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会开花吗?”
小时候我常常这样问,只因为她的名字叫麦花。在那平展展的绿毯一样的麦田里,我曾经仔细地搜寻,有一朵哪怕像酒盅像麻雀草一样的小花也好。可是我从未见过麦子开花的模样。
“怎么不会开花?花非常小,你看不到。”她坐在一棵柿子树下低头缝着装麦子的麻袋,麻袋的一角露着空洞的眼睛,斑驳的树影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有时候,她用这一根木棒,搅着烫熟的麦麸,轻轻地回答我。
我一直没有见过麦子开花,可能是上学的缘故,也可能是我对有的问题疑惑着,却总是疏于探究。直到今年四月,有同事家里办丧事,我才得以回到乡下,路过一望无际的麦田,看到麦子刚刚抽出青青的嫩穗,娇弱如初生之婴儿,羞羞的,弱不禁风却随风摇摆。这就是小麦扬花的季节吗?绿色的沙漠一样的麦田,风吹麦浪,用肉眼都可以忽略掉的小花就是麦花吗?花粉一样的东西轻轻地挂在麦穗上,落在麦田里,像沙尘,像黄土高原一粒粒极为平常的尘土一样,这就是麦花吗?铺天盖地又悄无声息,所以它不叫开花,叫做扬花。有人说麦子开花是有香气的。站在无边的麦田边,田野里飘荡着野草的泥土的气味,可能是因为麦田浩瀚,把自己融入到广阔无垠的田野,才嗅不出麦花的香气吧!我根本无法近距离观看麦子开花的全过程,也真正感受不到它撩人的清香。
我知道麦子真的会开花这个答案的时候,麦花已经离开尘世整整十八年了。
麦花出生在黄土高原一个叫做刘家堡的贫瘠的小山村。她对父亲的模样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出嫁的时候她一直寄居在大伯家。伯母是个胖胖的不会笑的女人,家里除了她还有五个孩子。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的眼前定格着这样的画面:一个小女孩拿着一只灰色的布袋,在寒风中去大队领取五保户的口粮,几只胡萝卜或者两只玉米棒子。那个胖胖的不会笑的女人夺过来一把扔进泥水里:“这么点东西,够你吃几顿啊?”麦花后来被远嫁外地的母亲接了过去,她数了一下,母亲断续生了八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在吃奶。即使背上背着手里牵着弟弟妹妹,能在生母身边,这样的日子已经很甜了。对于麦花的童年我大略只知道这些。好几次想问问她的故事,为她写点什么,总不敢去解开那些尘封的伤痛。我知道那些往事虽然被岁月磨得结了厚厚的痂,但揭开的时候一定会汩汩流血。
麦花总却说:不要总想着别人的不好,总想着自己的委屈。跟我一般大的人都不识字呢。我有文化,比别人幸运着呢。
一株小苗在石缝里艰难存活,它的身躯一定是曲曲扭扭,活得直不起腰来。我一直惊奇的是,麦花无论在大伯老家,还是在母亲身边的时光,都像一株生长在乱石丛中的小树一样,得不到应有的浇灌和呵护。她一定是低着脑袋、闷不声响地苟活于世。在那个饥饿的岁月,许多人,甚至是七尺男人为了吃饱肚子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把自己漂亮的女儿送给有钱人家的残疾儿,换回来糊口的粮食。麦花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在大队任团支书与民兵排长带领群众在修建水库的过程中两情相悦,然而这段感情的夭折让许多人唏嘘不止。
在许多人羡艳的目光里,爱情美好地生长着。民兵排长的母亲放出话来:“麦花呢,是刘家堡的闺女,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如果她是这家人的孩子,门不当户不对的,就是长成天仙也不愿意。”
“闺女是好闺女。瞧她后爹吸大烟那德行。我儿子要娶的是刘家堡的闺女。”
媒人走进家门,对麦花的母亲说:婆家有一个要求,要从刘家堡迎亲。婚事你就不用张罗了。
文学作品讴歌青年男女为了追求爱情忍辱负重,麦花为了做人的尊严斩断了爱情,死也不肯嫁过去。母亲打他,姑姑劝她:这么好的人家多少人想嫁,不就是要从刘家堡接亲吗?答应他妈不就行了,一辈子吃不完花不完,你享不尽的福气。
麦花毫不动心:“他家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为了享福就要糟蹋自己吗?人要活得硬气一点。”
麦花最后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李姓人家。婆婆是个瞎老太太,兄弟六人像梯子节一样排在屋檐下。有饱活没有饱饭。个个拔节一样窜着长,每一张嘴都是无底洞;衣服轮流穿,总也缝补不完。麦花的眼神一直不好,大概是熬夜纳鞋底所致。我一直不知道一个人的寿命与她所受的苦难有没关系。麦花从出生一直在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里成长,她的体质一直很差,在粮食缺乏、医药缺乏的年代患了严重的肝炎,幼年亏下来的身体一直得不到营养补充。最使她致命的是怀了二女儿的那年冬天,黄土高原已经进入小麦冬浇的时间,黄河的水源源不断地抽出来,通过红旗渠运送到小麦灌区。待产的麦花在大堤上看到一个孩童在冰冷的水里沉浮,四周没有一个人。麦花顾不得自己身怀六甲,一步一步涉入刺骨的水中,把落水的孩子拽到岸边。第二天一早,麦花诞下了不足月的女儿。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春夏还好些,到了冬天就咳嗽不止,三四十岁的人不敌一个老太太的身体。
1997年是中国人欢天喜地的一年,麦花倒在香港回归后的一个月里。她大口地呕吐,捂着肚子晕倒在炉台前,医院诊断结果是晚期肝癌。这是一段让人不堪回首的日子,每一个报告单都是绝望的音符,都是催命的传单。那些日子药瓶被换了便签,我们一直以为瞒过了她,直到有一天我在病房外,看见麦花找到医生要求实习生为她扎针输蛋白质。医院的患者因为实习生扎针技术不好而暴跳如雷,麦花对医生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至今一直萦绕在耳边:“都不让这些娃扎针,他们怎么能成有经验的医生呢?我的病情我知道,以后让她们给我扎针,在我身上练习。”
麦花坚持了两个多月,静静地走了。老辈人告诉我,她要是缺钱或者遇到什么困难,就会托梦给我。十八年了,她从来没有缺过钱吗?她很少走进我的梦里来打扰我。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孤苦无依的时候常常想起她。她就像麦田里卑微的麦花一样,不为人知地生长。悄无声息地绽放,没有姹紫嫣红的色彩,也没有诱人心肺的清香。麦子开花的时间非常短,看不到花瓣,人们几乎捕捉不到它的灿烂。它很快凋谢了,落在田间像普普通通的尘土,看不到一地悲壮的红泥。就是这微不足道的麦花,孕育了海浪一样滚滚的果实。
我的母亲名叫刘麦花。生于初夏,卒于初秋。她寂静地开放,卑微地仰望着果实,倒在了收获的季节前。
夏日的鲜花,盛大地完美地展示自己,绽放着美好的欲望。我却独爱那些山崖边如米粒、如纽扣、像麦花一样的小花,它们也许谈不上美丽,甚至每一朵都不会散发奇异的花香。一阵风就能打翻,生命可能稍纵即逝。但它们依然淡泊地开放,宽容地把爱回报给大地,它们和那些雍容华贵的花朵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