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怎么也想不到，这第一次登门，去仁成家，从进门就迎头冒出的巨大的失落感；她压都压不住，躲也躲不开。
那天晚上，仁成和红梅，从知青点肩并肩来到仁成家。
看上去，倒很像是小两口呢。
大约，他们两个当时心里默默念想的，也是这个感觉。
来到家门口，仁成上前为红梅打开街门，让她先进，再关上街门；接着又跑到前面，打开房门，又把红梅让进家门。他跟在红梅后面进屋。今天，红梅头一回，把自己收拾打扮得像一朵花儿。
今晚，仁成很像是公主的临时仆从、贴身男仆、代理男秘书，嗯，小跟班吧；公主？公主在哪儿？谁？哈，近在眼前嘛！你看过去——红梅呀！还有谁？
今天的红梅，就连仁成都有点不敢认识了——太漂亮了！意外的漂亮。以往，一年多来，仁成看到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红梅，包括私下谈恋爱的时候，红梅也从来没有这么精心打扮过。谈恋爱，都是在白天。红梅不方便，也不好意思郑重其事地化妆，害怕让人看见了，抹不开面子。叫人说闲话，说小资产阶级思想作风，小资产阶级生活习气。
今天的红梅，在仁成印象中，是最美的一次、穿着打扮最正式的一次。
红梅一进门，仁成的爸妈，已经站在正屋中间，笑嘻嘻地等待红梅、迎接红梅。仁成妈抢先赶紧说：呀！红梅来了！快进来！哈哈哈。
红梅已经未说先笑了，满脸盛开着明媚的春光——化妆品加上笑容。她在大伯大婶面前轻轻站定，甜甜地叫一声：大伯好，大婶好！矜持、妩媚又文雅。
天哪，大伯好！大婶好！在仁成爸妈的前半生中，这是第一次，由一个城市人、一个城市大姑娘，一个大美女，一个公主，一个仙女，这样笑盈盈地叫，叫得这么甜、这样美。并且还是——问好！
在农村，大家是不问好的！见面了，多是问吃饭了么？大伯大婶，你上哪儿去？——富有泥土芳香，是不是？而大伯好，大婶好！大姨好！这些问候语，是城市人的专利！乡下人，从来不习惯这样洋气的、小资情调的“你好”“我好”。
红梅叫大婶，不称大姨，这是完全乡下式的称谓。红梅从小到大，在城市里生活，已经习惯了对长辈叫大姨、大大、伯叔。但是，既然这里是农村，就得入乡随俗，随从乡下的风俗习惯。如果沿用城市的习惯，叫大姨、阿姨，那么，说不定村里人会笑话她，说她资产阶级小姐习气，不朴实不实在，故意做出个城市人、洋小姐的娇样子，高人一等似的，那就坏事了。那就等于说，你红梅看不起乡下人。红梅担心，乡亲们会因此另眼看待她，错看她，与她拉开心理的距离。那么以后就不好相处了。所以，她处处时时都注意高标准要求自己，不能叫人挑出毛病。
红梅下乡，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耍城市小姐大牌的。她最怕乡亲们如此看她。她要彻底放下城市小姐的身段儿。
好开心呐！大伯大婶乐坏了。笑容更浓、更艳了。听到问好后，稍微怔一下，赶紧亲热地回礼问好，红梅好，红梅好！一边高兴地做手势，把红梅请进东屋。
大伯大婶很热情地招呼红梅：“上炕上炕，快上炕，咱们都上炕吃饭。”
红梅被让到炕头上，面东坐着。仁成把小饭桌搬上炕，和大伯一起上饭。仁成妈坐在炕东边，陪着红梅说话。
仁成妈，边说话边不时地端量红梅的脸、红梅的花上衣、花裙子，还有颈上雅致的红围巾。一切都是新奇的、漂亮的！她的目光在红梅身上扫来扫去，是轻松自然地一次次欣赏、热情友好的爱慕。红梅的美，点亮了仁成妈眼神里的光彩；这目光，有十二分的温暖、温馨和慈爱。
城市人，都是这么有气质、有风度吗？红梅，原来长得这么漂亮啊！大伯大婶很意外，完全想不到，红梅这么美丽动人！以前，他们多次看见红梅，在街上、胡同口遇到上山、收工的红梅路过。那时的红梅，可能还有些劳累，穿的是干活的旧衣服，大多是灰色蓝色，有的还带补丁；去田里干活不打扮、不搽胭抹粉；收工时说不定还是灰头土脸、满身疲倦呢！甚至还累得愁眉苦脸。怎么能漂亮得起来？便完全显不出红梅的美，自然没觉得她有多漂亮。
