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秋节,本该亲人团聚、其乐融融,因恰逢大妈去世“二七”祭日,让人心情五味杂呈——大妈和大伯相逢的那个世界是不是也沉浸于浓浓的节庆中呢?世事难料啊!谁也没想到身体还算硬朗的大妈会突然离开,去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难道是和十年前撒手人寰的大伯团聚吗?
大妈在农历八月初二下午三时许安祥地走了。子女们发现是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不难想象,陪伴在身边的人,只能用悲痛的哭声代替挽留的言辞。接到从千里之外的宁夏石嘴山市惠农区打来的电话,电话这头的父亲顿然泪水奔涌——唤一声“大嫂”后,便是呜呜咽咽的痛哭。大妈去世的消息是母亲转告我的。我先是一惊,然后的反应是必得有人赶去送大妈最后一程。
焦躁随之而来——怎么去呢?和谁去?那几天,正处在防控新冠疫情的关键期:兰州疫情仍在蔓延,途经的天水市也有零星确诊病例,更严重的是临近的老家西和县由于从西安市返回两人核算检测呈阳性而实施封城管控。即使单位和社区允许外出,但惠农区会不会把陇南全当作疫区不许我们进入?在堂哥咨询所在社区的同时,我也通过“智行、同程”等APP查询车次、车票情况,一边赶到附近医院做核算采样。事情很不随人愿,从天水发往银川的班车两点已经发车,陇南机场发往银川的飞机一个小时后就起飞,可是核酸结果最快要到八点后才出来,只能选择乘坐火车,可是从天水坐高铁赶到兰州,发往惠农的火车最快要晚上八点多才能到达。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要是在兰州换乘超过四小时,行程码显示会“兰州”,这会不会被石嘴山市认定为是来自疫区?要从天水坐高铁转西安,再转银川最早可在中午十二点前到达,那样又得住宿西安,可是西安疫情正处于爆发阶段,更会令无疫区人心生惊恐。真个难煞人!最终,只能选择先乘班车到天水,等核酸结果出来再乘火车到兰州,再换乘飞机到银川,再乘大巴到惠农——这是我查过多次所选的最佳路线。当然,原本想随我去的父亲、母亲和四叔,因情况特殊而被我说服。四时半,我坐上县城发往天水的班车,向天水进发。当然,带着此前大妈特意交代的——柏树叶。
大妈让我准备柏树叶的话,是堂哥中的二哥——他的二儿子突然去世后的事。四年前的5月10日上午,上班后二哥要去做事,和同事刚走出办公室不远,突然栽倒在地,身体抽搐着就去世了。大哥闻讯赶去,实施紧急抢救,还是没有留住他的二弟。那天,得到这个惊心的噩耗,我和母亲赶忙出发,当日下午六时乘从天水发往银川夜班车,次日早上从银川转乘大巴到惠农,中午十二点赶到了殡仪馆。堂哥堂姐,尤其是二嫂,看到我和母亲出现,他们更加悲伤痛哭。那一次,母亲要去的原因:先是为了安慰大妈,让大妈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打击后,不要因悲伤过度而伤了身体;其次是二哥四岁起在我家寄养,母亲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着,直到二哥高二那年的寒假回宁夏,母亲这次定然要看这个侄子最后一眼。我的悲伤、母亲的悲伤、大妈的悲伤,以及葬礼上亲人们的悲伤叠加起来,让二哥的离去显出更痛彻人心的悲痛色彩。送二哥去墓地的那天,恰逢汶川特大地震十周年纪念日——难道这也是一种预示——二哥的离开,对于他的亲人无疑是一场特大地震啊!
