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12-12 10:31 编辑
曾与山笛一起写过周作人,写周的有趣,也写他的无趣。山笛是周作人的铁粉,在他的心中,周作人是中国文学的一座巍峨山峰,只许仰望,不准诋毁,一点点也不行。那会儿我故意与之玩笑,写了《无趣的周作人》。山笛认真,读书认真,文章认真,做事认真,我呢,读书马虎,文章也马虎,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至今感谢山笛,纵然周作人在政治上有失足,但不妨碍他文章中的渊博学识以及文字的冲淡平和之美带给我阅读的享受。 由此买了一套36册周作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夸下海口,说要在一个月内读完,山笛大抵偷偷笑了我三百回。他笑得有道理,至今我才读了《 雨天的书 》、《苦竹杂记》、《苦口甘口》,《知堂回想录》还是以前读的。周作人在《苦口甘口》里对文学的几点态度我甚欢喜:一则不以文学为职业,二则文学不难,却也不易。三则为文需简略了解中国文学的传统。周多方论证说明,句句入我心肠。原意这期月牙之题也想写写周作人,借此怀念一下那段因周作人而与山笛逗趣的小时光。不料前几日家中突然水漫金山,有小部分书籍遭遇水灾,晾干之后重新整理书架,居然翻出两本陈丹青的《笑谈大先生》,哭笑不得之余想起于深山支教时,为驱赶冬夜的寒冷与寂寞,挑灯夜读大先生,读得旁若无人,不知今夕何夕,真是怀念。 彼时下午的阳光正好,虽是冬日,室内却温暖如春,阳光洒落窗前,坐在地板上翻读《笑谈大先生》,不知何时窗外已是日暮黄昏:鲁迅有趣,陈丹青也有趣,以致误了时间。始终觉得陈丹青整理的老师木心的课堂笔记《文学回忆录》要比叶嘉莹整理的顾随好看,同为课堂笔记,陈丹青的整理少有前后矛盾,叶嘉莹的整理前后矛盾之处不少不说,读着颇有些杂乱。读过陈丹青《多余的素材》、《陌生的经验》和他的音乐笔记,对之跨界的博学好感度百分百。陈丹青老说不敢讲不敢谈大先生,却比谁都讲得让鲁迅更像鲁迅。鲁迅的幽默,鲁迅的热情,鲁迅的风趣,在他的讲述里,大先生终于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符号,不再是一座让人仰望的丰碑。你看他写唐弢口中的先生:“鲁迅跑来看我,兴致好时,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转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端支烟,嬉笑言谈 ”,如果没有唐弢的此番口述,如何能想象淘气得像孩子的鲁迅?他是唐弢的前辈,与唐弢有书信往来且对唐弢多有提携,唐弢与鲁迅相识时,鲁迅已是文学大师。在后辈青年面前鲁迅尚且有淘气的一面,与平辈相处时的鲁迅,也断不会端了文学大师的名号,板着面孔。 还写道鲁迅与夏衍的笔墨官司:“我本以为鲁迅根本不与他玩,结果据夏衍说法,他们时常一起吃饭谈天,熟得很。” 凭着与夏衍的关系,就知鲁迅虽当时与不少人有笔墨官司,说不定也是先生的逗趣与玩笑,民国文人们的笔墨官司,明面上都是烈火硝烟,兵戎相见,私下里却品茗换盏,相谈甚欢。 《笑谈大先生》里还说到鲁迅与郑振铎,鲁迅见了郑振铎就骂他,嘲笑他和邵洵美是“富家女婿”,但两人却经常在一起印笺谱、搞版本。非常要好。 私以为,鲁迅的有趣,都在他的杂文里。杂文是鲁迅的灵魂,鲁迅的精神,鲁迅的大境界与小时光。尚记当年支教的小学校,孤零零地立在半山坡。每到夜晚,学生和有家的老师都回去了。本就不多的几间单身宿舍,零落在教室的前后左右,相互不连不靠。几盏清冷的孤灯,停电是常事,尤其冬夜,山风在薄而斑驳的墙壁外呼啸而过,拍打着本就有些歪斜的窗,间或有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叫声,缩在被窝里,读什么都不对,就读鲁迅对,鲁迅不怕鬼不信神。 鲁迅的杂文题大多有意思。随手拈来,又意味深长。且,如今想来,鲁迅堪称标题党的鼻祖。《论“他妈的”》,如今有杂文题如此吗?好像没有,除了余秀华的那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有点惊世骇俗,至少比诗歌本身引人注目。 “……我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着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爱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实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还顺带损了一通论敌陈西滢:“我生长于浙江之东,就是西滢先生所谓‘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国骂’却颇简单:专一以‘妈’为限,绝不牵涉余人。”了解陈西滢与鲁迅交恶的渊源,回头细品这句调侃,令人喷饭。 当年,缩在冬夜的被窝里读到这里,傻子一样兀自哈哈,哪还顾得上窗外呼啸的寒风,一应鬼怪早已识趣得不见踪影:鲁迅罩着我呢。 