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护

李兴文

　　办公室里原来有四个人。走了一个女人，又来了一个女人；走了一个男人，又来了一个男人。现在还是四个人。我对新来的男同事王顺说：“你看我们这里，又实现了第二次‘生态’平衡！”王顺只是微微一笑，依然很专注地抽他的烟。我看得出，这个新来的男同事，他对香烟和抖音的兴趣，要比幽默笑话的兴趣强多了。
　　
　　人数没变，但现在这四个人的故事显然要翻新了。
　　
　　原先的女同事，一直是一个悄无声息的人物，仿佛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穿越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尽享属于她的人生乐趣而心无旁骛，我和她之间的交割，可说聊胜于无；急紧关头，我竟叫不上人家的名字，那时候我总会极度尴尬，觉得于人不敬，心中有愧；或许是她太悄无声息了，或许是我做人做事过于粗疏，惭愧之余，依然忘记她的名字，顽疾一样的羞愧感，伴随我这么多年。但我对她还是有一个大致印象的，她是一个标准的工作狂，她不允许自己的工作出现任何细节性错误，工作业绩可圈可点，这一点，深受上司赞赏。最近风传，今年的职称晋升，她最有希望。我也觉得，虽然我总是记不住她的名字，但她的工作业绩和晋升资格，我是毫无异议的。
　　
　　新来的女同事就不一样了。第一次来，她是在自己的嬉笑声和高声说话声之后像一股风一样吹进办公室的，进了办公室之后，我从她来的方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很浓郁，让我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但也为时已晚，那股香水味儿已经造成了我对新来的女同事的极不适应，我已经本能地做好了防护准备。
　　
　　她的嬉笑和健谈很快变成了指责和抱怨。她说办公室里卫生不太好，烟味儿太重，也许还有臭袜子的气味儿。这让我，王顺，还有那个悄无声息的女人，相当难堪。但我可以保证，王顺的烟瘾之大，是毋庸讳言的，他理应受到批评，至于臭袜子的事，应该是子虚乌有，因为我们三位，都没有在办公室里脱鞋子的习惯，我也相信，我们都是坚持每晚洗脚换袜子的。
　　
　　我的保证没有用，新来的女人继续指责和抱怨，那口气，仿佛我们之中一定有人不洗脚，不换袜子，还经常在办公室里脱下鞋子。她一边抱怨，一边盯着我看。我知道她在看我嘴上的口罩，她一定以为我对办公室里神秘的袜子臭味早就心知肚明，才戴上口罩；我戴口罩的事实，也在证明和支持她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我算是说不清了。
　　
　　其实，自从有了covid-19，口罩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嘴，毕竟，这个病毒相当厉害，我们这里有与没有，做好防护总是正确的，并且，防护工作一定要做得扎实，要长期坚持；尽管身家性命很脆弱很渺小，但它总是自己的，是一次性的，没有删除重建的任何可能，必须加强自我保护。另一方面，我属于那种相当易感的过敏体质。我患有慢性咽炎，严重的皮肤问题也有些年头了，这些，都不允许我长时间高强度接触灰尘，花粉，以及各种刺激气味。自从我坚持戴口罩，我的呼吸道问题和皮肤问题竟然意外地出现了明显缓解，皮肤瘙痒大幅度减轻，皮肤红肿明显变浅，肿块变平，可算正在脱离苦海。这简直是意外的收获！我没有理由放弃口罩！今年入夏以来，我坚持穿长袖衬衫戴棒球帽，有效地隔离了强烈的阳光，此举对我的皮肤问题更是大有裨益。我的装束，同时也在证明一个道理：强烈的阳光是有毒的。
　　
