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李兴文

　　卷耳作为文字信号，常常进入我的意识。但卷耳到底是什么植物，其实我不认识。或许我也见过，但不认识，关于它的印象，我是没有的。我只觉得描写卷耳的那句古诗很好，让我过目难忘，并在心里引发无数美妙的想象。既然是想象，当然最终都没有确切的着落，最后总是混杂于我见过的样子奇妙的所有植物里面。在我看来，那些奇特的植物，都是有资格叫做卷耳的。
　　
　　借由关于卷耳的想象，我常把自己置于极遥远处，那个遥远，与此时此地毫不相干，只是我认为能够给我呈现美妙洒脱的情景，能够让我放逛无羁的年代和地方。在那种年代那种地方，我看到自己器宇轩昂，就像风中一株叫做卷耳的苗木，有一副极其可爱的模样。漫山遍野的卷耳，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有时候它们就变成野百合，牛蒡草，或者蒲公英，车前子。我很赞赏那些植株完整或健全的草木，怙于天地之灵气，展现独特的颜色与形体；视感滋润，亲和，简直就像冰肌雪骨的少女。
　　
　　当我从关于卷耳的想象中回到现实中来，城市里一种深刻的隐喻便率先在我的脑海里变成真切的现实碰撞，那种碰撞很残酷，使我的眼睛和心一并受伤。
　　
　　它们就是城市里的断头树。
　　
　　城市需要美化，人又不让各种高架电缆与树木触碰、摩擦，人们就把行道树的头砍掉，年年砍，并且总在每年春夏时候。那些可怜的树木就像传说中刚直不阿的强硬汉子，唱着“头如鸡，割复鸣”的悲歌，哀叹世代不变的被囚禁被奴役的命运，任由人们把它们的头颅一一砍去。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他们感受不到城市美感的残酷，但他们早就习惯了陶醉、昏昧，并在不明就里的陶醉中变得更加低迷更加麻木，简直就像一头头市侩的骡子。
　　
　　槐花，转眼就不见了。这时候的槐树上，应该长出繁盛而嫩绿的槐荚。却没有，我很熟悉的那棵槐树，它也是一棵断头树。今年春夏之交，砍树的人下了更狠的心，把一棵硕大的槐树砍到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花季已过，槐树没有开花，后来当然也没有长出槐荚。有些日子不下雨了，断头的槐树在烈日下沉默，像一个被人砍去头颅，但还站立着的，带着枷锁的囚徒。我很同情它，就想起了“采采卷耳”，想起了苍耳子，牛蒡草，以及蒲公英，车前子。我说的是它们生长的野外，这个季节，浓雾深处，细雨如丝，阳光穿过雾团的缝隙，照亮树林和草地。那些野生野长的草木，就在我心中幻化出卷耳的样子，它们都在健全而自在地活着。真正的卷耳到底什么样子，我真没见过，或者，我不认识，至今也没有印象的。我只暗自庆幸，在野草木，它们大多是不会被枭首的，天地赋予它们自春而秋的生长权利，赋予它们留下种子的权利，其中一些种子，即便果了鸟腹，不久轮回于地，也会长成茁壮苗木。这世间，万物各从其德，只有人才会超越道德而犯罪的。春夏之交，断树之头，操刀者，其罪可诛。但操刀者罪从平庸。罪之大者，乃恶之谋者！
　　
　　“采采卷耳”，这句古诗实在太好了，它好像道出了我隐藏多年的心事。卷耳此物，虽然我不认识，但仅其名，所致想象，实在太美艳了；何况还有“采采”这样让我心醉的仪态，神游更远，便有纤手于眼前舞动，以恻隐与良善，视万物与我同出，并有祝愿，明年，你们一定再次抽芽、开花，乃至结果。
　　
