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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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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12 17: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那年夏天,我们决定把老家的旧屋拆掉,改建一座复式小洋楼。李庆和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城市扩张速度太快,老家已经水暖电齐全,完全具备城市生活条件。它像个乡间别墅,将来养老不错。我们被这个决定激动着。李庆拿着城市规划局的同学给我们设计的效果图,联系了一台推土机开始连续作业,傲立三十载的老屋犹如一匹风烛残年的骆驼轰然倒地。
  
  我们这个年纪,亲自建房子还是第一次。残砖烂瓦、折断的檩子辐条,满院子像刚遭过轰炸似的。那些原本蓬勃的柿子树、泡桐树歪着身子,举着几片灰头土脸的叶子,像缴械的旗子。老屋站着貌似个庞然大物,根本架不住现代化机器的推挖填平。那天是中伏,太阳一大早就精神抖擞地出场了,现在已经像个大功率的浴霸,照得地面贼亮贼热。
  
  戴着墨镜的工头根据测量仪的参数准备放线,和他一样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提着一把铝壶,里面灌满了白灰水。李庆从超市买回来两个大西瓜,他像刚汗蒸房出来似的,汗水从耳朵和脸颊一直汇聚到下巴,滴在白色的T恤衫上。
  
  “这鬼天气,简直要热出痱子了。”他一手托着一个西瓜,快步走向院子西北边的一小块阴凉处。那里有几枝无花果从墙头伸过来,挡住了刺眼的光线。正好可以藏四五个人。
  
  “呃,那个豁口需要补一下。用一块钢板或者砖。”工头朝这边看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李庆放下西瓜,其中一个试图滚远一点,他用手拦住了它。在晋南农村,邻居大多共用一道墙,这家的院墙紧挨着另一家的房屋。我家老屋推倒后,隔壁邻居的院墙露出了两米多宽的豁口。
  
  “别说钢板,现在连纸片都没有。最早要到明天。”李庆环视了一遍平整的院子,除了一把铁锹和一节露出地面的水管,什么也没有。
  
  “那就给邻居打个招呼。说不定他家有挡住这豁口的东西。”他们已经放好了线,地上呈现了一张放大了的图纸。工头和他的随从在水管下洗了手,从肩膀上扯下白毛巾,开始擦脖子和腋下。李庆的钥匙扣上有一把一拃长的水果刀,它只能插到很浅的深度。工头端着西瓜,在地上一磕,西瓜一下成了不规则的几块。
  
  “我去给邻居道个歉。我最合适。”我看中了一大块西瓜。
  
  那个豁口有一些倒塌的土块,一枝无花果原本是依着我家山墙的,现在它舒展着手臂,把叶子伸到那个豁口里。我举着西瓜,扶着残存的墙体,弯着腰才能跨进去,头发被上面的干枝挂住了,西瓜块差点掉在地上。院子里非常幽静,我数了一下,有五棵大概我的腿肚那么粗的无花果树,上面结着很多青果,还有一些深红的已经炸开口的成熟的果实。一些从根上刚长出来的香肠般粗的小苗,它们统统扭着身子,寻找阳光的缝隙,个别还勤快地挂着两个小青果。地皮上匍匐着一些抓地虎和狗尾巴草,树根附近还有一簇簇的薄荷草。它们大概常年得不到阳光眷顾,叶子有些发黄,都很瘦弱。我费了半天力气才钻出来,伸着腰身。两只鸟儿在枝头欢快地跳跃,它们的声音就像被水洗过一样清脆。一只像吹口哨,另一只的叫声很奇怪,如同敲木板。
  
  仅有一扇门虚掩着,西边的屋子两扇闭着的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窗子框上吊着一只枯萎的蜂巢,像一坨千疮百孔的干泥团。这里干燥又通风,一定是去年的。我想。因为不见一只蜜蜂。院子里铺着黄色的耐火砖,一些杂草从砖缝里挤出来,砖的一角鼓鼓的。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窗口的方格太小,能挤进来的光线有限,所以很黑,但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的清香。一盘土炕占据了半间屋子,靠近它的是一张方桌子。上面有一些鲜艳的塑料袋包装的零食。我把西瓜放在桌上。
  