　　当然，此举也给我招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都视我为另类，以为我有洁癖，或者我故意与环境和他人格格不入。这也难怪，我把黑色棒球帽总是压得很低，大口罩遮住了半个脸，又穿着长袖衬衫；大夏天里，包裹得这样严实，是有些令人不解。但我不管这些，相比于别人异样的眼光，我的身体健康和内心快乐更为重要，我在保护我自己，而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我行我素。久而久之，身边的人习惯了，经常见面的人习惯了，大家不再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对新来的王顺这个资深烟民批评过多次，我劝他多喝茶，少抽烟。但他对我的规劝总是默然一笑，继续喷云吐雾。不听规劝，我也不再去说。我所苦恼者，口罩这东西无法隔绝烟味儿。每当我闻到浓烈的烟味儿，转头去看，王顺又在抽烟了，那样子相当的惬意，也相当的敬业，吸进去的每一口烟，都一丝不漏地从鼻孔里悠然喷出。
　　
　　女人们的交际效率总是高于男人们的。很快，我就从两个女人的交谈中记住了她们的名字，悄无声息的女人叫林芝，新来的女人叫辜珍。辜珍刚来的时候是早春，天气尚冷。她一来，总是要把门窗开得大大的，保证明确的烟味儿和臆想的脚臭味儿随风而去，不在室内做片刻停留。我只好关掉空调，打开电炉。但电炉基本无济于事，办公室里依旧冷，难以忍受，但必须忍着。我同样需要尽力忍受的，当然还有王顺喷吐的烟气，和辜珍身上散发的香水气。当这种强烈的气味不幸在办公室里同时出现的时候，我必须出去躲一躲。那时候，我总是比辜珍逃出去得更快一些。
　　
　　夏天来临，辜珍仿佛闻到了更加浓烈的烟味儿和脚臭味儿，她不仅往身上喷洒更多的香水，还在办公司里喷洒清新剂。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了。第一次闻到香水和清新剂的混合物，我简直身不由己打了一个寒战，我想，这下完了，我的防护很可能要前功尽弃了。好在辜珍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办完自己的事情很快就走，给办公室留下浓烈的混合气味。办公室里常常只有三个人。我就暗自庆幸，幸亏辜珍不常在；我也暗自祝祷，但愿但愿，辜珍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越短越好，最好最好，她长时间不来，我就可以免受浓烈混合气味的侵害，不致引发我的剧烈干咳和皮肤瘙痒。
　　
　　最近几天，辜珍不怎么出去了，好像很愿意在办公室里待着。她不怎么与我和王顺交谈，而多与林芝聊天。但她们两个女人的交谈也不甚和谐，林芝总要边工作边交谈，总有些心不在焉，辜珍的谈资又极丰富，话题变换之快，简直就像健身操的动作。
　　
　　“昨天的会，科长讲了很多，你坐在前排，一定听得很清楚吧？”刷手机的辜珍问盯看电子表格的林芝。
　　
　　“听什么呀，科长发那么大的火，说的啥，我都忘记了！”林芝一边敲击键盘一边说，“说是报表出现的漏洞太多，他没法向上交代，要求整改。这不，我正在做！”
　　
　　“领导信任你，才让你做。这次评职称，你是妥妥的！”
　　
　　“哎哟，信任！科长发起火来，口水都要把人淹死了！天天辛苦，只要不挨批评就是万幸咯，哪还敢想别的！”说这话的时候，林芝在翻看一连串表格，那样子，好像一个林芝在工作，另一个林芝在回应辜珍；翻看表格的林芝是有口无心的，回应辜珍的林芝，是有心无口的。
　　
　　王顺在看手机，我猜，他大半在看抖音视频。我早就发现，香烟之外，他的另一爱好就是翻看抖音。看抖音的时候，他总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搅扰了别人，但他看到高兴时候不由自主发出的笑声，却是无法掩盖的。这一点，倒像他的为人，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对其外的一切，总是相当谨小慎微的。
　　
　　也许是看到了兴奋处，王顺习惯性地想借一支烟来助兴。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喋喋不休的辜珍出去了，她的消失，简直比悄无声息的林芝还要悄无声息。难怪王顺抽出了一支香烟，毕竟，比我更反感抽烟的辜珍，现在已经不在办公室里。