　　想象有些幼稚，何况此等想象在城市里早就走投无路。所有绿植都受到严格禁锢和杀伐，高不可触碰电缆，低不可扰人面目；左右不可逾越行道，前后不可交头接耳，强者不可独逞其大，弱者不可鸣冤叫屈，饥者不可求食索饮，病者不可恚医怨药；只可自生自灭，只可忍受杀伐与盘剥，不可诉求公道……在盛行作恶的地方，不作恶就是有罪的。不作恶，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想一想，到底应该怎样活！在不问善恶只问利益的地方，没有谁能够自行强悍下去，没有谁能够自由无羁我行我素，没有谁能够保有完整的形骸和自在的天性。可以更多地创造财富，但不能拥有多余财富——多一片旁逸斜出的叶子都是有损城市瞻观危及城市安全的，谁还能成为一棵尽享天年的大树！庄生所云，人对命运的把握，最好在“材与不材之间”，庄生又不能给世人指点实际操作，这话也就等于没说。当遇上更坏的年景，树可以砍，草可以割，人之相食，绝非耸人传说。恶的规矩盛行，没有人能够抗衡黑衣黑帽的持镰者！
　　
　　“采采卷耳”，其实，这句，最动人情怀的还是它能悄悄勾起人的情欲。这种情欲应该有“抱布贸丝”的剧情预设，而不应该有“三岁贯汝”的垫底悲情。然而，这也只是一厢情愿，毕竟，一切，全都翻转过来，爱情，只是财富、地位复杂交割之后的附属品，有无均可；谁说了交配一定要以爱情为基础呢，当物质生活后顾无忧，像动物一样机械冷漠地交配，也不是不可以，或者，即便闭着眼睛交配，照样可以生一些孩子，于传宗接代，没有任何影响的——岂不悲哉！又再说了，在有些地方，有些人，早就把交配行为转化为一种交换方式或赌博筹码，任你什么神圣之物，任你什么纯洁之体，任你什么正大光明的豪誓，人的原性一旦爆发，所有的神圣全都崩塌，所有的纯洁全都堕污，所有的正大光明全都瞬间晦暗，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投放到人体的两腿之间！
　　
　　这样令人失望，好像唯有未曾谋面的卷耳能够让我不再心焦。我想起来的一些手，总不能逃出城市大厦之中无穷无尽的劳碌和忙乱，焦灼和压抑。有些年头，那种纤纤细手不再采摘任何可以采摘的东西了，即便那些手原本生长于林木茂盛的地方。如今那些手，看上去简直就像塑料做的或者木头刻的，看似逼真的手，却没有真手的温度。我很想知道那些手还有没有灵敏的触感，假如我斗胆贸然触摸，她们会不会有触电的惊悚和慌张。我想不会的，只要粗略一看就会明白，那些手都很现实很势利的，而它们的麻木，竟因为触摸得太多太杂，触感迟钝了许多，还带着善于套取和攫取的习惯性动作。那些手可以摸出钱财的多少和地位的高低，就是不太容易摸到单相思或暗恋，这实在让人遗憾，难堪。
　　
　　人很多，但我常有独行于荒原的感觉，然而，幸好，我总认为，荒原上到处都充斥着我愿意称之为卷耳的植物；虽然我不认识，我却觉得，凡是让我赏心悦目心驰神往的，凡是植株健全命力旺盛的，都可以叫做卷耳的。我与那些卷耳，就像风和风一样熟稔，就像水和水一样相识。我为自己想象出来的快乐兴奋不已，虽然我虚拟出来的那些卷耳，与我隔着一场又一场白日梦的距离。
　　
　　在城市和荒野之间，我依然在寻找最具家的品质的东西。我的寻找至今无果，我就把所有的单相思和暗恋都放弃了，腾出更多地方，作为心灵问题得以解决的预留空间。放弃以后，感觉很好，仿佛从此永远告别了卖身为奴的日子，感觉自己完全像一阵风，自由回旋于天地之间，随时可以栖身于云端。
　　
　　忽然之间，一种神谕一样的提示在心头显现。小时候，跟随大人去山野里耕种收割，夜不归宿，要住庵房。人常去常住的时候，那些庵房总能够得到修葺的，总显得完好。后来山地弃耕。几年以后，带着怀旧的情怀重访故地，所见皆然触目惊心，那些庵房全都坍塌，连残垣断壁都找不见了！
　　
　　神谕一样的提示让我恍然大悟：物质的东西一旦失去人的非物质作为，那些东西一定会朝着物质原性回归。同理推之，精神的东西一旦失去人的非精神干预，它们同样会朝着精神原性回归，非精神存在就会自行瓦解！
　　
　　这真是醍醐灌顶豁然洞开！有些非精神的东西，我必须将它们从注意和思考中彻底清除出去，找回属于我的精神天地！
　　
　　崭新天地极其清爽，遍地卷耳。无数纤手，又开始采撷了。
　　
　　采采卷耳。人们重新唱起纯真的歌谣，改变生的方向，也改变活的方向。
　　
　　采采卷耳之歌常驻于心，自由快乐，再也不是传说。