我们从二哥坟头“服三”回来,大妈还是擦不干满眶的泪水。在我和母亲返回前,大妈突然问徽县有没有柏树叶?让我给她准备一些。我明白,大伯已离开六年了,二儿子也离开她了,她得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了,而大妈提及的“柏叶”,在老家是特地为去世的亡人做枕头用的填充物——远离家乡六十多年的大妈,是要一些“柏叶”在另一个世界陪伴她——这一份无需解释的故乡情,已经深入到她的魂魄中。三年后,二哥三周年祭日,我去宁夏惠农,大妈又对我重提此事,可见大妈把柏叶枕多么地看重!我不知道冥冥中有没有预兆,然而时隔一年零三个月零十六天后,大妈真的到了需要故乡的柏树叶做柏叶枕的时候了。
大妈交代的柏树叶,我自然铭记在心。一周前,大哥给父亲打来电话,说大妈因病住进医院重症监护室,要是能去的话,最好和大妈见上最后一面,可是家乡周边疫情之重,怎敢让人冒然前往?再者,父亲、母亲前去,必须有人陪着,可县上不允许外出,我们只好祈祷大妈病愈,也抱着等待防疫政策调整的态度。我们几乎每天和大哥要通一次电话,时刻关注着大妈病情的变化。后来,得知大妈病情好转已回到普通病房,我们的焦急心理随之有所缓解。不过,母亲已经采摘好了柏树叶,让我先邮寄过去以备不时之需,万一我们不能去的话,岂不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于是,父亲把摘干净的柏叶送进县城,我不敢怠慢,及时发了中通快递。可是,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病情稳定的大妈执意要回家,在医院一刻也不愿待,看到大妈态度坚决而执拗,就便顺从地把她接回家,但只过了四个多小时,看似病愈的大妈竟然停止了呼吸。那一刻,她需要的柏叶还在兰州发往银川的途中。入殓时要用柏叶枕,能不能跟上需要,让人很担心?就是为了了却大妈生前的心愿,我也必须去一趟宁夏石嘴山市惠农区。暂时能缓解心焦的是,在邮寄柏叶时,我觉得母亲采摘的太多,便自作主张留下了一半,打算不需了就扔掉,但还没有扔,那留下的一半柏叶,成了我要一路保送的珍贵之物。
柏叶是家乡随处可见的普通事物。即使到了目的地,我还是紧紧地搂抱着一袋柏叶。当地人,得知我紧追慢赶奔赴一千多里路带去的是一些柏树叶时,脸上露出或多或少的鄙夷之色。当我解释了故乡的习俗,并说明这是大妈的心愿后,他们才恍然所悟般地明白了。由于行程的耽搁,我到达惠农已是下午五点半。二哥的女儿莹莹和女婿孙亮早已在路口等候。我前脚跨下大巴车,后脚就跨上了小轿车,然后直奔殡仪馆——那里,大妈已经等候多时了——我能想象到大妈的迫切心情。到达殡仪馆,和亲人打了照面,我先郑重地把一小袋柏叶恭敬地放在大妈的灵堂前,再点香、作揖,再跪地焚烧冥币,最后虔诚地磕头。虽然我泪点不低,但在抬头的瞬间,瞧见照片里的大妈面貌慈祥笑容依昔,还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在旁边的堂哥、堂姐和几位嫂嫂们受到感染,再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对于柏叶枕,惠农的亲朋并不了解。十年前的冬天,受胃癌折磨三年多的大伯,没能抵挡住生命的寒冬离世了。那一次,父亲连夜坐班车赶往秦安县,换乘发往石嘴山市的夜班,前去吊唁。一来走得匆忙,二来大伯没有说过柏叶枕的事,父亲就没有随身携带一袋柏叶,说心里话,如果大伯离开的不是太突然,作为远离故乡六十多年的人,他其实是希望枕上一个柏叶枕的,只是猝不及防,只能带着缺憾仓促地去另一个世界安家落户。对故乡的习俗,大妈是清楚的,但大伯的去世让她肝肠寸断,她只顾了伤心痛哭,想把这位陪伴自己五十多年的丈夫用哭声唤醒,或者挽留住,可能把柏叶枕的事疏忽了。十年后,大妈如愿得到了一个柏叶枕,而且填充得很饱满,她完全可以匀出一半,给大伯弥补没有柏叶枕的缺憾。事实正如所料,我跟踪了快递动态,得知邮寄的柏叶已在派送,更关键的是快递中已是母亲基本做好的柏叶枕——用一尺二寸红布缝成三角形,只需按照柏叶的需要量用红丝线封口即可。七哥联系了快递员,然后赶去取货地点。在场的堂哥堂姐也把柏叶枕当作大妈交代的一件大事去办——是啊,娘亲最后的心愿无论如何得满足!