　　
　　王顺刚要点烟，又停住了，并把香烟插回烟盒，扫了一眼盯着电脑的林芝。
　　
　　看来，这伙计长了一点记性，有女人在场，尽量不抽烟，免得招致斜眼是小事，显示修养才是大事；虽然林芝没有明确表示过反感抽烟，但如今有了嗅觉灵敏又多怨言的辜珍，王顺的耗烟量也降低很多了。
　　
　　我说：“王顺，想抽就抽吧，反正林芝也不怎么反对，再说，林芝很快就要出去了。是吗？林芝？你的工作做完了，也该休息一会儿了！”
　　
　　“快了快了，马上就好！老王你可以抽烟了！”林芝说着，关闭程序页面，收拾用品，仿佛一只脱困的鸟儿，要展翅高飞了。
　　
　　林芝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看一眼电话，急忙拿起来接听。“喂，科长……好，我马上过来！”林芝出去的时候，大睁眼睛，脸色苍白。
　　
　　“可怜的林芝啊！”我只在心里这样说，却不能算作对王顺满脸狐疑的无声回答，王顺此刻的表情我能懂，他在无声地询问我：你是怎么知道林芝很快就要出去的？
　　
　　我不回应。老实的王顺点燃了香烟。
　　
　　我起身出去，但不是为了躲避王顺喷出的烟雾。我只觉得有一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而之所以喘不上来，不是我老了，心肺功能开始降低，而是我感到了另一种危险的逼迫与威胁，虽然这种危险与伤害没有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但它在客观上是对所有人的共同威胁。此刻，我想到的逼迫与威胁，来自辜珍那样严重的强迫症和洁癖后面的难以捉摸和难以防范的无形的东西，而我与林芝，与王顺，其实是同一类人，我们从不具备设防别人的基本素质。
　　
　　虽然我有严重的过敏症状，虽然不能长时间被强烈阳光暴晒，虽然不能近距离接触花粉与尘埃，虽然这些东西一直存在于原子里，但我还是要到院子里去走走，我需要清新自由的空气。
　　
　　经过科长的办公室，科长在怒吼：“谁的口水淹死你了？就你一个人辛苦了？”我能想象，科长愤怒的脸已经变形了，而林芝，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缚的羔羊。
　　
　　辜珍也在院子里，正背对着盛开的白色月季花自拍，一见我，就很热情地说：“老马，你看这花儿开得多好啊！帮我拍一张可以吗？”
　　
　　我的心里一惊，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危险正在向我靠近。我本能地捏了一下鼻梁上口罩的上边缘，说：“我对花粉过敏！”
　　
　　辜珍好像并没有用心听我说了什么，更没有请我帮她拍照的实际行为示现，而是更投入地转换姿势，继续自拍。我觉得，潜心自拍的是一个辜珍，对我的回答不再做出回应的是另一个辜珍。
　　
　　我对花粉、灰尘过敏是真的，我必须远离这个季节里的任何花朵。虽然离开花朵之后，在这个大院里，到处都有我无法完全躲避的强烈阳光，但我毕竟暂时离开了离开了王顺喷出的浓烈烟气，也离开了辜珍留在办公室里怪异的混合气味，以及比混合气味更加难以识别的更加危险的东西。
　　
　　站立在空旷有风的地方，我的感觉格外清爽，“阳光有毒！阳光有毒！”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并把棒球帽压得更低一些，尽量用衬衫袖子盖住手腕。为了减少侵害，我必须沉默寡言，这是命运。这命运也很怪谲，不允许说出的都代表真相，大肆渲染的大都属于谎言。另有一些最难防范的东西，伤人于无形，我必须在话语和沉默之间分外小心才行。
　　
　　当我返回办公室，里面除了正在翻看抖音的王顺，还有满屋子浓烈的烟味，还有辜珍所在的方向散发着的浓烈的香水气。
　　
　　林芝又在默默工作。从她偶然而发的轻轻叹息中，我能闻出一种十分隐秘的气息，那就是，她曾经很委屈地哭泣过。