陈丹青在《笑谈大先生》中写:“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当真是了,先生会不会想着陈西滢读到此处吹胡子瞪眼的生气模样,躺在摇椅上得意洋洋? 陈丹青将先生列为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之人,有那么一点夸张,也不无自己的道理。他说:“我从少年时代阅读鲁迅,我就不断不断发笑,成年后,我知道这发笑有无数秘密的理由,但说不出来,而且幸亏说不出来,这是一种阅读的快乐——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在现代中国的作家中,读来读去,读来读去,只有鲁迅能够给予我,我确信,他这样一句一句写下去,明知道有人会发笑。”陈丹青先生不是个肤浅的人,他说这话有深意,我却是个肤浅的人,喜欢鲁迅杂文,只是因为那些寂寞的时光里,鲁迅给予我的无数阅读的快乐。至于快乐的无数秘密理由没有深究过,只单纯觉得,老先生怎么可以如此好玩,从题目到文章,简直好玩到头发丝里,奥,鲁迅也真实写过《头发的故事》,还写过自己的门牙,本是自己跌落,却被论敌拿来大做文章,先生理所当然地还了回去。 他写《寡妇主义》,在针砭女子教育的同时从范源廉一直调侃到彼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和舍监秦竹平。杨荫榆与鲁迅的过节熟悉那段历史的都明白。杨荫榆本是杨绛三姑母,自小不受家中疼爱,被嫁给一个智障丈夫不得已奋起反抗,出国留学后回来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为自己博得一方天地。如此论来,也算一个新式女子,当属鲁迅欣赏的新青年,没必要与之交恶。缘由在许广平身上。历史对错功过,今人已无法评说,先生的冲冠一怒,如若说他为着天下女子也可以,大多为着许广平,彼时许广平与先生的关系就差了一层窗户纸没捅破,许被杨开除,鲁迅为着许广平,继《寡妇主义》之后又是一串连珠炮,攻击杨荫榆。如今有人还以此揪了先生的辫子,说他是小肚鸡肠。我倒觉得先生有趣,先生非圣人,非神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不可以吗? 先生怕过谁?连孔子也没放过:“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女子与小人归在一类,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亲。”(鲁迅:《关于妇女解放》),老先生的《孔乙己》,难说不是对孔子的再次讽喻。 鲁迅对自己的论敌从来都是笔下不留情,写《从胡须说到牙齿》时,顺带撩了一下章士钊和章太炎,只因他们曾用错一个词。梁实秋因《拓荒者》上说他是资本家的走狗一文写的一篇《我不生气》,鲁迅索性写文怼他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读来让人忍俊不禁。 《笑谈大先生》里,陈丹青提到一个小资料,说鲁迅送书给刚结婚的日本朋友川岛,在封面上题词:“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这哪里是课本上、大众眼中不苟言笑义正言辞的鲁迅?分明就是一个爱开玩笑爱耍宝的顽童。如此之捧腹,在先生的杂文中,枚不胜举,俯首可拾。 内山完造是鲁迅先生的日本朋友,他在《我的朋友鲁迅》一书中写了这样一个温馨的场景:先生去内山书店,许广平会带着海婴随后跟去。海婴在书店玩累了,会说:“‘妈妈回去,爸爸一同去’,说着 一只手牵着妈妈,另一只手牵着弯下腰的先生,先生虽是说着‘真是难办呐,难办’,却让海婴走在两人中间,三个人一起向家里走去,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还写鲁迅经常根据海婴的成长,带不同的玩具回家。先生是谁,鲁迅哪,是多少青年仰慕的师者。他应该芒鞋长衫风度翩翩,昂首在前,如此温情的一面,多少研究鲁迅自以为熟悉鲁迅了解鲁迅的人,从来无人说过,写过,却由一个日本人写了,说了。 鲁迅公之于众的照片,大多不苟言笑,一身正气。我却喜欢鲁迅那张不怎么为人提起或者说刻意被隐藏的照片,照片上的鲁迅大约是蹲着的,镜头稍偏上,先生手中夹着烟卷,抬眉含笑。大抵先生在看着不远处的海婴,或者,刚刚揶揄完哪位论敌:轻松悠闲,还有点小得意。这张照片上的鲁迅,比“背后插着许多军旗,像个在舞台上凶巴巴唱独角戏的老武生……”(陈丹青语)温暖得多,真实得多。 因疾首痛心在舞台上凶巴巴唱着独角戏的老武生,为着民族的未来忧心忡忡的鲁迅是他的大境界,为海婴买玩具,牵着海婴的手慢慢走回家的背影,与青年学生们谈笑风生,说萧红穿的衣服颜色搭配不好看,偷偷笑着与人打笔仗,嘲笑郑振铎邵洵美是“富家女婿”,调侃毛邦伟顶秃,一本正经考证“他妈的”渊源始终的鲁迅,是他的小时光。 我是个肤浅的人,更喜欢鲁迅的小时光。 对了,鲁迅是不是比他的二弟周作人有趣多了?我很欢迎山笛来与我辩论,就由不得我欺负他如今不在论坛说话。 是的,我也喜欢属于自己的小时光,比如,山村陋舍夜读鲁迅,比如,辩论周作人的有趣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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