      

李子四

采采卷耳，是呀，卷耳是什么呢，我也疑惑。
文中我读出两种力量在搏斗。老师的文，总有深深的内容在里面，须慢慢砸摸。

xam720

我家门前前后两条路，前面的树大多比腰还粗，后面路的树比手臂还细，究其原因，就是后面的年年砍头，第二年活不了几颗，大一点再砍，再死，再种，哎！欣赏李老师佳作，问好！

临沂风铃

由一个从未见过的卷耳，联想到城市中的断头树，联想到世间万物。诗经与现实完美的融合，表达作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问候老师，敬祝夏季安康

川媚

质的东西一旦失去人的非物质作为，那些东西一定会朝着物质原性回归。同理推之，精神的东西一旦失去人的非精神干预，它们同样会朝着精神原性回归，非精神存在就会自行瓦解！

纯粹的自由的精神生活，也是有境界的。先生的文字达到了高无可再高的境界了。学习问好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7-7 09:55
采采卷耳，是呀，卷耳是什么呢，我也疑惑。
文中我读出两种力量在搏斗。老师的文，总有深深的内容在里面， ...

子四感觉很敏锐，我深表敬佩！
人的真实处境，需要独立思考才能认识。如果不知道自己生存环境的危险性，将来遭遇危险，无力应对！

李兴文

川媚 发表于 2022-7-7 18:06
质的东西一旦失去人的非物质作为，那些东西一定会朝着物质原性回归。同理推之，精神的东西一旦失去人的非精 ...

川媚过誉了！我觉得写作，摄影等都在印证“艺无止境”这句话。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基本境界应该是不写雷同的作品，并向更高远的未知挑战！
谢谢川媚！

李兴文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2-7-7 14:56
由一个从未见过的卷耳，联想到城市中的断头树，联想到世间万物。诗经与现实完美的融合，表达作者对美好生活 ...

谢谢风铃，即颂夏祺！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2-7-7 13:46
我家门前前后两条路，前面的树大多比腰还粗，后面路的树比手臂还细，究其原因，就是后面的年年砍头，第二年 ...

谢谢鼓励，即颂夏祺！

文珺

与简单的事物，赋予深刻的思想价值。思想像一口深井，越往里挖，水越清澈。问好。

剑鸿

卷耳在初春时节袖珍可爱，有春情萌动万物新生的姿态。

李兴文

剑鸿 发表于 2022-7-11 08:08
卷耳在初春时节袖珍可爱，有春情萌动万物新生的姿态。

我对此物别有情感，虽然我至今不认识。
我觉得古人的情感表达很直率，但不直接，不经意的一个比兴，就让人浮想联翩。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7-10 16:12
与简单的事物，赋予深刻的思想价值。思想像一口深井，越往里挖，水越清澈。问好。

拒绝平庸，力求脱俗！

太和五中张奇

叙述条理清晰，构思巧妙，寓意深刻。值得品读。

木门长子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卷耳物美，古人珍惜，且赋予诗歌；现时物美，却是同物不同命，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