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最近经常会梦到导师向希雄先生。经常——一袭白衣,温润如玉。
一
近正午了,围坐在诊室外面的患者依然很多,我从人群中探着脑袋朝诊室里面偷偷瞄了一眼,就看到了一张和颜悦色儒雅俊朗的脸。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向师,因临时决定要更换研究生导师,老同学安斌便向我推荐了他。许多年以后,每次我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总是惊叹于缘分和造化的神奇。就在那一天,刘师妹也抱着同样的目的去找向师,后来我们双双成为了他的学生。
也正是从一刻起,我的专业便从此定格在了儿科。而考研之初,我本来是奔着风湿免疫科去的。可不知怎的,原先选定的导师杨教授竟然不在那年的备选导师之列。需通过报名在王教授那里中转,这样的尴尬处境大大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因此才临时决定更换导师。而向师没有过多追问的应允,于我而言,就是一场及时雨。
就这样,我成了向师的学生,也是他年龄最大的学生。考研那年我已经35岁了,这总让我无端联想起殷商时期的姜尚。姜尚40岁始上昆仑玉虚宫学道,与他相比我实在年轻不了几岁。而此时的向师,也才40出头——羽扇纶巾儒雅随和,同样大不了我多少。
对于我这个老学生,向师总是分外关照随和——给予了我很多“特权”。由于基本上不在医院食堂吃饭,他就把医院食堂的饭卡给了我。还准许我配了把他主任办公室的钥匙,可以随意进出使用他的电脑。向师不喜喝茶但爱抽烟,一包包拆开的烟和茶叶随意摆放在桌面上。某些心情不好的黄昏,或者熬夜爬格子写写文字装深沉的夜晚,我就随手拿过向师桌上的打火机和烟,泡上一壶新茶,吞云吐雾地梳理思绪……
由于向师的特别优待,时时处处顾护着我的自尊,所以湖北省中医院儿科的老师们也都对我非常友善,都差不多把我当作同事对待。甚至专门把一个值班室让给了我。那年南非世界杯期间,我就一直吃住在科室。而每年冬天,也只有我这个学生,可以在医生的值班室随意进出,冲洗热水澡。
梦境里面皆是一些仿似昨日却又似是而非的场景——每周二上午向师都要带着一大堆人逐个逐个查房,我们学生站在床头,湖北省中医院儿科的各级老师站在患者右侧,向师一个人拿着病历本站在左侧。我们都精神高度紧张地逐一介绍病情,尽可能流畅全面一些……向师听过之后每每都会做精简的总结和点拨,言简意赅却切中要害。
不知怎的,查房查着查着场景忽然就换了,向师忽然指着我说你以后就在急诊儿科上班,刘在住院部,胡则在临床教学……至此,梦戛然而止,我忽然就惊醒了。
我至今猜不透这梦境的寓意。2012年6月,我、刘、胡,我们这向师的三个弟子,毕业答辩之后就天南地北地走了,我来到了绍兴,刘师妹回到了荆门,胡师妹则去了九江……三个弟子竟无一人留在湖北省中医院,留在向师身边。尤其是我,答辩之前就迫不及待地走了。我始终无从得知,对于我们的选择,向师当时是否感受过些许的落寞。
向师年轻即成名,以不惑之年就成为了湖北省中医院儿科主任,学科带头人,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儿科主任委员,后破格跻身湖北省中医名师,带过我们十几个研究生,可那时除了司师姐留在了湖北省中医院,其他的学生都是天南地北地各自安身立命。反倒是其他导师的几个学生留在了省中医院儿科。
在我面前,一贯性格温和的向师从来没有丝毫老师的架子。毕业以后尤甚,每次跟向师通电话(其实联系非常少),都以平辈口吻交谈,我总是趁机一再建议向师至少留一两个师弟师妹在身边——万一有什么喜事,也好及时联络。
记得那年省中医院儿科组织秋游,向师竟破例带我一同前往。那是在孝感的双峰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席间兴起,向师和我一起拼酒,晚上大家围着熊熊篝火一起唱歌跳舞……那时的向师,多么的年轻,帅气,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二