  “我在这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炕上发出来。我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清楚土炕中间躺着一个女人。如果她不说话,我还以为不是个活人。她的体型消瘦,脸朝着我,额头很宽大,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耷拉的眼皮使她的眼睛成了一条细小的缝,不仔细看还以为她闭着。她的身上盖着一条大概是深蓝色的被单,圆筒形的枕头上搁着骷髅似的脑袋和凌乱而稀疏的头发。她的门牙没有了,瘪着的嘴巴就像去掉核的杏干。枯瘦的树枝般的手臂指着炕沿,示意我坐下。
  
  “我认识你。李庆的媳妇。”她的声音还挺清澈的,若不是掉了门牙,有点跑风漏气,我想她年轻时候一定口齿伶俐。“李庆小时候常在院子里玩,推着一个枣木杈做的小车,上面按着一个轮子,在巷子里跑来跑去。有时候帮我驮个大白菜。他机灵,从小就不像是我们村庄里的娃。”
  
  她的眼睛睁开了,毫无生气的脸上明亮了不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在努力挤出微笑,并且用手指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另一只手则指着旁边桌子上的零食,“你吃你吃。闺女,你是个好媳妇呢。”她的手腕非常细小,裸露出的手腕像一个烧焦的柴火棍。
  
  “婆婆,你平时就一个人吗?”屋子里的炊具非常简单,墙角摆放一口直径一尺多点的铁锅,案板也是小规格的。往上一点的橱柜里只有一个白瓷碗还有一只蓝色花边盘子、一把小木勺。
  
  “我不是一个人。”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嗓子里好像有块痰上不来也下不去。她咽了一口,“闺女,你不要嫌弃我啰嗦,也不要嫌弃我话多。我有很多家人,也有很多朋友。对了,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你先喝口水,暖瓶里有。”
  
  她干瘦的下巴朝着桌上的暖瓶扬了一下,露出细长的脖子,和草根一样密密麻麻的皱纹。我表示自己不口渴。只是屁股被炕沿硌得难受,换了一个坐姿。
  
  “我年轻的时候,杏眼,樱桃嘴,皮肤很白。对了,这些你婆婆最清楚。她是个善良的人,经常帮我织毛衣,给我剪假小子那样的头发。那时候有很多男孩追求我,郭顺利最后成功了。他英俊,长得高大,体格很棒,我嫁给了他。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春天,梨花刚刚盛开,满地像洁白的雪。他骑着自行车,穿着很整齐的军装还有红格子领带,来娶我。他会吹笛子,骑在屋顶上吹,好多的鸟在屋顶绕着他飞。后来,就是邻村三里地有个叫梨花的女人爱上了他。尽管他很爱我,但我还是成全了他们。我给他们自由。现在郭顺利和那个叫梨花的女人过得很幸福,他在一个小区做管理。对了他们有两个儿子,像他一样高大帅气,都考上了大学。他现在的妻子,就是叫梨花的女人非常善良,人也不错。她会做很多剪纸。逢年过节都有人请她。”
  
  “我有个女儿,她像你一样美丽。长头发披在身后,走路一飘一飘的就像仙女。她和她的爱人住在城里,他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会很多装修工的活儿,一年也停不下来。但他们还是会回来看我,挤出时间到乡下。你看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他们给我买的,也许有你没有见过的零食。我老了,牙齿不好了,怎么吃得完?”她笑着,笑声很清脆,就像树上那些跳来跳去的鸟。她说完这段话,频繁地蠕动干瘪的嘴,像嚼着一块软烂的土豆。
  
  “我有个孙女在外地上学,她会很想念我,每到周末就给我打电话。她从小就是个优秀的孩子,每次考试都是第一。许是我们家祖坟里冒了青烟,才会有那么好的孩子。”
  
  “婆婆,你真是个善良的人。可你,一直这么躺着吗?”我估摸她只有六七十斤的样子,因为她的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好像一层褶皱的皮贴在骨头上。藏在裤管里的腿还没有我的胳膊粗。我怀疑她根本下不来床,也许走一步就会摔倒。
  
