的期望，实在很愧疚。
　　
　　
　　小娟安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班上的桌子排得有问题，每两个组之间的距离太窄，只能容一个人行走，两个人对面过很容易相撞。说到底，责任在我啊！”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上我对不起她。
　　
　　
　　后来，小娟听了我的建议，去教六年级了。我也重新教科学，没再教数学了。从此，我们不在一个班共事了。
　　
　　
　　最近，教师职称评审工作开始了。小娟问我：“灿哥这么优秀，为什么不参加呢？”
　　
　　
　　我说：“今年制度变了，不是班主任的都没有资格参加。我没当过班主任，职称晋升对我来说，就是秃子头上的毛，它不长我也不想。”
　　
　　
　　小娟说：“你怎么没当过班主任？你代理过班主任，别人不敢证明，我敢证明啊！”
　　
　　
　　我解释说：“代理班主任有什么用？别人要正式的，而且至少三年。”
　　
　　
　　四
　　
　　
　　小娟离开后，张老师又对我说：“你怎么能在女老师跟前说粗话呢？你又忘了老人家的叮嘱了，难怪到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我说：“张老师也忘了，她结婚了。”
　　
　　
　　张老师笑着说：“人不能老，老了就健忘。这事你曾经和我说过，我怎么这么没记性呢？”
　　
　　
　　我说：“从现在起，我再当代理班主任，恐怕真的是死人脸了啊！”
　　
　　
　　张老师安慰说：“你想开点，年轻人还是要多宣传正能量。你教书才几年？我教书快三十年了，离开我们村小学后再也没当过班主任。我在我们现在的学校还当过好几年总务主任，前年才卸任。我也是因为后来没当班主任了，今年职称也进不了。你不能说自己是死人脸，我这样的才叫死人脸。我去年出了车祸，面部神经受伤。我右边脸现在失去知觉了，掐着都不疼了，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死人脸。”
　　
　　
　　张老师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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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址：湖北省十堰市竹山县竹坪乡中心小学
　　
　　
　　

言默然

代理班主任，校园逸闻，曾经的岁月，依然亲切

李灿

言默然 发表于 2019-11-4 15:47
代理班主任，校园逸闻，曾经的岁月，依然亲切

代理班主任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徐得荣

李灿兄弟来了？一篇反映教师生活题裁的小说，我先加分，再细加欣赏

李灿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11-4 16:49
李灿兄弟来了？一篇反映教师生活题裁的小说，我先加分，再细加欣赏

谢谢您的支持，很久没写了，太忙。

五相子

《代理班主任》一篇反映教师生活的小说，加分支持！

重庆霜儿

由两代代理班主任的人生际遇，来反映教师生活 。于平实的叙述中，揭示教师队伍中的一些不良风现象，展现代理老师的精神风貌。小张老师的遭遇，引人共鸣。问好老师！

李灿

五相子 发表于 2019-11-4 19:44
《代理班主任》一篇反映教师生活的小说，加分支持！

根据我的亲身经历改编的。

李灿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1-5 00:15
由两代代理班主任的人生际遇，来反映教师生活 。于平实的叙述中，揭示教师队伍中的一些不良风现象，展现代 ...

不良的风气，有的是人情因素，有的是制度因素。人情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制度的不合理。现在没当过正式班主任的，职称都上不了，竟然没有人出来反对。

言默然

李灿 发表于 2019-11-4 16:47
代理班主任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嗯，在那朴实的岁月里，我也做过半年的代课师老妻教书到退休，对教书行当还是比较熟悉的

李灿

言默然 发表于 2019-11-5 07:41
嗯，在那朴实的岁月里，我也做过半年的代课师老妻教书到退休，对教书行当还是比较熟悉的

班主任确实辛苦，但是从中央到地方的政策也确实读得起班主任。很多非班主任老师也做过很多事情，却没有任何政策上的倾斜，这很不公平。

言默然

李灿 发表于 2019-11-5 07:47
班主任确实辛苦，但是从中央到地方的政策也确实读得起班主任。很多非班主任老师也做过很多事情，却没有任 ...

不是有班主任津贴吗？

办班嘛，不都办校外班吗？

曾经的教育已死，跟医疗一样，都死悄悄了。两大事业沦为产业，教育医疗也就一个产业链，为GDP做贡献，跟国计民生无关，无关多年鸟

李灿

言默然 发表于 2019-11-5 07:52
不是有班主任津贴吗？

办班嘛，不都办校外班吗？

越是乡村越是查得严，这样的事情不能做。所以说非班主任老师受的委屈更大，津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