      

潭边老桑

                                                   

淡淡不如风

为了减少侵害，我必须沉默寡言，这是命运。这命运也很怪谲，不允许说出的都代表真相，大肆渲染的大都属于谎言。另有一些最难防范的东西，伤人于无形，我必须在话语和沉默之间分外小心才行。
　　
——这是议论，不是小说语言。此处应该删掉，用各种描写来含蓄表达，而非直白地发表看法。
小说作者的基本功是展示，而不是解释。

潭边老桑

首先要感谢李老师来太虚发文，真是难得
李老师的散文在中财可谓一绝，我每每暗自欣赏学习
所以对于这个作品，我还是比较重视的，起码看了两遍
不得不说，这个文字功底是颇为精深的。叙事的雍容，意趣的拿捏……可圈可点

但是我以为
从小说的角度讲可能作为小说的特质，或者说这个辨识度不高
总体还是散文与随笔的文体模式

最大的问题可能还在于在这么短小的篇幅里，来了个群像刻画
而且这些人物之间并没有必然的情节逻辑与主次之分
也确实做到了形散神不散，但不是小说的骨架

亲切问好李老师！

李兴文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1-5-20 12:20
为了减少侵害，我必须沉默寡言，这是命运。这命运也很怪谲，不允许说出的都代表真相，大肆渲染的大都属于谎 ...

大概受雨果和赫拉巴尔的影响太深忍不住议论了！但这不影响你对小说语言的看法！

小贩

吃午饭了，空了来学习兴文兄弟的文！

李兴文

小贩 发表于 2021-5-21 11:15
吃午饭了，空了来学习兴文兄弟的文！

请多关照，请多批评！

欧阳梦儿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1-5-20 12:20
为了减少侵害，我必须沉默寡言，这是命运。这命运也很怪谲，不允许说出的都代表真相，大肆渲染的大都属于谎 ...

谁说小说里一定不能加入议论了？人家表现手法都不一样。

欧阳梦儿

很高兴今天读到了好几篇好小说，这篇是其中之一。以我粗浅的认知，我把它归为意识流小说。

李兴文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1-5-22 08:59
很高兴今天读到了好几篇好小说，这篇是其中之一。以我粗浅的认知，我把它归为意识流小说。

我一直担惊受怕呢，幸亏欧阳梦儿救我一把！

冰峰雪鹰

李兴文 发表于 2021-5-25 22:38
我一直担惊受怕呢，幸亏欧阳梦儿救我一把！

小说的各种叙述方式都可以表达出来，我以为……

李兴文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21-5-25 22:46
小说的各种叙述方式都可以表达出来，我以为……

我是个狂傲不羁的人，最讨厌过于严格的清规戒律。也许因为我的阅读量并不算少，古今中外名手巨擘，可谓各有千秋。而小说应当比散文更加自由，如此，又何必作茧自缚，自由一些，不是更好？

fonyuan

今早装车之前抽空看了，挺好。
我个人觉得挺好的。
李先生很少来发小说，这一篇整体看还是很可以的。
情节的铺垫不是很鲜明，但小说的样子是有了。
关于议论的地方，就是说，作者是否应该长篇大论，或，把心底要讲的东西明确地表述出来，
这个要看需要了。
议论一点，问题不大。
但是呢，从本篇的整体结构看，是讲职场内的暗斗的。
那么这个议论就显得，尤其快要结尾的时候，多多少少的有点画蛇添足了。
因为从小说本身来看，这些议论应该是留给读者去思考的。
写出来，也没什么。对整体的影响不大。

赫拉巴尔是伟大的作家，他有一部伟大的作品《过于宣嚣的孤独》。这部作品表面上看也是过于宣嚣，啰嗦严重。可是宣嚣，不啰嗦，怎么办呢？

本篇如果像老桑说的那样，在人物关系上再加一些笔墨，也许会更好。

淡淡不如风

fonyuan 发表于 2021-5-26 07:41
今早装车之前抽空看了，挺好。
我个人觉得挺好的。
李先生很少来发小说，这一篇整体看还是很可以的。

你来迟了，没看到我的新作，让你徒弟搅和了，转投纸媒去了。

fonyuan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1-5-26 07:45
你来迟了，没看到我的新作，让你徒弟搅和了，转投纸媒去了。

纸媒好。说明现在短小说，写得好，还是有市场的。
我小徒弟初涉江湖，不懂事，你一定要见谅。
小说这东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搞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