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9-12-5 10:22 编辑
麦家是写谍战剧出名的,准确地说是通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热播而成名的,尤其是《风声》《暗算》等妇孺皆知。在一众人等庸常无奇的日子里,他勾画了另外一种存在,刀光剑影,老谋深算,谍影重重,真伪难辨。他似乎有一种魔力,总是拉拽着你朝着他预设的方向去行走,欲罢不能,等真相大白之际,阵阵唏嘘,无法释然。
如果说追剧的话,我个人觉得谍战剧是最有杀伤力的,因为公众通常都有对于真相的好奇,对于结局的好奇。作为一个叙述高手,这些不到最后是不会揭晓的。
麦家的优势还在于他的经历,尤其是他的专业和他的作品有着相当大的联系,他考的是军校,从事过特种工作——当然,他不可能把不该说的透露一点点,但是这并不能阻挡公众对于那样一个特殊领域的好奇,也不妨碍他在叙述时候的轻车熟路。
然而,我个人对于谍战剧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很烧脑的一件事,线索太多,疑点太多,铺得太开,收网之际自己都迷迷糊糊的,搞不大明白,还得捋很长时间才能基本上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有的自始至终都搞不明白,只能无趣地怀疑着自己的智商,索性离开。
我是一个能在看《风声》时睡着的人,所以,那种状态下的麦家对于我没有什么吸引力。
近期忽然兴致来了,翻了一翻他的据说是准备了很多年并有转型信息的小说《人生海海》,确实不算谍战剧了,就是一本纯粹的长篇小说,尽管依然有着悬疑的痕迹,但他的着力点显然不在于此,他的目的就是一本综合性的长篇小说,一本追溯过去,剖析历史,回到故乡的长篇小说,相对于情节来讲,故事之外的东西才是小说当中更让人感触的。
麦家在介绍这本书的时候,他使用了好几次这样一个词:和解,和故乡的和解,和年代的和解,和父亲的和解。我能体会到他这样的用心,不过,我觉得他绝不仅仅只是想表达这些,和解也不是《人生海海》的单线的主题。
麦家写的的确是自己的故乡,一看就是水汪汪的江南,有山有水,还有孕育了几千年累积下来颇具个性特点的人们。而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过于聪明的他学什么东西都比别人快。一年可以支撑起一个木匠铺子;同样是抓丁,就被长官一眼看上,到了部队算风生水起,成了一名出色的军医同时也是一名出色的谍报人员,军衔已经达到了上校。而在获得的同时他也被日本人烙上了耻辱性的记忆,纠缠他一生,他只能严守秘密,这个秘密让村里的人谣传他是一个“太监”,以至于他的真实姓名“蒋正南”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极少,他的称呼更多时候是在“太监”和“上校”之间游弋——当面是“上校”背地是“太监”;早年间,无论是他挽救过众多的生命还是他提供的情报都是不同寻常的,可一场误解的爱情让他所有的功绩清零。回到故乡,他依然骄傲地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活着,不干农活,衣着整洁,吃好喝好,和两只猫相依为命。所有的误解、嘲弄、诋毁起初都没有击垮他,即便是有人触碰了他的耻辱性的红线,他还是以近乎灭口的方式让秘密始终是秘密,也是“我”一直想破解的秘密。如此强悍的一个人到了晚年,终因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瞬间疯癫,智力竟然回到婴幼儿阶段,所有的禁忌已无所谓禁忌。一切都已风淡云清了,当真相大白之际,“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和兴奋点而言,似乎只有衰败的身体和心灵,也似乎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竟然活了那么大,生生地把少年的“我”也活成了一个老人,同时即便是在衰弱的晚年,还是有一个全心照料他的女子让体面地度过了余生,让他收获了应有的尊重,让他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
故乡是拴在每一个人身上隐形的脐带,一代代人出走,一代代人回头。无论是春风意满还是头破血流,在时间的稀释和生命的注解下,当最终栖身与阳光草地之上,世界最终安详。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麦家说主题是和解指向性还是很明显的。
从上校对故乡的付出和故乡给予的回报来说,是极其不对等的。他竭尽所能地回报着故乡,成为乡村里的能人,吃他的喝他的,看病还得找他,一套金质的手术设备让他治病救人,他也有了“金一刀”这个算是第四个名字。但是,几乎没有人会追述他曾经的付出和贡献,只是好奇他曾经的经历,对于“太监”影影绰绰的好奇与怀疑,一个执拗的念头无数次出现在村子男女老少的脑海里,就是想扒掉他的裤子看个究竟,包括“我”,而且也付出过实际行动,只不过没有成功。直到风暴来临,他终于被武斗,被收监,最后被逼疯,就是他的获得。我的父亲因为和他是发小且极端崇拜他,所以被误认为和他有不论之事,而“我”的相当和善的爷爷为了杜绝村子对自己儿子的怀疑,生生谣传说上校是太监——太监嘛!还能有个什么?谣言不攻自破,这就是“爷爷”的算盘,他当然不是太监。而就是被认为是善良和智慧化身的“爷爷”,不仅用一生的时间来污蔑上校是个太监,并且最终出卖了上校,并且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毁灭。
“爷爷”多少还有些后悔,毕竟农民骨子里的一些基本的价值判断还没有全部被屏蔽,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可是那个小瞎子一生都没有后悔。他造谣、偷窥、批斗直到被上校挑断了筋脉割掉了舌头,永远不能说话了,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上校泼脏水,给“我”的父亲泼脏水。哪怕是我后来无条件地接济他,给毫无生活能力的他留条后路,顽石一般的恶毒。
无端地,我想起了托马斯潘恩和华盛顿的纠葛,托马斯潘恩是永远不会原谅华盛顿的,当华盛顿死后,潘恩给负责雕刻华盛顿塑像的人说:
“把最冷最硬的石头采出矿坑,无须加工,他就是华盛顿。你若雕刻,可留下粗陋的刀痕,在他心窝镌刻-----忘恩负义!”