  “我能走路。但我全凭拐棍。”窗台底下确实躺着一根拐棍。把手磨得发亮,只是身子歪斜,一定是一棵歪歪扭扭的树身做的。但它的材质不错。“我自己能走出去,采摘果子。哦哦哦,闺女,炉台上有个瓷盆,你去院子里摘些成熟的无花果来,女人吃了它不容易衰老。不摘马上就要掉在地上了。”
  
  老太太摆着瘦干的右臂,好像我不去,她就要撑着瘦小的身子挪下来亲自去摘。我端着那个瓷盆。它非常清洁,只是有一些瓷碰掉了。果真有很多熟透的无花果,不用上树,我穿着长裙根本无法攀援。站在树下就可以摘到那些颜色变深果体变大的果子,非常好辨认。这种果实我以前在朋友的盆景里看到过,都比较小,比纽扣大不了多少。我摘了大约二十多个,跟桃子差不多大,没有清洗先咬了一口,果然甜津可口,舌头满足地溢出香甜的汁。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水果。有一只燕子站在晃悠的枝梢看着我,然后小脑袋不满地转来转去,好像看管这些可口的果子。
  
  让李庆他们去吃那些不规则的西瓜块吧!
  
  我接了一点水,把这些果实轻轻洗了,端进去。老太太的脸色明亮不少,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一只炸开口的无花果,自豪地说:“甜啊!一会你再给那些工人摘几个尝尝鲜。以后天天可以过来。我会做无花果点心,秋天还会晒无花果干,酿无花果酒。你要经常来,你有口福了。”
  
  “这么大年纪了。平时谁来照顾你的生活?”
  
  “闺女,你别担心。哪里都有好心的人。我有很好的邻居,他们不会扔下我不管。有个女孩会送一些野花给我,就是闻起来很香的那种。你闻到屋子里的香味了吧?你要是早来一会就能见到她。她知道我喜欢花,天天来给我送花,送不同的花。我年轻的时候鬓角插着小花,连窗台上的玻璃瓶子也插满了。有一种花就像酒盅一样,有粉红的,有血红的,滴着液体就像美酒一样。一个男孩子每天给我的缸里灌满泉水,很清澈的泉水。你知道村子里的水很硬,但我用泉水熬粥。”
  
  我差点把正事忘了。那个豁口,被推土机撞开了,她家的院子等于开了另一道门。
  
  “婆婆,我是来给你道歉的。我们拆掉了房子,你的墙露出了豁口。我们会想办法去堵上它,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今天堵住它?”
  
  “不要堵它。我说不要堵它。”她捋了一下灰白的头发,语气很坚定。老人用胳膊撑着身子慢慢挪转,然后把枕头塞在脊背后面,靠在后面的一卷被褥上。“猫啊狗啊,从那个豁口进来,它们谈情说爱生崽子。树底下有适合它们的窝……我喜欢热闹。每天天不亮麻雀就在树枝说话唱歌,有时候它们下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的视力不错,隔着窗子能看到它们在砖缝里觅食。我的耳朵也不错,夜里听老鼠啃门槛的声音,它们吱吱吱地叫,声音非常滑稽和可爱。对了,我的鼻子也很灵,院子里有很多花,玫瑰和月季,还有夜来香,指甲草,我能闻到很细微的气味,就连树下面牵牛花,我也能分清楚它们不同的味道。我还能闻到风的味道,知道它从哪里吹来,葵花地或者高粱地。”
  
  老实说,我在院子里并没有看到老人说的那些花,甚至连一朵牵牛花也没有看见。
  
  李庆一直拿着手机,他开始联系红砖、钢筋、水泥和沙子。周围已经有两栋大楼拔地而起,砖越来越贵了,不亲自到砖厂预订根本拉不到。就连水泥,我们这边有两个大型的水泥公司都断了货。省气象台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老人孩子禁止外出,以避免晒伤,但我们还是决定先挖开地基。第二天一早东边的天际就像泼了橘子汁,很漂亮的色彩,一会太阳就从这里冒出来。我们从城里出发,路上行人很少,只有洒水车喷着雾水缓缓行驶,它的身后就像没有洒过一样,鬼天气蒸发太快了。到了村里,太阳正好从山顶升上来,红彤彤的刚出锅的丸子,我都能感觉到它的发烫。一下车就感到周围热气撩人,裙子下面的小腿像电烤一般。
  
