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然野 于 2021-5-23 17:15 编辑
黄州。
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某夜,寓居在定慧院里的先生倍感潮湿阴冷,冷的入骨寒髓令人打颤。看着与自己先到黄州此时蜷缩在被窝里的长子苏迈,想着一大家子人因自己而流离不得团聚,想着经历了死里逃生的厄运,如今是一介编外小官身心疲惫居无定所,先生的眼窝潮湿了。真得是“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夜深孤灯烛流泪,辗转反侧难入睡,思亲念友历在目,艰难度日谁知会。
难入眠,披衣起,寻笔墨,诉幽怨。稍许思谋,一首《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跃然纸上。有谁知“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好漫长的夜啊!
冬去春来窘迫依旧。一日,先生晚饭后到江边散步,夕阳下沥沥春雨,小桥上寂寂行人,古寺中苍苍修竹,江水边翩翩水鸟。归宿后先生乘兴写下了《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的诗篇。其中“鹳鹤来何处,号鸣满夕阳”一句看似平淡,鹳鹤地鸣叫有哀鸣之音,夕下的残阳有滴血之意。经历了“乌台诗案”后的先生就连写诗都变得含蓄隐忍了。
转年,一家人都来了。先住寺院,后移官驿“招待所”暂居,这都不是办法,最终在朋友的帮助下在黄州东坡盖起了属于自己的窝“雪堂”。先生由此给自己起了“东坡居士”的雅号,完成了士大夫苏轼到苏东坡的转变。农耕自食其力,生活略有改善,读读书,写写字,与附近的“郭药师、马书生、古先生”交情甚笃,虽穷并快乐着。
人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对情感的表达形式无外乎语言表情与手势,诗词歌曲与文字。这些都是些表面现象,而最隐私的要数文字中的书信,这是亲朋好友之间的私密话,往往是最真实的。
生活稍加稳定,先生很自然的想起了同僚和朋友。刚来黄州情况不熟不好写信告知,现在好了,可以与他们书信交流了。
五月末,胞弟苏辙来探望,捎来了秦观的一封信,信里嘘寒问暖关心备至。读罢来信先生心潮起伏,想来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自幼聪慧志向远大,虽年龄比自己小一轮多但志趣相投。早年在先生的举荐下他的诗文曾得到当朝宰相王安石的赞赏,从此步尘先生日渐精进。先生在徐州做太守的时候他专程前往拜谒并赋诗:“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当时他还是一介布衣,在先生的鼓励下六年后考取进士,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
蒙难之际见人心,先生毫不吝啬笔墨写回信叙说自己当前的情况。弟弟苏辙丧女,自己丧奶娘,眉州老家堂兄离世,自己又患病,一股脑得倾诉凄凉与时运不济。
先生得知秦观患病康复很是高兴,话题一转谈到了自己,想冬天到‘天庆观’闭关修行四十九天,还自嘲只有贬官才有这样的时间。先生还阅点赞赏了秦观随信附来的诗文,鼓励他多写文章千万不要涉及时政,同时不要放弃科考。就是在这封信里,先生直白了自己初到黄州时的处境。薪俸断绝人口不减,月初取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挂在房梁上。每天天一亮用画叉挑取一份,然后把叉子藏起来,未用完的钱装入竹筒以备招待客人。
想来先生把自己描绘的太惨了,但事实就是这样。为了给秦观解心宽,先生笔锋一转又虚拟了自己的惬意一面。什么江边的山水美妙,什么有老乡住在城里经常相约喝酒杀鸡宰鹅款待,什么乡村的酒好喝,什么黄州的官员相邀参加宴会…… 我的日子过得不是挺滋润嘛,你看到这里一定会笑的胡子都抖动起来。
先生啊,读你的信不知秦观是何感受,你就是再乐观,再放不下架子,也不带这么玩儿的!这就是先生当时去伪存真的实况,平淡之间起波澜,忍辱负重调侃间,上陪皇帝下陪乞,黄州东坡桃花源。
如果说在给《秦太虚书》这封书信里先生对眼前的处境还有些遮掩的话,那么在给老朋友李常(字公择)的书信中,一不留神就泄露了“天机。”李公择年长先生十岁,与先生交情甚厚政见相同,先生用“宜我与夫子,相好手足侔。”来形容之间的关系。当年湖州的“六客会”( 苏轼、张先、陈舜俞、杨绘、李常、刘述)在大宋历史上留下了文人雅士间相会时的浓墨重彩一笔,后来先生在徐州还接待过带着队伍换防的李公择,赞誉其“半道已逢山简醉,万人争看谪仙来,”如是交情的来往书信肯定是值得相信了。
起因是先生得知李公择奉调回京师手头有些紧,于是写信谈了自己的看法。先生以己为鉴谈体会,收入少人口多,不得不节俭地日,几乎达到吝啬的程度,虽说是出自不得已。悭吝也好节俭也罢总得过日子,行有节度,亦是惜福延寿之道,你此去京师为官,“长安居,大不易”就把这经验送给你,小弟犯上,此策很灵,不信试试?一笑,一笑。
“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好酸涩,文人雅士把生活窘迫都引经据典加以包裹。先生在朋友面前感于剖析自己的直白和告诫令人尊敬,也从客观上印证了给秦观书信里道出的在黄州的状况。难啊,从吃喝不愁的士大夫到“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的现实生活,先生在自嘲调侃中升华了伟大人格。
同时期,先生在回复李公择寄来的诗文中表白“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铿锵有力的言辞,这才是赤诚坦荡的先生,这才是家国天下的先生。
“乌台诗案”以来,受先生牵连的人真不少,王巩,字定国,就是其中之一。要说先生与他的交情有多深,想当年先生在徐州做太守时,为纪念抗洪胜利建“黄楼”时就邀请王巩前来。在半月的时间里,他们相携出游,吹笛饮酒月下赋诗,玩的快活喝的痛快。先生曾赋诗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足见评价之高。
越是离先生近的人处理的越重,王巩就被发配到蛮瘴的岭南广西滨州。即使这样,他在被贬途中还写信安慰先生,读后令先生愧疚动容。先生在复信中自责道,你受我牵连最重,发配的最远,每每想起就如芒刺在身心似油浇。你不但不责怪反而安慰我,足见你的为人,足见你在朋友失势时不离不弃的高风亮节。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乃是人生幸事,愿你用告诫我的话也告诫自己珍重自己。
作为年长王巩十余岁的先生,深知王巩有爱摆谱儿的毛病,因此在以后的书信中劝告他“须少俭啬,勿轻用钱物,……灾难中节用自贬,亦消厄致福之一端”并相互鼓励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是先生对挚友的现身说法。
后来王巩复归带侍妾柔奴(寓娘)拜访先生,交谈中,有感柔奴一介女子对逆境的淡然回复,先生特量身写了一首《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其中“此心安处是吾乡”脍炙人口,“琢玉郎,点酥娘”成了他(她)们爱情的专用词令人称羡,当然这是后话。
凡上三封书信管中窥豹探究了先生的心事。作为“阳春白雪”衣食无忧的士大夫一不留神跌成了草根庶民的“下里巴人”,这该是何等的打落凡尘天上人间!先生就是先生,敢于面对现实,善于自我修复,能够放下架子把事实说出来。难就是难,苦就是苦,与其说遮遮掩掩倒不如痛痛快快!
东坡耕种是一种自我救赎,与民为乐是一种胸怀大度,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没有翻不过去的山。在朝堂为官是一种展示,做封疆大吏是一种修炼,当陌路贬官是一种磨砺。先生在人生的舞台上不断转换角色,演绎出自己的精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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