今天不一样了，红梅精心洗漱、刻意化了淡妆，穿上花衣服、花裙子，身上还喷了香水。比平时，简直有些改天换地之感；把大婶喜欢得不得了。她坐在红梅对面，倾心地欣赏着红梅：看着就亮眼，闻着还喷香，听红梅说话，也是轻言轻语、温柔可爱，一笑一颦都是妩媚、温柔而热情；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又有风度有气质。
火油灯昏黄暗淡。仁成、大伯都上来了。大家开始吃晚饭。四个人像一家人那样，合家坐到土炕上，盘腿坐着围着小饭桌吃饭。饭桌放在炕中间。
当然，红梅是不会盘腿坐的，她从小就未曾盘过腿儿。不是不习惯，是根本就不会。城市人的腿，可能比较直一些，习惯了坐着高桌子矮板凳，根本就不会盘腿就坐。她把双腿弯拐到一侧，偏斜地坐着。
红梅大体知道，仁成兄弟四个。但是，她不好意思问几个弟弟哪去了？怎么不一块儿吃饭。仁成的三个小弟弟，奉命在东头倒房里悄悄地写作业，房门关着。爸妈不让他们出来见人，也不让他们出声。
今天晚饭，吃的是豇豆面的稀面汤。这可是好饭。那年月，乡下人平时几乎吃不到小麦白面。苞米面也不多，主食就是地瓜、地瓜干（萝卜等）就咸菜疙瘩。这样，自种的豇豆粉成面粉擀面汤喝，便是农村上等的好饭了，而且是大擀面杖手工做的手擀面。农村人在那时候，吃菜很少，平时喝汤一般不就菜，主要是因为生活困难，吃不起更多的蔬菜。今天是划时代了，桌上竟然有四些菜，一碟炒白菜，没有猪肉，里面加了两个鸡蛋；还有凉拌的萝卜片和着大葱丝段；一碗萝卜腌咸菜丝，一碟腌芥疙瘩咸菜片。这也就凑足了四个菜。这是因为请红梅吃饭，才格外加菜。平时喝面汤，最多就是一个咸菜丝。
农村人的观念里，吃菜，就是为了下饭，不是为了营养。不用借菜也能吃的饭，就不上菜。也是为了节省，亦是吃不起。
其实，喝面汤有蔬菜就着，当然是更好！问题是生活困难，没有那么多蔬菜可食。自留园里就种了那么多蔬菜，吃完拉倒。吃光了，也没有闲钱再去买蔬菜吃。所以，在青黄不接的冬春时节，有些贫苦家庭就吃腌咸菜，到腌咸菜吃完了，就只能吃咸盐豆下饭了。
红梅这个平时的“女劳力”“女汉子”“农村妇女”，今天突然还原成了“城市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大美女”。今天的红梅，在大伯大婶眼里，简直就是仙女，就是女神下凡！
唉——，城市人，就是洋道！就是漂亮！和咱乡下土人、农村妇女不一样！没法比了！大伯边吃饭，边在心里不断地感叹着。
特别是，仁成家里弟兄四个、没有姐妹，今天红梅的到来，真可谓使这个家蓬荜生辉了。仅这一点，就已经把大伯大婶高兴坏了!所以，一家人心情都特别好！边吃饭边说话，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快快乐乐。饭便吃得格外香甜。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红梅有些不同，似乎情绪低落。
失落感，失落啊！
红梅眼尖脑瓜快。虽然是首次来仁成家，但是说话招呼间，红梅已经浏览了家里家外的各种各类物品、境况。整个房舍都看在眼里。
农村的传统习惯，房子始终是结婚最重要的硬件。要找媳妇，就得有房子。没有一座好房子，说媳妇就困难了。有新瓦房最好。没有新瓦房，有新草房也行，至少是得有房子，哪怕是旧一点。
可是，仁成家里这些都没有。眼前仅有的这栋草房，已破旧不堪。特别是，这还不是自己的。是公公婆婆的房子，如果嫁过去，只能合住，“借住”。
失落感，来自红梅眼中的这座房屋，破旧的茅草房，还有家里简陋、破旧的日常用品。尽管，红梅已经下乡一年多了。见过村里各种各样破旧的茅草房，残破的土坯院墙，或是杂乱碎石垒砌的屋墙和院墙。可是，那些都是别人的，仿佛与她无关，和她相距遥远，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今天，想不到仁成家里也是这样。
虽然她本来知道，仁成家里不富裕，生活比较困难，父母都有病，经常吃药或住院。可是，真的走进这所房屋——如果以未来的可能的媳妇身份，看看这些没法再简陋的家当、家具陈设，那些陈旧破烂、灰不溜秋的纸缸纸盆，连个碗柜也没有，还有满家满院子的草药味。这一切，与她想象中的家，自己的家，就有了很大的落差。
