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时光碎片

梅子

　　笼统地说，我们活在一个亦惑亦清的暧昧世界里。暧昧的时光。暧昧的宿命。

　　所见所思，在几许盲目的坚持笼罩下，未及回首已经霉变了，便成为不去回首的最好理由。

　　日子似乎僵硬地失去所有弹性，难以辨析。台风刚刚往北而去，一阵阵尖啸的热风掠过茂长的蕨类灌丛，将雨后的山泉注入宽缓的河谷。夏日漫长， 一段无为的季节。便寻着风的踪影数点偶落脚边的一些细节，又像迎面飞来的什么碎片，似曾镶嵌在某个时光角落里。它使我明白，我其实很看不懂生活，迷茫的行走仅仅是依循惯力而已。常常的独言独语，由时光把玩，或者把玩时光，为着一个自囚的生命寻找，使她有望生还的……那一片没有暧昧的天空。

　　数着碎片一样的日子，心里开始宁静。

郊　游

　　女士们周末小聚，叫嚷多时的那一天来了。穿起宽大的七分裤和紧身无袖衫，提着昨夜准备的水果，上路了。雨后多云的天依旧低吟不止，零星小雨轻轻地抚过额头，停在风起的薄衫上，略微硌脚的碎石小路向远方延去，那里，隐约现出一片馥郁的林子。垂了眼帘向下，心中一阵悚然，却是不说，那半山腰的团团云海正从鞋边漫漶开去，有点惊心。她们终是没有听到樵夫牧童的歌声，也不见哞哞的老牛犁耙，却暗涌起无数个感觉，牵起不再放纵的四肢，一路嘻哈地大放厥词，炮制情绪，远看像一群雀跃的小姑娘，简直没完。

　　斋饭过后，下山的路上，她们忽然都成了哲学家。

　　A说：给你一点阳光，便灿烂夺目。
　　B说：人家假腥腥的恭维，我们可是真得高兴。
　　C说：善待每一个生活细节。
　　D说：快乐是大智慧。

　　分别时，她们用一个泊来的公式链接她们的令箭：自我是１，老公是０，儿子是０，房子是０，钱财是０……等等０系列。而俯瞰物外的是绝对自我，我的身体，我的感觉，才有１００００……系列的成立。否则，万物皆空。

　　她们自以为是地命名为“零系列”，俨然成了今生今世的行为座标，便想着该如何打发这秋天的雨季。

农 家

　　蕃薯地净垅了，缠绵的藤蔓拢起一座小山，地头一堆涂抹得溜光水滑的土垒，贮满发酵的粗肥。三月里，要落花生了。

　　女儿往土垒上抹完最后几下，金色的夕阳便悄悄覆盖了娇小的身子，闪着金黄光环的长发飘过暮野，风展在空旷的余辉里。母亲已在田埂上招呼：暗了，暗了，回吧。

　　天色倏忽暗下来，母女前后地走在田埂上。

　　打短工的男人一身土灰地重重跨进门槛，径往灶上去，掀起锅盖，是细软的线面，有点黏糊了，他默默地海吞了两大碗。然后，蹲在灶旁拾掇起一条草鱼。

　　女人的腰几乎全坏了，年轻时做活过猛，咬碎牙根儿地做，落下了老腰疼，不能弯，也不能直，四年没动农活了。

　　慢火炖上鱼，男人便拎了瓷杯去屋角的酒坛打酒，顿时，满屋里徐徐漾起钻心窝子的醇香。乡下人喜欢连酒坛子一块往家扛。那是本地自产的地瓜酒。

　　鱼起锅时，男人重重地撒一圈儿辣子，清汤上骤然飘起红红的一层碎沫。人累了，口味要重，要有刺激。

　　男人独自地喝。不说话。也不叫老婆孩子。

　　女人一旁招呼儿女。

　　女儿说：那么POST [url]http://www.zhongcai.com/bbs/editpost⑸疑匣沟嗡??谟挠牡呐盥乙患纭?/url]

　　儿子蹴在桌边小板凳上，低垂着头，像父亲一样心重，一样不说话。

　　女人淡淡地笑，看去虚胖乏力。

　　男人大口大口地喝酒吃鱼。淡黄的光晕下，他的后背很弯曲地偎在桌沿。老妻有病，儿子尚未成年，地里的活儿全是女儿撑着，女儿岁数到了，该嫁人了……他的心不由一抖，吞下一口酒。
好酒，好辣，好腥的河鱼。