  我惦记隔壁的老婆婆,担心昨夜是否有一些夜猫或者野狗,甚至会有小偷趁着夜色从豁口钻进去。李庆还在举着手机调整方向联系工人,这里信号不太强。我一头钻进去,从豁口里弯着腰,穿过那些枝叶茂盛的无花果,欣喜地看到一辆小型三轮摩托车,橘黄色的车身,前面的筐子里放着一顶黄色的头盔。它的脚踏板比较宽,适合放一些东西,后面的平板上安装着可收可放的不锈钢架子。这种车经常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和我擦身而过,一般是送外卖的专用车。它一定是从正门开进来的。我记得昨天它是虚掩着,留着手掌宽的缝呢。我听到一阵挖掘的声音,当然不是从我家院子那边传过的,那声音是在果树下。有个穿着黄黑相间的休闲服的男孩子正在用铲子挖细小的无花果小苗,他的铲子旁边已经躺了两棵,根部用湿润的泥球裹着。看见我,他停住了,很显然他已经挖好了。他捧着三棵小苗,用黑色的塑料袋包好放在脚踏板上,然后戴好了头盔。这装束就是城里送外卖的小哥。他看我疑惑的眼神,拉了一把卡在下巴上的黑色的带子:“她是善良的老太太。我每周来一次给她送些必需品。还有鲜花……哦,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在隔壁。”我指着被无花果挡住视线的那边,说明自己不是从正门进来的。
  
  “她的无花果很好吃。我今天带了铲子,给我的朋友送几棵小苗,在城里很难找到这样优质的无花果。你也可以挖几株给你的朋友。她不介意的。她睡着了。”
  
  送外卖的小哥骑着摩托车,还没有忘记把正门闭上,留下手掌大的缝隙。我走进屋子,里面有了一些变化,比昨天更多了一些浓浓的薄荷的香。桌子上多了一些面包和泡面一类的食品,一袋石头饼,还有插在玻璃瓶子的一束康乃馨;地上一桶山泉牌纯净水。老人依旧躺在炕上,嗓子里胡噜胡噜像锅开了一样。不一会,脖子转动了一下,接着手在炕上开始摸索着。看见是我,脸上勉强挤出一点微笑,但很快被痛苦的脸色盖住了。
  
  “婆婆,你醒了,病了吗?”我急忙坐在炕头,探着身子问她。因为她看起来比昨天的气色差,嘴唇有点发抖,头发凌乱不堪。我注意到她的下巴有一道划痕。
  
  “真高兴你又来了。我摘了很多的无花果,就在炉台上的竹篮里。你把它拿过来,给你婆婆吃,或者那些工人。我可能站不起来了。我的腰以前受过伤,就在孙女上学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送她,结果我摔倒了。她毫发无损。呵呵。”
  
  在昨天放盘子的老地方,有一只竹篮,里面放了不少的沾了露水的无花果,还有一片叶子在里面。它们全部蒂朝下,露出绽放的笑脸。难怪她今天躺着动不了了,可怜的老人一定是天不亮就从床上挪下来,拄着拐杖,扶着墙。她一定走了很久才走到树下,然后中途扭了腰,就为了今天多摘一些果子,给那个送外卖的小哥,或者给我……
  
  “婆婆。我能帮你做什么?”我想帮她。
  
  “那你从瓦罐里掏一把碎米,撒在院子里。”每天树上都有很多的鸟,甚至一些家雀也在这里栖息。我撒了一把米,有两只鸟看了一眼,开始交头接耳地叽叽喳喳,样子很兴奋。等我走进屋子,隔着玻璃,看见它们呼啦飞了下来,有一只绿色的小鸟因为惯性还打了一个趔趄。
  
  “你愿意挖一些小苗栽倒院子里吗?我不能帮你,但是它很容易活下来,当年就能结果了。”她的气息微弱,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些话送出来。
  