这么一看，一想，唉——，愁人！如果嫁进来，在这破旧不堪的草房里，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婚姻家庭，终身大事。不可儿戏。说不定，今后自己可能要在里面住一辈子的。这一回，她这样亲身经历一下这个屋和家。她把房屋与自我联系起来了，把自身与房屋、与这个家，捆绑到一起来想，才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这个家，毕竟是她要在里面生活，住下去的。
她侧脸看一眼仁成，悄悄想，我的仁成那么好，可是，眼前的茅草房却这么差。以后，如果，我永远住在里面，行吗？
现实生活，为什么总是这样矛盾重重呢？仁成那么好。仁成的家，却这么差！为什么不是一般化的？起码不要太差啊！我不求非要怎么富裕、有钱。但是，如果太贫瘠，可能也是很难让人心甘情愿接受的。她有些动摇了。
那一阵儿，她有些一筹莫展，有点发愁了。左右不是、进退两难。这可如何是好？
我那善良、帅气、热情、能干的仁成，为什么就不能住在一栋窗明几净的大瓦房里呢？他爸他妈，非得有病吗？虽然今天是第一次来认门儿，红梅的心里，却已经把仁成想象成未来的丈夫。假定两个人走到一块儿，就在这里过日子？
所以，进屋坐下来以后，简单热情地招呼寒暄之后，红梅有一阵儿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了。情绪很低落，脸上没了笑容。唉——，她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仁成注意到了，认认真真地看看她，眼神有询问的意味。
红梅平静地回看一眼仁成。不露声色。继续埋头吃饭，她不敢看他。
过一会儿，仁成趁机小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不高兴了。
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面无表情。她无法说明。情绪，还是热不起来。
仁成不知道红梅想什么。想想，猜测，有可能对这个家不太看好，穷，破屋。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仁成知道，红梅对自己特别好，可以说是一片情。红梅如果不看好仁成，不深爱着仁成，今天的饭，肯定也不会来吃！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一顿饭，不是随随便便可吃的一顿饭！既然红梅答应了来吃饭，那么，这也就可以证明，红梅对仁成的感情，已经完全不是一般的关系了！当然，仁成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否则，他当然不会叫红梅来家吃饭。这些，大家心里都明白，但是都不说出来，不需要明说。
人们表面看到的，仅仅是一顿普普通通的饭。似乎看不到别的、深层次的东西。但是，当事人双方，心里却是一清二楚的。
咱这家，这屋，确实是不咋地啊！仁成暗暗地想。他的自卑感，便进一步加重了。边吃饭，心里暗暗叹口气。什么时候，家里能盖起一幢新房子、砖瓦房呢？他边吃饭边憧憬着。
红梅，不会因为家里贫苦、茅草屋而拉倒吧？仁成想着，倒是有些担心了，心里开始不安，捉摸不透红梅的心思，也看不清未来了。
吃饭以后，红梅的心情，才好些了。
她想通了：我爱的是仁成这个人，我爱的不是这座房屋。仁成这个人，仁成的这个家，就这样。这就是现实，这就是铁打的现状。你不可改变，无力改变。只能选择或放弃。二选一，选择题。就看你怎么选择，你是选择这个人，还是因为这座房屋不佳而放弃这个人。
红梅看上的是仁成这个人，他爱的是仁成这个人。村里虽然也有富裕户，有一部分砖瓦房，有新瓦房、也有新草房。但是，她不稀罕，她不爱那些人。便也不会爱那些房，还有他们的钱。