2012年6月,正式从湖北省中医药大学毕业之后,我就举家南迁,进入了浙江省新昌县人民医院工作。此后在彼安家,置业买房,并且生下二胎公子潇……度过了苦乐参半的七年。
七年来,由于工作生活家庭等等各方面原因,就甚少回湖北了。金眼科银口腔,打死不干小儿科。儿科工作是个让许多医生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科室,门诊量和夜班强度大且风险高,加上基本不为医院创收,其状如同鸡肋,不仅待遇低连假期和休息时间都很少。
而于我而言,初来浙江,开始几年是适应,后来生命被定格,受工作和家庭的诸多牵绊就很难抽身了。一年到头也难得回一趟湖北,仅有的几次返乡,都是因为母亲的病。
晚年的母亲总是疾病缠身,时不时就要去医院报到。可苦了一直在身边伺候的哥哥姐姐们。而我,除非医院向母亲告了病危,才极其难为情地向医院请假几天(哪家医院儿科医生不紧缺?排班如链条环环相扣,我请假其他人就休息更少了。),长途奔袭径直赶往故乡县城的医院……这种淡漠亲情的行径,自是少不了母亲见面时的一顿数落和埋怨。
因为母亲可能突如其来的发病,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种种不确定因素,使得我总是不敢轻易请假回故乡,窃窃以为总要留点假期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毕业8年来,我就从未回过武汉,也便遑论去看望一直身处武汉悬壶济世教书育人的向师了。
我唯一难能可贵做到的事情,就是在每年的除夕之夜,给向师发条不知从谁哪里转来的祝福短信。在一年一度的教师节,得空给向师打个电话,说说工作生活中的近况、困惑和纷扰,恳请向师指点迷津。并不诚恳地邀请向师来绍兴转转,看看这里的巷陌、拱桥、古亭、水乡、故居、园林,坐一叶乌篷,听一宿鲁镇的社戏,喝一壶古越龙山的陈年佳酿……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啊,今又是一年一度教师节,就是想打这样一通无关痛痒的电话,却已是无人接听了……
三
对于故乡和长辈们的思念,每每都是由江南的第一场雪诱发的。
偏偏我而今居住的绍兴的冬天却是很少飘雪的。所以这么些年来,我真的很少静下心来怀念家乡,怀念在水一方的那些或健在或已逝去的长辈们了。
自从2010年农历12月17,那年最后的一场大雪飘落,纷纷扬扬地漂白山野遮蔽万物,我就变得不再期待下雪了。我由衷害怕那样彻骨的岁月严寒,会像带走父亲一样,带走我更多的长辈和亲人……
然而,我却从来没有像今年冬春之交时那样,由衷地祈祷一场大雪的降临。我甚至祈祷大雪能够一场接一场的飘落,铺天盖地横无际涯,飘舞在湖北的上空,飘笼在万人空巷的武汉上空,裹挟着那些细小得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一起随风而逝。
大年初一,那是武汉封城的第三天。我从认识不认识的医学同道那里陆续得到了许多让人沮丧甚至心生绝望的消息——武汉的各大医院门庭若市,走廊过道全是人,病毒肆掠恐慌蔓延……所有医务人员顶着巨大压力,几乎不眠不休地超负荷劳作,却相继陷入帽子口罩防护服弹尽粮绝的困境……莫可遏制地,我想起了已经被自己淡忘许久的向师,想起了湖北省中医院儿科的那些对我有过授业之恩,慈祥友善的老师们。
我是选在上午10时左右给向师打的电话,猜想那个时刻向师应该可以稍稍喘口气了。根本不用问,我也想象得到伫立风口浪尖上的向师当时该是有多么的忙碌,分身乏术的他,肩头又背负着多大的使命和压力。
通话之初他甚至都识别不出我的声音,语音分贝下降了许多,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以前每年电话拜年,都再三地邀请向师来浙江做客,他总推说事情太多……只有那次,向师爽快地答应了,说是现在交通方便,等这次疫情过去,一定找个时间过来。