  “不是春天才能栽吗?”从昨天我就有了移栽的想法。
  
  “一年四季都可以栽……”她想翻一下身,用手指撑着,但很快失败了。她又重新老样子躺着,我看见她痛苦地扭曲着脸,呻吟了一声,原本憔悴的神态有些恐怖。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庆打过来的。他在找我。大概是动土仪式的时间到了。乡下建房子有个讲究,动土之前要祭拜一下土地爷的,而且有个固定的时分。这些都不用我和李庆操心,我们这么大了其实不懂这些。婆母,就是李庆的母亲早已经为他儿子准备好了。她一直住在大哥家里,几天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了。手机一直在响,老人朝我笑了一下,样子有点腼腆。因为朝着我,脸上松垮的皮肉垂下来,显得更加苍老。
  
  “明天就要你自己摘了,还会有很多成熟的果子。把它们送给邻居的孩子吃,他们特别调皮……哦,那个竹篮你要带走。”
  
  李庆隔着墙头喊我的名字,我站起身告别了老人。从那个豁口钻出来,宽敞的平地中间已经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好了一尊镶嵌着红枣的面食贡品,还有一些苹果(象征平安)、火龙果(象征红火),一只大红纸装裱的香炉插好了已经点燃的香。婆母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正在折叠一张黄纸。看见我提着一竹篮无花果,从豁口里出来。她一只手撑着大腿,屁股撅了半天终于站起来。她的一条腿膝盖处长了增生,像一根畸形的树枝向外拐,走路左摇右晃。她挪着摇晃的步子朝我走来,猛然抬起手打翻了竹篮,无花果一多半都掉在土里。她使了很大的力气,身子歪斜,这使我非常吃惊。婆母平时脾气没有这么坏,即使我和李庆当着她的面吵嘴,她也装作听不见,反而带着我儿子出门玩。这样的情形非常尴尬,李庆走过来扶住婆母的肩膀:“妈,你怎么了?有事好好说,不要生气。”
  
  “你快把这些脏东西埋了,埋到粪堆里。它可能是老鼠药泡过的。”婆母高嗓门,这也是从没有过的。她指着地上的沾了泥土的无花果,它们有的摔烂了,流出鲜红的蜜汁。“谁让你去她家的?那个干尸。她是个鬼,别人都离她远远的,村子里所有人都不愿意和她当邻居,你跑过去干什么?你还带她的毒药给我们吃。马上埋了!全埋了……”
  
  “她就是个鬼变的。年轻时靠她的美貌勾引男人。那个郭顺利是多好的男人。他退伍回来,就上了她的贼船。可是这个坏心眼子的女人,嫌他照顾得不如意,趁他睡觉用砖头砸他的肚子。还有个丑话我说不出口,用刀子割他的命根子……郭顺利半夜跳墙逃出来,再也不敢回去了……”
  
  “静霞是她是从西山里抱回来的。小时候细皮嫩肉的,挖猪草少了,她拧她的大腿,吓得孩子躲到我跟前。我一看孩子的小大腿,全是青斑。她就开始骂我,用最难听的话骂了三天……这个狠心的鬼,少有这样的女人。她不是人,是个恶鬼变得来专门害人的。”
  
  “静霞是给她养老的。她却受不了那个女婿,天天撵女婿出门,用擀面杖往女婿脑壳上敲,用点着的柴火棍子往小孙女的右眼角烫。你们是没有见她,多好的女孩眼角一块疤。”
  
  我和李庆扶着婆母重新坐回到那个石头上,她的手指发抖,不听大脑指挥。尽管我们打了一顶遮阳伞给她,她的脖子溢满了汗水,嘴唇紫青,哆嗦着。婆母的手背湿津津的,李庆取出我皮包里的纸巾一遍一遍给她擦汗,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起伏不止的胸部。
  
  “妈,她是个可怜的老太太。这些无花果是她一早采摘,说送给你吃……也许现在她后悔了。”我仿佛看到那个躺在土炕上的老人,她的眼角挤着笑脸。她是有诚意的,不像鬼。我无法理解婆母,她一向慈善,今天像换了个人一样。
  
  “不要提那个干尸!她一肚子坏心眼子。她用老鼠药泡花生豆,撒在房子周围。花生豆是老鼠所爱,也是孩子们稀罕的。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很穷,别说花生豆,连肚子都吃不饱。但这些孩子会调皮,隔着门偷看她家院子里的花和蝴蝶。李庆吃了一颗花生豆,差点把小命搭进去……”
  
