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多少年

王小鱼

        红尘多少年

        “爸爸，今天挣到钱了吗？”
        我刚推开门，三岁的女儿就跑过来扑到我身上，仰起头把小眼睛眨来眨去，认真地看着我。
        我不急着回答她，双手撑着她的小小的身体，把她举起来，在空中摇晃着。
        “挣到了，挣到了，爸爸给你挣到了。”
        她咯咯的笑着。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妻子已经在厨房里了，听见我的摩托车声，就开始忙碌了。一碗稀饭，两个馒头，一盘土豆丝，几乎天天如此。我没想别的，只想赶紧把它吃完，因为已经很饿了。
        的确，早上六点钟出门，世界还在沉睡，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街上早已冷清，偶尔经过的都是疲惫的身影，像我一样，归心似箭。然而，车站，KTV，夜市的摊位前依然聚集着三三两两等客的摩的师傅，孤单，寂寞，被冷风吹着。我刚跟他们分开，因为实在等不到客人了，还有两个多小时才会有列车进站，夜市上也只剩下贪酒的人，讲起价来又很难缠，KTV出来的也一样，醉醺醺的浑身酒气，只有网吧里会好一些，疲惫不堪，急着回家，一般也不在乎一两块钱的车费，很容易搞定。我已经太累了，十几个小时过去了，这会儿又冷又饿，我不想再耗下去，最多也就一两个主，挣不了几个钱了。
        “回吧，早些歇息，明天早起，但愿明天比今天兴运一些。”每天晚上我都这样说。
        幸好家也不远，郊区有一栋旧式的老楼，我已经租了六年了。房费，水费，电费，卫生费也不多，一个月忙十天左右就够了。房东人很好，从不催我，我还想再住下去。
        两个馒头很快从嘴里消失了，身上又有了热气，想站起来，这才觉得腰酸背疼了。女儿一个人坐在一边玩，嘴里唧唧唧的说个不停，刚才的问题已经忘的一干二净了。厨房在房门的左侧，跟厕所紧挨着，妻子开始洗碗了，我坐在客厅和卧室一体的房子里，呼吸着混合了油烟和尿液味道的空气，心彻底从摩托车的摇晃中静下来了。
        仿佛从外太空回到了人间，回到了烟火缭绕的地球上。看见妻子，看见女儿，我才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像一只风筝，又回到了熟悉的手中。白天经过的事，流水似的，想起来已经慢慢地走远了。我摸了摸口袋，鼓鼓的，像小时候去偷豆子，快要撑破了。妻子也坐下来了，洗完碗手还是湿漉漉的，回过头看看女儿，温和的眼神，就像早晨照镜子，仔细的看自己。我把口袋翻个底朝天，满满的一把，一股脑儿扔在桌子上。有硬币从指缝里掉出来，又顺着桌子滚到地上，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坏小子。
        “钱。”
        女儿兴奋不已，跳起来，去追了。
        “慢点。”妻子跟我几乎同时大声喊。
        然而妻的手却没有停下，孩子也一样。讨厌而又可爱的绿色的人民币像豆荚一样随意弯曲，翻转着身体，你缠着我，我缠着你，这会正在妻子的手里，很不情愿的被整理，折叠在了一起，全是一元的面值。有三五个硬币，女儿已经追上它了，晃晃悠悠的拿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一，二，三……”妻子默念着。
        “爸爸挣了很多钱。”女儿在一边叫嚷着。
        “别吵。”妻子把身子转到一边去了。
        我拉过女儿，让她靠在我怀里。她柔软的身体，热乎乎的，像个暖水袋。
        “七十九，比昨天多了六块。”妻子很欣慰，好像是早就料到的事情。
        “我再坚持一会，最少还能拉两趟。”我想肯定会的，即使现在再出去，也还有人，网吧快到包夜的时间了，这会儿散场都是急着回家睡觉的人。
        “已经很好了，多少是个够？熬夜的也有，可你已经累了一天了。”妻子很满足。她开始收拾床铺。
        是啊！已经整整一天了，我一大早六点钟出门，因为有两趟火车到站，很容易接到客人。公交车七点十五分第一趟，在这之前，有急着上早班的人，赶着去学校的学生，运气好的话，一个小时也能跑两三趟。等到了八点，人流的高峰期过去，就只能慢慢等了。我跑的是摩的，去的地方有限制，但也有冒险的时候。客人也不管你，只要把他送到地方，付给你钱，就是有讨厌的交警，很多时候都是半途而废。兴冲冲的去，垂头丧气的回来。总有聚在一起的摩的师傅，谁也不笑话谁，只是庆幸逃脱了。围追堵截是经常的事，罚款，扣留车辆，倒霉的时候，还有七天的刑罚。我碰到过一次，折腾下来，一个多月不但没有收入，老本也花光了。
        睡吧，我把自己放在床上，感觉像漂浮的水面，有波浪摇晃着我。很想闭上眼睛，可思想还是紧紧地绷着，脑子里还是白天的情景。路口的红绿灯，远处的交警，有发脾气的客人，也有微笑的表情。我在车流中穿梭，有好心的司机让着我，有可恶的人，喇叭摁的震天响，透过汽车玻璃我能看见他们的脸。有骂我的，瞪着凶狠的眼；有高高在上，目无表情；有恨不得让我消失，滚蛋，把马路留给他一个人；有耻笑我低三下四骑了一辆摩托。我是摩的师傅，已经两年了，我从早上一直熬到晚上，别人吃饭的时候，是我最忙的时候。我怕错过他们出门坐车的机会，所以只能空着肚子等。等到了第一个客人，我挣钱了，我想，再等一会，又等到了第二个客人，我又挣钱了。我想，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忙完了这一趟就去休息，吃饭，喝点水，可又有客人来了，还是先挣钱吧。算计着口袋里的钱，今天挣的太少了，算了，忍忍吧，饿了忍，渴了忍，攒到一起，回家吃吧！一天过去了。我把今天过完了，这会躺在床上，我睡着了。
        “下岗。”
        那天领导开会说又不下岗了，所以人员都回来上班。好像是四月份，暖融融的太阳，一大早，天空净得像池塘。我懒懒的从床上起来，还不到八点，妻子一脸的甜蜜，她睡得很香，昨晚我们说了很多话，说到了恋爱，说到了我们第一次相识。那时候她多美，皎洁的身躯，一脸的妩媚，穿一件粉红色的裙子，她的腿很长，头发乌黑，雪白的肌肤，挺起的胸部。我想再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人了。可我认识了她，我们就那样相识，真是不可思议，开始说话，聊天，手拉着手，我说要娶她，快嫁给我，做我老婆。她说，你回去准备吧。好像就是这间房子，我们一起租下来，一起打扫，买家具，锅碗瓢盆，我看着她收拾，看着她亲手把这里变成了天堂。
        “给我生个儿子吧！”
        昨晚我们又说到孩子了。她说她喜欢女孩，长长的头发，她喜欢梳头发，编辫子，把她打扮起来。穿小裙子好，还是穿小裤子？给她穿一件小小的牛仔裤，雪白的旅游鞋。穿什么都行，我说要打扮的像你一样，美丽漂亮。女孩子也好，我不要男孩子了。
        “你生的我都喜欢。”我们说了很多话，后来说累了，她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
        我去上班了，我又回到单位里。单位多好，同事们都很喜欢我，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起聊天，干活的时候齐心协力。大家其乐融融，好像已经是很久的事，就像是一家人从没有分开。开饭了，大家一起吃工餐，有好吃的你尝一口，我尝一口，不分彼此。有单位多好，一个月最开心的就是领工资。一张，两张，给自己偷偷留点，剩下的大大方方的交给老婆。她假装不知道，假装我老老实实，身无分文。我习惯哄着她，只要她开心我就开心。可她怎么哭了，眼泪像穿了线的珍珠，她哭的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她哭，我一直都逗她开心，不让她哭。我让她笑，她笑了，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她为什么哭了？不停地哭。她把好看的衣服都收起来了，锁在柜子里，再也没有穿过。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美丽的样子，因为美丽需要打扮，需要代价，需要花钱。我下岗了。我拿什么养活她，她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她多好看，柔情似水。每次我回家都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你摸摸，你摸摸，她又踢我了。”
        “是啊！她在动，她在跟我们打招呼。”老婆快生了，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要给她买衣服，买好多好多衣服，像别的孩子一样，给她快乐幸福的生活。都说童年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我不能给她留下一点遗憾，所有开心的事一件也不能少。穿漂亮的衣服，上最好的幼儿园。老婆你怎么又哭了，我不过是下岗了，下岗又不是我一个人，你看，他们都有老婆，他们的老婆都过得挺好，你也要一样。有我在，你怕什么？不就是下岗了，又不是天崩地裂，地球毁灭。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老公，是你未出生的宝宝的爸爸，我有权力爱你们，我也有责任养你们。不就是生活，有什么难的？我出了门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放心，放宽心，我养得起。
        天快亮了，又做了一夜的梦，乱七八糟的。整六点，闹钟吵醒了两个人，我，还有我老婆。
        “别动，你再多睡会儿。”我摸了摸她的脸，已经有些粗糙了。
        孩子很好，像一只懒猫，睡得不亦乐乎。
        “别再饿一天了，记着吃早点，渴了买瓶水喝，注意安全。”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神里有对我无限的牵挂。关了灯，我把房门轻轻轻轻地拉紧。院子里，满天的星星正照着我的摩托车和它孤零零的影子。