形容一份固执,一份冷漠甚至是一份仇恨,没有比石头更适合的,古今中外大约都是这个道理。小瞎子尽管瞎了,哑了,残了,可电脑的出现又能帮助他表达时,他依然不罢手,通过电脑的文字识别来继续诋毁上校和“我”的父亲。
这里面没有和解,只有鲁迅所说的“绝不宽恕”!一个人德性如此,还有何救药?从作者的角度来看,与其说是他刻画了这么一个恶毒的小人物,还不如说他描写了一份绝望,来自于故乡深处的部分绝望,和绝望对应的是自己的接受。他已经没有恨了,但要说他已经完全放下也不竟然,至多只是妥协,哪怕是这样的,也只能是妥协,只是因为那是故乡。
故乡从来都是一个价值概念,在众多的甜言蜜语包夹下的故乡总是那么妩媚,是现代人在困顿之后的一个飘渺的寄托,是经过幻化的。就在这种感情的支配下,故乡的实体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好像本来就应该是完美的,而从文学的角度来讲,其实已经背离了现实主义,是一种尴尬的轻佻。麦家没有,“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木讷的跟屁虫,“我”的爷爷就是一个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临了却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并祸及子孙。倒是吃喝嫖赌一辈子的老保长大事不糊涂,体现了难得的正义和果敢。可问题的另一面好像又是,老保长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对于那些我们冠以“淳朴的”“善良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故乡的一个嘲讽!不是吗?到底是谁在坚守做人的底线?不是“我”,不是“我”的“爷爷”,不是这里面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劣迹斑斑的老保长!
还有那个从城里来的林阿姨,她因为误解陷害了上校,可她最终选择了用余生照料上校,直到随他而去。是她的付出让那个骄傲的人至少保持着简单的生活方式,林阿姨本人也在这种付出当中完成了自我救赎。
林阿姨也还是尾随着她的爱人最终彻底栖身于上校的故乡。一众人等归于黄土,百年之后,在另一个世界,围拢起来的还是一个五味杂陈的故乡,该斗的还得斗,该好的还等好,是英雄的还是光明磊落,是小人的还是会阴奉阳违。时间是永恒的,因为时间几乎改变不了什么,充其量只是场景的变化和容貌的变化。
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乡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怕也不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似乎又只是简单的道德开脱,并不能说明一些什么和解决什么。我们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我们的出处,我们既然不能改变它,那么我们尝试着只能改变自己,低下眉头,选择和解,哪怕是妥协。
可能是我们过于苛求吧!无论是故乡还是他乡在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故乡的污秽腌臜他乡也有,他乡的善举义兴故乡也同样会发生。我们曾经的对于她近乎完美的苛求是因为我们在本质上对于她的依赖和期许。略萨说“怀着恨意去爱”倒是很准确的这种心理的写照。有一天,当我们终将老去,我们才能平视着故乡和他乡,平视着爱人和仇人,平视着健康和疾病,平视着幸福和痛苦,然后,我们终得安宁。
麦家在相当几次的访谈当中都会说到自己不幸的童年。地富反坏右五顶帽子他家占了三项,三顶帽子让他没有办法获得应有的尊重。为了捍卫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他不惜和别人打架,得到的却是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继续责打。此后,父子多年没有交流。扭曲的时代造就了扭曲的父亲,而扭曲的父亲又扭曲地对待着自己的孩子。倔强的孩子为了改变这一切,只选择而且也考上了军校,漂泊在外。多年以后,忽然听到父亲已经卧病在床,已经无法交流,在父亲的最后一个月里,麦家每天陪伴左右,直到父亲离去,压抑了多年的泪水倾泻而出——直到采访现场,提及此事,眼圈依然是红的。
可以说,这是他献给故乡也是献给父亲的一本书,花了他八年时间,我想在这八年里,他几乎是痛定思痛,为自己不能尽早地原谅故乡原谅父亲而充满悔恨。“子欲养亲不在”不是什么道德问题,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因为一切都已经无法重来。
在小说当中,他选择了罗曼罗兰那句众口皆知的名言:世上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那就是看清真相之后亦然热爱生活。有些意外,怎么选择了这样一句鸡汤般的名言,而且,在这样的叙述背景下,我有一种错觉:不是“依然热爱”,而且只能和解。
可麦家可能忽略了一点,总是要到那样的时候才能体会出和解的必要,芸芸众生都是误解一辈子,和解一会儿,概莫能外。清醒如他,自然知道,和解并不是全部,和解的意思也不是彻底的相互谅解,而是单方面的搁置和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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