  “她的房子后面有根桐树,她弄个钉子头,把你大哥腿上的肉都钩了一块。她现在知道后悔了。你问问,这十几年,有一个人踏进她家的门吗?啊?大门留下一人宽的缝儿也没有人去。”
  
  婆母眼泪都流出来,她的嘴唇乌青,到后来根本说不出话。起初是手指颤抖,后来两条腿和肩膀,直至全身像风吹的树叶抖个不停。她的额头全是汗,身上发热。我们都吓坏了,手足无措。李庆拨打了120。
  
  中心医院是年前新搬迁的,在郊区,比较荒凉,但是120畅通无阻。婆母后来住在中心医院心脑血管科,她的血压一度升到了140-180 毫米汞柱。医生说这么大岁数不要让老人太激动,否则出现中风和脑溢血之类的,后果很严重。
  
  建房子的事情不得不中止,那个动土的仪式更是不了了之。但是,那个豁口,婆母的血压稍微降下来一些,她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豁口。她要李庆立刻马上把它堵住,否则她就不配合治疗。好像一天不堵住,那边就会有毒气扩散过来一样。我们来不及拉红砖,找了一些旧砖和泥坯,不顾头顶上像个电烙铁呲呲地喷着热气的太阳,把那个豁口堵得死死的。李庆还专门拍了个图片带到了医院。
  
  这件事让我非常苦闷。首先是房子的事情,原料都联系好了,红砖都堆放在院子里,甚至街道边堆满了我们的沙子、水泥和石子,本来不太宽敞的土路就像设置了红绿灯一样。两边的行人需要谦让才能通过。其次是隔壁那个可怜的老人,她的腰可能是那天早上受了伤,翻个身都很困难。她一直躺着可能会死的。还有婆母在医院里,只要想起我提着一竹篮无花果,她就会嫉恶如仇,血压忽高忽低,搞得我们两个不得不休假,去照顾她。
  
  整个夏天,我们把婆母接到家里,房子的事情暂且搁浅了。村子里不断地有人来看望她。他们坐在床上,拉着我婆母的手,骂那个可怜的老人,她院子里的无花果就是沤成粪都没有人稀罕。抚养大的女儿静霞被她起诉到法院脱离了母女关系,驱逐出门,再也不肯回来看她一眼。她在年轻时种下的恶,晚年得到了报应。我婆母在众人的口诛笔伐中得到些许安慰。她的情绪平稳,很快就下床擦地做饭了。
  
  到了秋天,我和李庆又回了一趟老家,想重新把老房子建起来。那个图纸还花费了不少设计费。而且堆在院子里的红砖禁不住风吹日晒,已经倒塌不少,有的断成了半截。而那些沙子,早已经不成堆了,像摊在地上的煎饼一样。那天我特意看了一眼那个堵住的豁口。奇怪的是,我听到隔壁院子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老太太大概死了。
  
  正门大开,院子里孤零零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木,上面盖着一张白色的雨布。它并没有像其他老人那样安放在搭建好的灵棚里,前面摆一张供桌,后人和朋友可以在这里祭拜。而是只有一口棺木,连棚子都没有。我奶奶去世的时候,灵堂是钢筋搭建的,上面的材质都是铝合金,各色的鲜花环绕着奶奶的灵堂,灵堂前七八张方桌连接,摆满了花食和干果,水果和红烧猪头。五十多个身着孝衣的后人轮流祭拜。
  
  可怜的老人的门帘被挑起,挂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原先窗口上的那个蜂巢已经掉了一半,像啃了一半的发霉的窝头。风一吹,晃晃悠悠就要落下来。院子里的无花果只剩下了黄叶子,地上的小苗东倒西歪。停在枝头的小鸟都不见了,甚至空中都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一个光着膀子的村民提着斧头,大概是准备给棺木封口。封口是需要全体亲人在场,这是乡俗。他绕着棺木转了一圈。这时有个衬衣扎在裤子里、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的男人从屋子里走过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没有人来了,封了算了。”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光膀子的男人说他是私人理事会的,负责红白喜事,收取一定的费用。老太太的丧葬费由村委会出。而那个穿衬衣的年轻人是村委副主任。
  