那是本该阖家团圆欢度春节的大年初一,看过预报说是江城武汉的雪还在路上。而在与向师短短几分钟的电话交流中,我却分明感受到了江城那渗骨沦肌的寒气。
江城已封城,我始终无从得知位处疫情中心的武汉那天是否有下雪,但我却悲痛地认定:那个大年初一的江城肯定下雪了的。起码,有那么一些有形无形的雪花,裹挟着岁月的严寒,落进了向师的生命里……
四
如果可能,我宁可永远也不写这一节。
“向希雄老师,今天上午10点25分,因病救治无效,于湖北省中医院光谷院区逝世。”这是彭师妹发在微信群的原文,那天是7月22日……
真的由衷钦佩师妹一把抹去眼泪后的坚强,及时推送出了这条消息。我之所以原封不动地引用过来,是因为我压根就不敢去多想这件事情。
回忆就已经是件教人肝肠寸断的事情了,更何况是悼亡,尤其容易让人一夜白头。
这一路走来,我陆陆续续地送走了自己的许多长辈。包括茹苦含辛一辈子拆屋下瓦也坚持要供我读书的父亲;我那命途多舛守寡半生独立操持养大6个子女的大姨;晚年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度日如年的舅舅;还有对我有过帮扶之恩慈眉善目却英年早逝的小姨丈……
早些年的我内心柔软,感情丰富,精力也充沛。每走一个,我就写一篇悼亡文字。而现在,我早已江郎才尽。莫说是写,连提笔都有些害怕起来——思念就如那绵里的针,表面看不出锋刃,可只要轻轻一个触碰,就会深深扎进肉里,渗出殷红的血……
这几年,我一直都提防着岁月的严寒,提防北方飘雪的冬天。我的长辈亲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我尤其担心的,其实是我那年届八旬疾病缠身的母亲。长年累月,她的身体不是这不舒服就是那里疼,日子没几天舒坦过,总是过得战战兢兢。却不曾想,竟是一向豁达淡定的向师走在了前头……而且,是以59岁之龄,以这样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
五
众生皆不易。虽然得益于向师的悉心指导和栽培,可惜囿于资质愚钝,毕业后的我,也像年届八旬学道不成无缘仙班的姜尚一样最终走向了平凡,汇入了泯然众人,落进了俗世的滚滚红尘……很多的时候,远走他乡的我为了融入异地的生存而辛苦打拼,纯粹为了生活而战,早已忘却了诗和远方的田野。
后来终得安稳日趋向好之际,我忽然又静极思动,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已经工作了七年之久的新昌,来到了绍兴市区。当时心里就抱着一个目的——我孩子们的起点,可以更高一点。
就这样,2019年年初,我再一次开始了异乡的打拼和生存。而这一次,许是觉得我冒进了,命运之神似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眷顾我,人才引进手续一波三折,进展一直不太顺利。
直到7月15号,所有事情才终于尘埃落尽。我便忙着抓紧办理相关手续。一周之后,向师的噩耗便传来了。我回想起大年初一时,他一反常态满口应承的绍兴之行,那时的他是否就已经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或者预感到了什么?
可恨当时的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防控新冠病毒上了,放在那场舍生忘死的武汉保卫战上面了,根本没做深思啊。一念及此,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尤其让我永生无法释怀的,却是我在恩师葬礼上的缺席。同门19个人,其余的18个人都天南地北的第一时间赶回了武汉。只有我,被浙江的疫情防控举措留住了,被眼前的工作处境留住了……期间经历的种种,此时此刻却不消与外人说。
遍插白花少一人,同门的师姐师弟妹们大都表示理解。司师姐甚至再三开导我不要放在心上,可在我自己,我又如何才能走出这内心的愧疚、痛楚和折磨?!梦境里面经常出现的向师,您是否还有未了心愿,欲与弟子说?
