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真是个怪物。看不见,抓不住,来无踪,去无影。温柔时能在盛夏中给你清凉,发怒时能翻江倒海,摧枯拉朽。甚至把人类的所谓文明,给予狠狠的一击。
世界离不开风。如果没有风对气候的调节,这世界会变得死水一潭。冷的地方永远如呆在冰窖,热的地方又如常驻在火炉。于是人们会喜欢风调雨顺,也会怨狂风骤雨。但我相信,这种怨不会上升至恨。毕竟,风对于人类的恩赐,要大于它的破坏。
今年登录我国的首个台风来了,叫暹芭。说实话,我是喜欢多于忧虑。也庆幸我所居住的小城,对于每年的几个台风,都只是间接的影响。因而相对于沿海被直接登录的地方遭害较小而受益良多。起码,把气温一瞬间便降到了最舒适的范围。这胜于十万八千台空调,更胜于百亿台电风扇。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唱这首诗的人叫刘邦,是二千多年前的一个皇帝。有人说他是流氓皇帝。其实,封建社会的皇帝,那个没有点流氓气呢。起码,他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也带来了后面的汉武中兴。
我无心评说古人。只不过大风起时,傻冒地想起这首诗罢了。真正的念头是:看风去。沉闷了这么久的高温天气,一旦突变,必有一番壮观。比如,“黑云压城城欲摧。”又比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现代都市,已经没有了城的轮廓。厚重的城墙,勾月的斗角,早已远去。越来越高的混凝土堆积物,就是城市的概念了。它们在风起云涌之中,并没有“欲摧”的危情。相反,从下面向上望,似是这些怪物撕碎了云团。我们什么时候起,已不轻易看得到完整的天空了?
风无形无影,如何看呢?只能看万物在风中的表现。看树摇竹摆,看芳草低伏,看旌旗猎猎,看幕帘卷雨。如诗中说:过江千尺浪,入竹万杆斜。不过我最喜欢看的,是风中的落叶。
也许你看过铺满大道广场的、农舍瓦上的银杏叶,它们一片金灿灿的黄亮;也许你看过满山满坡的枫叶或黄栌叶,它们红得如烈火的燃烧。不错,都很美,美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扑向它们的怀抱。但它们是静止的,静如一幅画。这画虽美,也透着某种忧伤。只有大风起时,才有机会看到漫天飞舞的落叶,它们的千姿百态,令人欣然动情。甚至,仿佛能听到它们的欢呼和呐喊,有一种启人心智的力量。
我站在一个T字路的交汇处。这T字的一竖,是条长而笔直的街道。道路两旁种满了榕树,这些榕树有几十年了。它们庞大的树冠,不但把人行道遮掩得严严实实,也能把机动车道盖去一半。平时看,榕树是深绿色的,那是因为不断有新的叶子往外长。为了向往阳光,它们拼命地扩张树冠。而那些老叶旧叶,在树冠的内层慢慢地黄了。如果没有风,这些黄叶是一片两片,悄然落下,没有人会注意它们的飘零,也没有人会记得它们曾经的青春岁月。
但现在不同了,大风掀开了树冠。藏掖着的老叶,一瞬间全部脱离了枝头的羁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开心地随风追逐。它们可以高高地跃过母树的顶端,可以向着远方飞翔。它们的一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精彩。而它们自己,也在这一刻是如此精彩。一些叶子是翻滚着的,一些是滑翔着的,一些是扭着各种姿态的。从眼前到道路的远端,无数黄里略带残绿的树叶,在风中欢呼雀跃着,令我想起候鸟迁徙的壮举。更想起了古诗“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此际有一点点无理。它们的“未肯下”,是因为向往远方,并不是为了所谓的“惜故林”。
当然,它们最终还要落回到地面。但每棵树下的落叶,不一定是这棵树本身的了。大风,把落叶归根这句成语否定了。它们是从别处飞来的,千万张树叶来自百十棵不同的树。它们不分彼此,抱着团,结着队,即使落到了地上,还是兴高采烈地舞动着。只要风不止,它们就舞之不止。时而“刷啦啦”向左,时而“蔌蔌蔌”向右。有时像沙滩外的海浪,一条线跟着一条线地前进,有时又像方队,一大片一大片地移动。原来落叶在风里的心情是欢愉的,甚至是千军万马般壮烈,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凄凉。
一棵树有万千张叶子。每一张叶子都是一条生命。从发芽、长大到变黄变老,它们都为了树的成材,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到生命的终结时,大部分的叶子,是静悄悄的,没有谁去关注过它们如何化作了浮尘埃土。它们自己,也没有机会展现最后的一丝风采。只有逢着大风,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几场大风,才能帮助那些幸运的落叶,演绎最后一场激荡人心的集体舞蹈。
随着一声炸雷,雨下来了。先是稀疏的,如花生豆大的雨点,打在街道上掷地有声。紧接着是黄豆般大的,越下越密,越下越急。街上再无人敢跑了,雨前来不及到达目的地的人,只好就近找个屋檐躲藏。汽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阵水雾。而那些落叶,很快就随着雨水积成的小河飘流。每一片生命,从开始至完结,无论曾经去到多高,最后都是向着低处。低处,才是生命的归宿。
行云带雨,电闪雷鸣,一切天象,无非都是自然界自我调节的功夫。久寒生暖,久热催凉,每一个变化,肯定有惠被苍生的恩赐。大风起兮,有人慷慨高歌,有人悲怀浅唱。我只愿这样静静地伫立凝望,望风中的落叶,感受片刻山河岁月的舒坦。
2022.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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