重庆霜儿

文章截取一个摩的司机的一天，展现了底层人生活的不易，也通过家庭生活片断，表现了知足的朴实心态，以及贫贱夫妻的真挚感情。 从思想上来讲，小说写的虽然是灰色的人生，表达的却是坚强的人性。从表现手法来讲，小说多采用独白的方式展开叙事，节奏舒缓有度，表达深沉有力，可以说，将材料挖掘得很深入。结尾部分，以梦境和回忆的虚写境来作补叙，有效地避免了作者直接插叙的生硬，很有意识流的梦幻性。个人以为，这是一篇完成得非常成功的小说，加分支持。感谢老师支持太虚，预祝春节愉快！

王小鱼

谢谢老师批语，恭祝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重庆霜儿

佳作欣赏，提读问好！

重庆霜儿

加精理由：小说截取了摩的师父收工晚归后一家三口团聚的生活场景为切入点，通过闪回、穿插等艺术手法，将其一天的生活轨迹联通起来，实现了现实与心理时间的交汇，将现实与回忆、梦境、想象相融合，构成了小说虚实结合的艺术魅力。而小说独语式的叙述，以及心理刻画的入微，更增添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与情感张力。在思想层面上，小说既展示了下岗工人生活的艰辛，也从细微的生活细节透露出家的温情与幸福，以及小老百姓艰苦朴素、积极进取、奋发向上的乐观精神。思想与艺术并重的作品，精品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