六
向师,豁达,温和,谦逊,让人如沐春风。
每次随向师出门诊,都会被病人密密匝匝包围,加上科室大小事务,拖班是常有的事情。然而向师总是不温不火不疾不徐地按照自己的节奏看病,诊疗患儿耐心细致,面面俱到,极尽和蔼之能事。而且向师一贯淡泊名利,基本上都是纯中药治疗,真正做到中病即止。除非有明确的感染指针,才会开具抗生素,西药占比不到10%。
而在临床教学方面,向师虽然有意无意顾护我这个老学生的尊严,但凡遇到医学知识上的问题也会及时指出,对我旁敲侧击。
有那么一回,由于我对尿红细胞形态的认识一知半解,向患者家属解释时掺杂了主观意见,向师闻听后立马打断了我的解释,然后自己详细解释了一遍。让我在羞愧之余,暗暗发誓要潜心读书,不能想当然,有意无意损害患者利益。
英语和科研一直是我的弱项。向师结合自身经验,建议我们多读英文文献、医学类科普短文,以提升英语阅读能力。
那时向师带着我们3个研究生,可他硬是于百忙之中为我们每个人都申请了课题。而与向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们研一班里面,有几个其他导师其他专业的同学,都一对一带教的,导师不仅没有申请课题,连药物临床研究也没有,说是让学生自己解决。真不知,那几个同学,最后都是如何通过的答辩。
每年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前夕,校园里面一片硝烟弥漫。学生们争分夺秒的查新、写稿、改稿、查学术不端……而身为几个学生导师的向师尤其时间紧迫,要争分夺秒地审稿改稿,通常是通宵达旦夜不能寐。这样的情形至少持续半个月以上,待大家按照答辩专家的要求对论文初稿做过认真的修正,并一一通过论文答辩,向师才能松口气真正放心下来,然后在接下来的庆功宴上开怀畅饮,一支烟一杯酒,释压力于无形……
只是这暗里的辛苦、付出、担忧和压力,我们这些为人弟子的,却始终无法从向师那永远云淡风轻的笑脸中窥得分毫。
真的是这样。为了消除我们答辩时的紧张情绪,向师曾笑说他当年参加博士论文答辩时也曾经紧张得声音颤抖……这个细节的真假已经无从考究。但除此之外,我们,所有的同事也好,患者也罢,确实很难从向师那永远云淡风轻的脸上感受到他内心情绪的变化。那是一种根植于内心的豁达、淡定和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每逢湖北省中医院举办集体大合唱,名单里面就总会有向师的名字。我翻看以前拍摄到的照片——花着淡妆的向老师站在最醒目的位置,脸颊泛起片片殷红,那样纯真的笑容啊,就是跟天真烂漫的小学生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七
惊闻噩耗之后,仍然有些不敢相信的我马上联络了师弟阿群。最后从师弟口中得悉了些许向师辞世前的最后场景:
——原本打算像平常一样上班的,可向师突然察觉到了自身的不适,于是自己强撑着走进了急诊室……
“当时的情形非常危险了,需要紧急抢救。可是身边连个签字的人也没有……后来,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是王林群师弟的原话,我只能再一次引用这样的原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样去描述……而且,在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身为弟子的我,一直远在千里之外的浙江。
作家刘亮程在他的名篇《寒风彻骨》里面写道: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几句话浸透岁月的风尘写尽了人间的沧桑。是啊,向师的情形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弟子星散后的寂寥;那患者离去后的空旷;那年华流逝后的落寞;那长期独立操持的艰辛;以及没有子嗣无法言说的苦痛;还有,还有今年伊始,那场壮怀激烈的武汉保卫战,那些飘落在向师生命里的有形无形的雪花,那令人窒息的压迫、迷惘和依靠信念苦苦支撑的黎明前的黑暗……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变成了击垮恩师生命力的那一根根稻草……
只是,所有这一切的一切,都被内心无比强大的向师很好地掩饰过去了,而且如羚羊挂角,丝毫不露痕迹。
而那些飘落在向师生命里的雪花,都被他巧妙吸收、消化,进而转化,最终升华成了那一袭天使圣洁无暇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