　　月夜阒寂，农家已安歇。灶下桌旁悄悄涌起的感观知觉渐渐弥补了心灵的渴求，坚守的安祥姿态表达了无比的生活信念。

村　妇

　　方圆最显赫的五层高楼里，住着老妇和她的孙子。楼前后的水泥院落很宽，楼内华灯碧幔，宾馆也似的夸张风格。

　　老妇年愈六十，爱说话，逢人便念：

——这栋房子是我两个儿子在上海打工挣的，光装修就花了一百多万呐。他们？他们是靠给房产商打地基挖下水道赚钱的。刚去那会儿，不知道行情，买了很多机器，想好好干一场，可没两年，房产商看他们赚油了，就不愿拿活给他们，那些机器只好锈死在地里，有的就贱卖给老板了。难呐。
——以前苦啊，几代都没房子，天天住牛栏，跟牛们烂在一窝里。
——这房子装修时，也被人诳了，一百多万呐，心里面那个疼啊。
——现在的孩子？哼！哪知道这些，我那孙子连自家腌得咸菜都不吃。她指着手上的笸箩给人看，里面是晒黑的萝卜干，很像一堆老鼠屎。

　　说者意味深长地叹气，口沫横飞，听者却只见那里唇舌蠕动，两耳早已失聪。

　　乡村里高耸而起的楼宇，是飘泊者心头最柔软的故乡，更是他们坚守异地的精神底线，显示着乡村不断崛起的进步文明。然而，那些走过的深重苦难，仍像空气一样追逐着老妇，使她无法自拔，惶惶然的每日必行一遍忆苦大餐，念经一般。

　　其实，她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了却儿子的一片孝心；她更可以活得自得其乐，大凡抢滩上岸者，多是优异的鳄鱼式人物。

菜 摊

　　七月里，蟹黄虾肥，价格也实惠。

　　海鲜摊前，七八个手臂拥在一处，争相挑捡。一老妇将挑好的虾侧身递给摊主过秤，另一只手背过身后，那手里抓着一大把肥虾；主人约完，递过袋子，老妇一手接了，巧妙地绕到众人身后，蹲下，佯装察看，却将背后手中的肥虾整把放进袋里，再打上死结；然后慢慢站起，算钱，扬长而去。

　　另一老头，年纪约有阿公辈了。与摊主砍价：全市场的蟳都是二十六元一斤，怎么你就要二十八元。

　　那你去买二十六元的好了。摊主口气强硬。

　　老头无奈，便低头挑捡一只，秤好，十二元捌角正。

　　老头掏钱，十二元正，递与摊主。

　　不够，再拿捌毛。摊主眼睛盯着他说。

　　一只蟳就要十二块，太贵了！还想要钱？岂有此理！老头转身愤愤而去。

　　摊主大瞪白眼。

　　极经典的小市民动作，像个不守规则的撒野的孩子，藏着掖着还有点赖着，一分明白二分呆傻八分欲望，统而化作日常通则，然后有些卑微的满足。也显出他们不想虚伪的平民化风格。如果宏观到一个整体，一个民族，却似乎与恶俗相通。如此前辈延续的后代，是进化还是……

　　平民草根之人常常受到社会阶层的某些限制，因了他们的底层地位。由此，也有了许多放浪形骸的理由，而随时随地毫不难为情的精神放野却还是见出格调高下。

用　餐

　　桌上已摆好五菜二汤，一盆米饭。这是会议餐。八人一桌，一个女士。

　　“来来来，女士优先。”男士们自动让开一排，请女士盛饭。她有些不自在，看他们都像坤士。

　　桌上，中青年居多，大口吃饭，大勺喝汤，大把夹菜。女士显得有些拘谨，夹菜只取近碗的两碟，喝汤也是小勺去舀。坤士们则有些气度不凡，舀汤时，四五把汤匙挤在不大的汤盆里划龙船一样，很耐心地捕捞。很快，桌上便扫荡一空。

　　女士慢慢磨着碗底，不敢去舀汤，她好像看到汤里正在飘起一些酸溲的口水残渍，像赤潮过后油腻腻的水面。夹菜的筷子也无从下落，碟中残余尽是花边摆设。她默默地撂碗而去。

　　人毕竟是一等可爱的高级动物，说亦动听，吃亦有相，同一器官的不同功能如此谐调有素。

　　于是，女士心里一阵轻笑，说话时还好好的一群人，怎么一顿饭功夫，都成了地上跑得东西，有些竖不起来。
路

　　一个中年农妇因医疗事故致残，不得已卧床余生，完全失去劳动能力，便请求乡里按病残规定免除其人头税。为此，必须领到合法的残疾证。她的男人便找到乡民政干部。回答竟是：癌症晚期的都不发残疾证，难道你还更严重么？

