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0-7-6 08:18 编辑
喝酒这事是相当能反应人的两面性的,一方面时常为不胜酒力难堪不已,喝过之后懊恼连连;另一方面又因为间或的无聊或兴奋又能自觉自愿地上船,三五人围坐一起,吹天侃地,胡吃海喝,竟也别有情致。
人们常说说,毁掉我们的都是我们热爱的事物,而不是我们憎恨的事物。美国人也有喜欢整严肃的角儿,你都憎恨了,哪里还有个什么勾连?你既然热爱了,总是不触及,热爱的感觉又从何而来?还是一个度的把握问题。过犹不及,不仅仅是针对我们喜爱的事物,也可能包括我们憎恨的事情。比如酒既是我们喜爱的东西,那就喝点,不能酗酒;也可能是我们憎恨的事情,但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彻底绝缘的。
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了很多年了,尤其是晚上,随处可见的排挡真是一道风景。熊熊的炉火,通红的铁锅,案板上依次摆着诸如龙虾、花甲、各样的猪下水、韭菜、花生壳、茄子、烤串、羊排、羊腿、尖嘴鱼等易熟的食品,必须堆得很高,表示着丰盛,挤占着你眼球,引诱着你的食欲。系着围裙的厨师,一面接连不断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一面上下翻飞摆弄着手中的炒锅,干练的老板娘脚不沾地招呼这个、哟呵那个。白天还是空旷的场地上,一到晚上,塑料桌椅一个连着一个,桌子坐满了人,天蓝海北,山高水长。不太牢固的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倒是有随时有压垮的危险,不过似乎人们并不担心,压垮了又怎样?皮糙肉厚的食客即便摔个四脚朝天又怎么会影响一路下来的好心情?
是的,皮糙肉厚!用这个词是我的第一反应,不要跟我说什么歧视之类,矫情。皮糙肉厚有什么不好?我就皮糙肉厚或者羡慕皮糙肉厚,你数数,这儿有几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有几个慢条斯理文屁冲天的?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地下王国,水泊梁山的聚义大厅。光着膀子套一件大裤衩的中年汉子,染着红发打着耳钉的不羁少年,踢着拖鞋把腿加在桌子上的叛逆丫头,露着肚脐画着浓妆的中年姐儿们。胳膊上雕龙画凤,言语里不素不荤,酒杯一端,老子天下第一,舍我其谁;酒杯一放,哪个生命不是千疮百孔,何以为家?
酒是主角。源源不断的啤酒,大瓶的,酒瓶盖一开,一股气泡夺门而出,没有泡是绝对不行的。冒泡已然不是酒的专属词汇了,人生都需要冒泡,遇到生人也得冒泡,冒的不是泡儿,是存在感!就是那个气派,感情深,一口闷;闷不够,吹一瓶!喉咙连续打嗝,肚子咕嘟咕嘟,然后瞳孔变大,眼角猩红。来点菜垫吧一下,龙虾是首选,看来就来劲,斩头去尾,只剩下一个肚子两条腿,囫囵吞下,剩下的全部堆在桌上,一场下来,每个人的下颏下不堆个小山不够畅快。龙虾吃得倒是壮观,可是在啤酒肚的容量里,下去就没了,来点硬菜吧!上盘卤猪蹄儿,手持猪蹄,斜斜地往嘴里塞,肉进去,骨头留下,满嘴都是劲儿,一气呵成;嫌啃骨头麻烦,那就直接来猪头肉、猪大肠、猪尾巴,没骨头没卡,三两下肚子就夯实了;感觉胃已然提到嗓子了,依然不甘心,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再来个花生米,闲着也是闲着,就是不能让嘴闲着,桌上的小山越堆越高,桌下的啤酒瓶越放越多,脑袋越来越飘,嗓门越来越重,身体燥热,褪下上衣,露出层层堆肉的啤酒肚,忽闪忽闪的,自己竟也忍不住在上面拍几下,啪啪作响,左右瞅瞅,那家伙怎么比我白这么多?哦哟,那年轻人肩膀上雕的是个啥儿,有点怵,得离他远点儿……
一个拖拖拉拉的小伙子有时候会是一个姑娘背着一个音响或者电吉他挨个桌子问:一首歌十块钱,爱听不听。那就来一个吧!一个皱巴巴的歌本递了上来,上面的油污一看就是个老炮儿。唱什么你点吧!我知道点什么啊,你来吧!好,《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打住,我想起来了,《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飞过天边去看小溪水……”边上的一个人起哄,没劲儿,《月亮之上》“你在仰望,月亮之上……”好、好、好!再来一个《你到底爱谁》“一个人喝醉,好想找个人来陪……”哈哈哈,谁赔你个穷鬼?算账吧!四首四十能不能打个折?姑娘啊,你唱得真好,你看长得也好,心肠一定也好,便宜一点吧?回应的是冷冰冰的脸,先生,请结账。咬咬牙,给钱吧!口袋掏个底朝天,没了,哥们,你赞助十块,不,二十!一个奚落的表情,两张不情愿的十块再次递给了唱歌的姑娘。对不起,你给多了。不是,你得再唱一首。什么?《那女孩对我说》,吉他声响起:
“那女孩对我说
说我保护她的梦
说这个世界
对她这样的不多
她渐渐忘了我
但是她并不晓得
遍体鳞伤的我
一天也没再爱过 ……
咋了?人家唱的都没动静,你怂个什么,别嚎啊!兄弟,哥在,哥们儿都在,刚才我说重了,对不起了,你别见气,没事儿,你还年轻,什么坎儿都会过去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现在一杯倒,来,再干一个……
厨师的铁锅继续被抛得越来越高,额头滴下来的汗水遇着火苗接连不断的炸裂声,火焰越来越旺盛,案板上的菜被取走又传上来,桌子上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城市像被加热了一般,灯火通明,过往车辆喇叭声声刺耳,远处公园黑影重重,广场舞肆无忌惮。在夜晚的王国里,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国王,有的雄心万丈,有的折戟沉沙,有的春光灿烂,有的寸断肝肠。
早年,这似乎是最喜欢去的场子了,这里有人气,说话行事无拘无束;这里能感受到真实,不需要相互逢迎。尤其是在某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场子被灌了一些白酒之后,就想到这儿来做做、看看。端一盘花生壳儿,上个猪大肠,来盘龙虾,一瓶二两五的二锅头,小口一口口地泯着,一口下去,先是眉头紧锁,旋即浑身释然,再来一支烟,对着氤氲发愣。要不找个人聊聊也好,据说人的一生会接触到几百万人,可是真正能在这个时候让你惦记的合适的人,几乎没有,要么不愿打扰,要么是不愿意让人看到这副德性……
还是要离开的,这是别人的盛宴,自己终究是局外人。结束,买单,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也不远,半个小时一准能到家,时间太长了,吼两声吧!像小时候在田野里、在后山上,扯开嗓子叫:我低头,向天歌,追逐流水的岁月……怎么可能呢?先还是想着怎么编个理由对付家人和孩子吧!
怎么到现在才回家?临时遇到个事儿耽误了。哦,早点休息吧,酒少喝点,血压、血脂、脂肪肝的都是这样来的,再说年纪也不小了。对,是该注意,不是较劲也不是矫情的年纪了。一觉醒来,脑壳儿有点痛,洗漱上班。早上的城市整洁、干净,行人脚步矫健,学生意气奋发,再看排挡,自觉隐退,白天和晚上,市容和拍档像是整个翻转了一下,忽然想笑:郝景芳《城市折叠》这个书名是怎么得来的,莫非也喜欢大排档?那也不奇怪,每个人心中都可能有一个排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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