她想的是，以后，我是和仁成结婚。我不是和房子结婚，不是和钱结婚。有房子、有金钱，没有一个好人，等于零。有一个好人，没房，没钱，可以慢慢来，自己挣！自己盖房子。
我爱仁成有多深？我的爱，还有我的仁成，是否值得我这样，不顾一切嫁过去，犹如灯蛾扑火一般？值得吗？她有些犹豫，有过动摇。但是，很快就过去了，红梅想通了。最终，红梅选择了爱情，选择了仁成。而放弃了对物质生活的底线——最低要求。
红梅在感情的天平上一称分量：还是爱情+仁成，重于房子+金钱。
……
吃完夜晚，红梅又坐了一会儿，大家不快不慢地拉着闲呱儿，和和美美的就像是一家人。红梅一直是坐在炕头上。做晚饭把炕头烧得温突突的，挺舒服。
饭后，红梅大约又坐了一个钟头，就告辞了。仁成把红梅送回知青点。直到看着红梅进到那排长长的砖瓦平房里，才转身回家去。
今天晚上，可苦了三个弟弟。他们被关在倒房里，就像是关在笼子里；不让说话；还要挨饿，这么晚了，还没吃晚饭。红梅和仁成一离开，他们就一窝蜂似的，轰一声闯出“笼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第二天，仁成趁机问红梅，昨天怎么了？不舒服吗？
当天晚上，仁成故意没再问红梅这个事儿，怕惹她不高兴。
红梅说不是。
不高兴了？
没有啊？谁不高兴了？
红梅斜他一眼，仿佛是仁成少见多怪、无事生非了。
那怎么了？
没有事，不怎么了。你别多想啊。红梅说。
红梅倒说仁成不要多想了。好像是仁成多虑了，犯错了。
问不出来，过一会儿，仁成只好又直接问房子：是不是嫌没房，太困难？
红梅说不是。
红梅当然不能承认这一点。她没法承认，没法说是。女人的自尊嘛！女人的脸面嘛！
接着，仿佛是为了论证什么、阐述什么思想，红梅说：没房子不要紧，咱们有双手，我们都能干，肯出力，以后可以慢慢挣，有钱了再盖新房。
红梅，口头上不能直说。说出来的，是场面话。但是，她并不是嫌弃这个家、这座屋。她仅仅是想，如果，如果，唉——，再稍微好一些，好一点点，就心满意足了，就嫁得心甘情愿了。眼前这样，一穷二白，一贫如洗，如果嫁过来，这往后的日子，不光我自己受苦，仁成也遭罪，大伯大婶和弟弟们也一样……
之前，以后，红梅很长时间解不开房子这个结。
她甚至不止一次想象：如果结婚以后，仍然能够住在知青点的、玻璃窗户的砖瓦房多好啊！那里面光线明亮，整洁干净。
那可是村里，专门给下乡知识青年盖的新瓦房啊！
知识青年的居住点，新蹭蹭的砖瓦房，与眼前仁成家低矮破烂的茅草房不好比。
原来，红梅想通了，爱情更重要，情感重于金钱，仁成重于房屋。但是，这仅仅是“理”。道理想通了，不等于赞同，不等于心里接受了，不等于感情上适应了！这是两码事、几码事。
这期间，许多次，红梅从情感上、理智上，还是反反复复，一次次地徘徊、彷徨。情绪老是稳不下来。浮浮沉沉，摇摇摆摆。一会儿想通了，一会儿又犯犹豫。
因此，过了很长时间，红梅才从心理上、情感上，适应了这个茅草屋，等于是接受了这个房。这样，红梅终于全面地、完整地、全盘地接受了这个家，包括房子、贫穷、仁成，还有仁成的父母、兄弟。
这个接受，虽然有些被动、含有并非完全的、百分百的心甘情愿的成分在内。有一些被现实、被人生绑架、裹夹着的元素！但是，现实不都是这样吗？许多事情都是如此，不能圆满、不尽如人意，不得不同意、不得不接受。这就是客观的现实与生活。
理想与现实，目标与距离，总是有差距、有矛盾的！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0-7-7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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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dshake
:handshake——我继续，修改一遍，编辑完成。【我自己修改，与加精华无关。哈哈。我原来，没有修改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