那一夜,我和堂哥们守在大妈的灵堂前,在故乡称作“坐夜”,在惠农称作“陪伴”。由于疫情拦路,西和县老家的亲戚被半途劝返了。守在灵堂前的故乡人只有我一个——我成了整个故乡亲人的代表,我必须陪伴着大妈,并送她去长眠着大伯和二哥的陵园。那个长夜,虽然我因赶路疲惫不堪,但强忍着没有倒头就睡。灵堂前,白炽灯亮如白昼,在香烛燃起的袅绕青烟中,我不由地注视相框里的大妈,没戴眼镜的我误以为大妈就坐在对面,对着我慈祥而笑,当看清围拢着冰棺的菊花和摆满两侧墙面的花圈时,才恍然清醒过来——大妈确乎是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生活六十多年的地方。
要说大妈的人生经历,我知晓的甚少。只记得爷爷、奶奶轻描淡写地说过:大伯去宁夏石嘴山煤矿当工人前,和里老家邻村的大妈订了亲。两年后,大伯来信说要退掉这门婚事。一言九鼎的爷爷哪里允许,乘着农闲领上大妈赶往宁夏,硬逼着大伯大妈领了结婚证,办了简单的婚礼。爷爷的做法虽然有包办婚姻的因素,但让大伯大妈从此安心地生活了一辈子。六十年代初,大伯的工资还很低,大妈没有工作,家庭经济压力极大,何况,大妈生孩子生得稠密,每隔一年半或两年,就有一个孩子出生,而面粉供应很有限,最艰难散文年月,大伯须带着大妈去黄河对岸的内蒙买一种能果腹的黑面馒头,自己吃一些,省下一些带回家给孩子吃。那时,黄河上没有大桥,在没有渡船的冬季得踩着冰面过河。有一年春天气早暖,冰下的流水声清晰入耳,过河时也许顾不了太多,返回时大妈担心冰碎不敢迈步,她就蹲下来抱着大伯的腿,大伯走一步,就拖着大妈向前挪一步,大妈抱着要是冰碎落水夫妻就死在一起的念头,也许上苍垂怜,她和大伯顺利地从黄河的薄冰上走过。几年后,大伯大妈带着子女回老家,临走时,奶奶留下了孙子中的老二来抚养,她是要尽所能地减轻儿子儿媳的负担。事实上,大伯大妈的负担真的很重——大妈先是生了三个儿子,后又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最后还生了老生胎——我的七哥。要是她的第一个女儿没夭折的话,大妈生的孩子刚够坐满一个八仙桌。子女是家中宝,在家族观念很强的爷爷看来,给刘家添了八口人丁的大妈,无疑是刘家的有功之臣。大妈的姓名,几年前已被刻在了爷爷、奶奶的墓碑上。三年后,她的名字会刻在自己的墓碑上,更会刻在儿女和亲人的心壁上。
令人深感沮丧的是,即使像大妈这样的人,为一家人操劳到人生的暮年,还是被命运多方刁难。不说其他,就在我的女儿出生的1997年夏,恰巧大伯大妈来故乡看望爷爷奶奶。那一年,爷爷奶奶已经攀上八十岁的生命阶梯。由于母亲需要伺候妻子坐月子,照顾爷爷奶奶生活起居的担子便转移到了大妈的肩头。那时,大妈患着膝部关节痛的病,走路得手压住膝盖助力,而且腿一打弯会痛得钻心,但大妈强忍着做饭洗衣,忙乎了一月有余。大妈最受罪的一次是,她去屋后上厕所,因天气下雨路面湿滑,下土坎时不慎跌倒,自己站不起来,硬是拖着病退爬回了家。虽然大伯听到了大妈的喊叫,但体弱的大伯无法把大妈搀扶起来。那年大妈才五十五岁。此后经年,大妈的腿病越来越重,即使找了不少的名医,也没有找到根除的良方,只能保守治疗,平常以止痛药物减轻痛感。此后的二十五年中,大妈被她的腿病煎熬着——走路全凭拐棍助力,要是坐得久了,走起路来像青蛙那样一跳一跳地挪动,连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也成了奢侈的事。
近十来年,体胖的大妈又增添了呼吸困难的症状。疼爱大妈的大哥,听从医生建议,购买了制氧机,每天早晨、中午、晚上,大妈都要吸半个小时的氧气,晚上才能安然入睡。这次大妈被送进抢救室,大哥又买了一台呼吸机,然而,还是没能挽留住大妈,这让大哥和他的弟妹们伤心不已。在我要回家时,大哥拉紧我的手,再一次泪水奔涌——尽管他已是年底退休的人,但在大妈跟前还是个孩子——一个刚刚失去亲娘的孩子,怎么能一下子就丢开悲痛呢?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是陪着流了一通泪水……
去的匆匆,来的也匆匆。在单位限定的期限内,我沿去路赶回了家。在大妈离开后,宁夏石嘴山市惠农区,只有堂哥堂姐和他们的儿女、孙子们了,但我们的亲情肯定还会延续的,这也可以抚慰我们活着的亲人的心灵。令人稍感安慰的是,我让大妈需要枕柏叶的想法如愿以偿了,这也是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侄子为她做的一最后的一件事情。斯人已去,而我坚信:弥足珍贵的亲情还会更久地存在并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