  院子里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声音,光膀子的男人抡起斧头,把三寸长的钉子一个个钉进了棺木。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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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2-2-13 11:0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王排 于 2022-2-13 11:04 编辑

从一个豁口看到一位老女人,我眼中的可怜 、善良、大方却原来有那么多的不堪往事,是婆母眼中的恶鬼,她的今日都是过去造孽太多造成的。

作者切入的角度非常特别和巧妙,从一个豁口做文章 ,那个原本堵塞的豁口偶然的打开,到最后又被堵上,看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女人世界。我与婆 母的眼中两种不同人格的女人集于一人身上,原来里面有那么多的故事。


时光能改变一切吗?

欣赏楼主精彩,提前祝元宵节快乐。



“你愿意挖一些小苗栽倒院子里吗?---是不是笔误   :倒应为到。
3#
发表于 2022-2-13 11:13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个短篇,散文化的陈述,讲述因推了旧房盖新居,而牵扯到邻里一位年迈的“婆母”利益关系,而婆母是个通情达理的好邻居,于是故事友善地展开,直至老太太去世,看不出“悲情”,新居虽然没有落成,但故事情节的处理,让人觉得故事是圆满的。

本文运用大段环境、人物外貌神态描写,不少恰到好处的比喻句,彰显作者的文字功力,也给读者阅读的美感。是一篇不错的短篇小说。

加分鼓励!
4#
发表于 2022-2-13 11:42 | 只看该作者
人性是复杂的。有的人你不能不相信性本恶,作孽做到头都没有了回头的余地。更有的恶人连报应都没有,只能说是善良人太多,惯的。
5#
发表于 2022-2-13 19:14 | 只看该作者
拜读学习佳作,问候老师。
春节快乐!
6#
 楼主| 发表于 2022-2-14 09:07 | 只看该作者
王排 发表于 2022-2-13 11:03
从一个豁口看到一位老女人,我眼中的可怜 、善良、大方却原来有那么多的不堪往事,是婆母眼中的恶鬼,她的 ...

谢谢文友静心阅读,新春快乐!
7#
 楼主| 发表于 2022-2-14 09:08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2-2-13 11:13
这是个短篇,散文化的陈述,讲述因推了旧房盖新居,而牵扯到邻里一位年迈的“婆母”利益关系,而婆母是个通 ...

谢谢邱天老师阅读点评,您看文章眼光很准的。春节快乐!
8#
 楼主| 发表于 2022-2-14 09:08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2-13 11:42
人性是复杂的。有的人你不能不相信性本恶,作孽做到头都没有了回头的余地。更有的恶人连报应都没有,只能说 ...

每次看到你点评,精神为之一振。哈哈。
9#
发表于 2022-2-14 10:09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2-2-14 09:08
谢谢邱天老师阅读点评,您看文章眼光很准的。春节快乐!

支持您!欢迎多交流!
10#
 楼主| 发表于 2022-2-14 10:13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2-2-14 10:09
支持您!欢迎多交流!

老师,您有一定的文学鉴赏能力。小说不管写的如何,点评褒贬客观,眼光独到,这是读者最愿意看到的。谢谢!祝老师春节快乐!
11#
发表于 2022-2-14 10:17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2-2-14 10:13
老师,您有一定的文学鉴赏能力。小说不管写的如何,点评褒贬客观,眼光独到,这是读者最愿意看到的。谢谢 ...

谢谢!我正在创作一篇小说,一稿写好,二稿修改中。到时候还请老师多赐教哈!
12#
发表于 2022-2-18 17:23 | 只看该作者
“看来没有人来了,封了算了。”欣赏
13#
发表于 2022-2-20 18:44 | 只看该作者
文字细密,写出了人物的饱和度,也让人感受到了同情、怜悯与对世事的茫然失措。旧物不在,新物落成,或者去的会去,来的也会来吧。
14#
发表于 2022-2-21 07:51 | 只看该作者
拜读老师佳作,人生百态,所有的善恶都是事出有因,包括豁口之内的善恶。学习了,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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