　　男人无言。好像很理亏似的低头走出乡政府。

　　夜里，一家人灯下商量，得出结论，一没送礼，二没找靠山。于是，改变路线，通过亲戚关系找到上一级的某个领导，从中援引，才辗转领到了残疾证。

　　应该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有时正门关着。便曲线而行，绕过几道弯才是。

　　在规则走不通的地方一定还有规则以外的曲径横行，我们早已习惯，走得也很地道了。 邻 居

　　某集资房的一、二两层住着同一户人家，他们便将一楼的周边碎地圈起再盖，一直盖到二楼，直抵三楼的阳台和窗户。三楼的说：你们这样私占土地盖房是违章的，要上诉……

　　那家人便说：你告啊，我就叫你去告，我等着你去告呢。

　　三楼的便去投诉城建部门，未果。

　　三楼很无奈，便请来一帮朋友，带着电钻锹镐，想武力解决。

　　那一夜，楼下的吞声咽气，苦苦哀求，顿失了平日里的凛凛威风。

　　然而，三楼的并没有真动手，虽然剑拔驽张，终是克制住了。

　　违章的房子依然红廊绿瓦，但里面尚存不多的自尊已被邻居们扫地出门了。

　　文明的结果有时会出人意料，违背良知的人往往成为利益赢家。我想起了一句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朋友＝力量＋信心

　　那一刻，是深秋，天上飘着薄薄的云。可她的视线只在脚前一米，像踩着薄薄的云一样往前去，已经掏空的心使她的身子失重，脚步发飘。

　　到郊外了，再前，是一座座毗连的青山，她脚一软，倒在地上。

　　她打开手机。

　　“有空么？过来陪陪我……”声音里有一种使人心尖会动的东西。

　　“你在哪里？就来！”女友答。

　　不多时，女友拎着两大瓶雪碧站在她面前。

　　“给，喝点，慢慢说，天还早！”天使的声音。

　　“……，……”她的心开始发热，看到了微微暖色的天空。

　　“不要紧吧？你别吓我，都过去了！”

　　“……就是想说说话。”

　　真的朋友是……力量……信心，仿佛身后的那座山，随时可以亲密倚傍。

　　那一天，秋叶小径上，一抹强亮的光穿透暗昧。

永远的歧义

　　小妹从76号橱窗里捧出母亲的骨灰盒，手就颤抖的不行，哥赶紧伸手接住了。

　　“妈药吃的太多，骨头火化后都成了绿色。”妹看着一块块绿如翡翠的碎骨说。

　　哥鼻息很重地叹气。

　　妹说：“哥，妈总是念叨你，一直念……”接下去的声音呜咽了。

　　泪水从哥的眼眶里迸涌而下，他小心地擦拭着。

　　留学海外，文凭和壮志成就了他的事业。此时，他显得脆弱无力。

　　“照个相吧。”哥说。

　　护栏边，他双手紧抱玉匣，贴住心窝。

　　从此，他将母亲小心地揣在心头，用毕生的热血心跳，相伴永远……

　　那个给予他幸福的人，使他充满感恩之念的人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喜欢一个人感受晴朗无云的天空，看着阳光一片片走来，独自对话。话题很多很杂，不再暧昧，不想承受，却有些无聊。那经常掠过身旁的阳光其实与你无关。便很清晰地听到，心灵在突出重围的一刹那，咣当一声什么东西尖锐地破碎了。

　　等待已久的生动破碎，不够寒冷。

　　答案却很单薄，透出绝尘的味道。好的活法就是让生命简单，简单地活着，简单到没有任何结果。

　　一些长途旅行者会感叹，曾经走过的或清或浊的远程，便更深一层精神自赎，更多一点安然淡定；将绝望的徘徊留给昨夜，昨夜已然远去；便有望新生，有望踏上一个太阳初照的绿色原野，远离台风，远离冷热气流，回到人间的好季节。

　　以上碎片，写意稍嫌灰暗，但底色一片澄明。犹如芦花轻颺的水边，能看见淡淡的烟白涌起的一岸狂歌。那里，水色风声，短笛的跃动鸣和长箫之吟，舞起天然，尤是悲欢如醪。

　　再说，向上的人生视野并不意味着所见都是光明，它允许包涵，它欣赏长短调的参差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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