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低眉 于 2020-8-11 13:04 编辑
银杏 低眉 作为落叶大乔木,银杏喜欢在秋天落叶子。它的落叶,文人称之为黄叶。说起黄叶,俨然已经是银杏叶的艺名。秋天那么抒情,大提琴一样沉静,没有黄叶,可怎么成?看啊,一片片的黄叶,从枝头掉下来。有风,就被风吹着掉。没风,就自己掉。有风的时候,落在地上,不发出风的响声。没风的时候,掉在别的叶子上,发出的声响,轻轻的,微火一样,倏忽而逝,有如秘境里的私语。这是一片叶子,对另一片的问候。叶子们相互的问候,只有大地能听见。
曾经那么期待秋天来。树林里,有人踩着黄叶铺成的松软地毯,到深处去。牵不牵手,都不在意。重要的是,呼吸相连相通,身处同一片水域,浅水域。阳光清澈,而眼神,深深。下午四五点钟的,秋光,斜斜地插进了密林,又不烈。是金色的。如果风把提琴的声音缓缓送入,我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死去。或者什么也没有,我们在金色的树林里,凝视。你沉默,我哭泣。 等到秋天真的来,又不是这回事。树林里并没有那样一个人。这一个,太温柔了。温柔到人根本就哭不出来,不大好意思。凝视是没有的,我家的银杏林也被伐掉了,可能是这个缘故。
银杏是细腻的事物。这一点,不仅是因为它小扇子一样的叶子。的确它的叶片也是细腻的。一扇扇的生在枝条上,乖顺巧妙的模样,和小脸的女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像别种植物的枝叶,它的叶片上,几乎看不见毛孔。真的细致极了。
但是且慢,银杏先端浅裂的叶子,西洋人说像贵妇人头,在中国古人的眼里竟然形如鸭脚。“鸡头竹上开危径,鸭脚花中擿废泉”皮日休的这个句子里头,鸭脚是什么呀?就是银杏叶。真是煞风景的。我不要银杏叶子像鸭脚,被酱油醋腌制了吃下去。我宁愿它像贵妇人头,在女人的头上张开来,庞庞的样子。要到明清以后,银杏叶才慢慢地摆脱鸭脚这个充满了恶趣味的贪婪艺名。想想有点灰心,就连银杏,也有这样不体面的名字,其实我们有时候有点坏名声,也没啥大不了。
银杏不仅是叶片,就连它的树干,也是细致的。从来没有见过哪种树木,能像银杏这样挺拔婷立,而依然不让人觉得有男性的咄咄逼人。毫无疑问,银杏是高的事物。奇怪的感觉在于,即使它那么高,我也仍然觉得她是一个女性。如果树木是有性别的话,它早就被我归结在雌性的一种里头了。它即使那么高,也是不张扬的,不侵略的,抒情的。站在秋天里,它的美,是银色的,安静的。你可以看看它的树干,即使比大腿还粗,即使也有了裂缝和皱褶,它依然是银色的,仿佛仔细地处理过那些裂缝和皱褶的边缘似的。
银杏是缓慢的事物。要是一棵银杏死了。你切开它的枝干。你就更会为它的细腻所折服。它简直是一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的美人,皓腕凝着霜雪。那些细致的玉石一样的纹理,荡漾着一棵树木的情思。它的细腻,根源是因为它的慢。慢慢地长,沉静地活,不焦躁,不轻浮,作为一种有定力的物种,它把时间也一起吸收到身躯里,才涵养出自己如玉如石的模样。作为第四世纪冰川运动所遗留下来的最古老的物种,它的珍贵,是因为自己的孤独,也是因为它享受着自己的孤独。
银杏的果子,有着少女一样的名字:白果。试着喊喊,小点声:白果,白果,白果……喊着,喊着,一个叫白果的少女就出现在你面前。她有椭圆的瓜子小脸,长短相宜的白棉裙,发出淡绿的光,瓷一样。那么结实,那么乖巧,那么……令人心疼。
白果是好吃的。吃它必须遵守戒律。它的戒律就是不许贪婪。白果是一种有戒律的事物。那时候我们外婆家门口一株大白果树,据说是妈妈小时候种下的,后来长了那么大,远近闻名,是我们的躲荫树。它结白果要靠授粉。外婆会把那些白果捡起来,留着过年的时候烧肉给我们吃。却也不许我吃多。不是舍不得,而是怕真的会中毒。那样一份白果烧肉的年菜,饱含了外婆的味道,这一世再也吃不到。想起来不免又泪湿眼帘。然后,谁又能长生不老呢。我们都不过是奔命的人。“这世上,除了声光电,还有三样东西——它们是爱、戒律和怕。”外婆的白果菜,认真地阐释着这句话。
读到音乐诗人铁包金写的一句诗:“想起一种柔软的死。”能提供这种死法的,大概是提琴了吧?我想。而提琴的杀伤力,一定要和秋天在一起,和黄叶在一起。我想带你们去见,等在言语尽头的事物。我们来听提琴曲,不要担心真的会死,死不彻底就是了。钢琴的伴奏,会薄银子一般笼住提琴的柔软。听,《把心交给你》的曲子响起来,秋天、黄叶,以及你需要的恰到好处的旋转,随着音乐,渐次清晰: 我们停下来吧,在路边安静和玩耍 秋天,黄叶,在赶来的路上……等流水的忧伤 缓缓经过河床,蓝色的石头 露出来,飘舞的事物 飞起来 如果一起旋转 我就把使劲忍住的泪水 哭出来
懂了吗?秋天,黄叶,这两个明澈又缠绵的事物,是一种柔软的乐器的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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