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王小鱼

        村子

        我想有一天我就是变成白痴，变成傻瓜，闭上眼睛，我也能摸到那里去。

        我知道谁家的门朝哪边开？门前有几棵树？那树底下栓着谁家的牛？绑着谁家的羊？我从那门口走过，谁家的狗追在后面咬我？我拾起砖头砸过去，狗的尖叫声让我很得意。我对那里很熟悉，熟悉的就像是我的身体一样。我知道天什么时候亮，树什么时候绿？太阳出来又站在谁家的房上？我知道炊烟缭绕着，谁家的饭菜做得最香？这时候，村子里传来一声一声的呼唤，我知道那又是谁在呼唤她的儿郎？

        每天早上，我会一骨碌爬起来，光着屁股站在炕上。我喊我的娘，我大声地喊，我歇斯底里地喊，我让她帮我穿衣裳。她不来，我就一直等着，一直冻着，一直到我打了一个喷嚏。我的娘冲过来，发疯似的揍我。我躲啊躲，躲不过了，我就站着不动。娘的手很冰，她正在厨房里切菜，手上还沾着菜叶子。有时候正在扫地，手上全是灰尘。要不刚喂完鸡，手上还拿着一个鸡蛋。她来不及放下，又怕我受冷生病了。她一把把我拉进她的怀里，把我紧紧地抱住。

        这时候，我会听见门口有人喊我。那熟悉的声音一定是他们几个，小四，二狗，三娃子。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新花样？不知道手里又给我拿来什么好玩的东西？我急急忙忙下炕，抓一个馍馍，边跑边吃。脸也没洗，扣子也没系好，我慌慌张张地一刻也不想耽搁。我们要去爬树，我们要去上房。我们有好多好多还没有想好的想法，等一会儿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实现了。

        今天，不知道谁家又要倒霉，鸡飞狗跳，跟我们一起热闹。今天，不知道谁家的牛又要遭殃，我们骑着它，在村口荡漾。谁家的狗跟在屁股后头像一个跟屁虫。谁家的羊，我们喝完了它的奶，然后叫它一声娘。

        太阳公公在头顶上笑眯眯地看着，他知道今天谁又闯祸了。是谁把裤子撕破了，屁股变得明晃晃？是谁把鞋跑丢了，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谁把二婶的黄瓜偷了？折断了瓜秧，踩坏了围墙？谁把三婶晒的豆子打翻了，滚了一地的惆怅？是谁呢？四婶五婶六婶七婶八婶，开始满世界的喊叫。孽障啊！指明道姓是我，指名道姓是你，指名道姓是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说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事都是我们干的。太阳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不知道是谁呢？等着吧，回去有你小子好看的。

        我知道谁的娘，心狠手辣，今天非扒了谁的皮不可。我也知道谁的娘，装模作样，今天只不过是挠了一次痒痒。可我害怕啊！我的娘从来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我的娘从来也不会慈悲为怀。她掐我的肉，拧我的耳朵。她拿针扎我，不解恨了，就是笤帚疙瘩。我皮开肉绽，我血流成河，我千刀万剐，我死无全尸。我上刀山下油锅，我吃不了兜着走。但是我真金不怕火炼，但是我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忍，我扛，我沉默，我反抗，我哭爹喊娘，我死不认账。娘！我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我的娘她也不认我。她，她，她……她大义灭亲了。

        听说村头那条毛渠里有水了。大人不屑一顾，在我们的眼里，那就是黄河长江。我们高兴啊，一头扎进去，那黄色的泥浆泛起了波浪。我们高兴啊，在水里畅游，在水中飘荡。就这样想着，四脚朝天躺在水上，一直飘到地老天荒。起风了，有点儿凉，天黑了，有点儿冷。太阳公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月亮姐姐也闭上了她的眼睛。我们数星星，我们望天空，我们在黑灯瞎火的夜里还没有疯够。

        回家吧，再不回家可能凶多吉少，再不回家可能就要脑袋搬家了。但心里还很热乎，想玩的东西还是不亦乐乎。夜深了，人静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但谁也不想点破。反正已经这样了，回去也是九死一生。反正生米煮成熟饭，回去也少不了这一顿揍，还不如现在疯个够。来吧，死了也要做个浪荡鬼。乐吧，死了也要美上一回。想想呀，还有什么没有做？还有什么没有玩？还有什么没有抢到手？玩的就是心跳，可别把自己委屈了。

        走呀，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走。路边的树林里，有我们想要的，蚂蚱，知了，萤火虫。最喜欢逮知了。我们一棵树一棵树地摸，一个洞一个洞地寻找。那家伙傻乎乎的，我们捉一大堆，放在火上烤。有人吃的津津有味，有人吃的大喊大叫。我们围在一起，看火光冲天。我们伸长脖子，让火焰照耀我们的脸。这时候的我们连同这世上的时间，一起在这火光中点燃。我们唱啊跳啊，我们打啊闹啊，不知道满足，也不知道结束。这时候谁要是说出来，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我想除了上天入地，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难倒我们的事了。

        牛，我们还会骑的。房，我们还会上的。水渠，我们还会下的。知了，还是会摸的。然而，家，我们一定会回去的。回去了，也并没有听说谁被打死。回去了，也并没有听说谁被五马分尸。我们总是提心吊胆，其实我们一直都是稳坐钓鱼台。所以那条路我们还会走下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们还会摸来摸去。一直摸到深更半夜，一直摸到半夜三更。睡意朦胧的我们，迷迷糊糊地一直摸到了梦里。摸到梦里就对了！我常常在梦里回到那片土地，走在那一条路上，看见那一片庄稼，爬上那一棵树。那树下还是那个村子，村子里还是那些老房子。

        我闭上眼睛都能知道，这是谁家的门，门上有几个钉子？那是谁家的窗，窗子后面有几个人？我在这些人里寻找，哪一个是我的母亲？哪一个是我的父亲？哪一个是我的哥哥？哪个是我的妹妹。还有一个呢？那一个人当然是我。我找到了他们，也找到了我。

        我打开门，从院子里跑出来。跑着跑着，我就跑到了远方来。

李子四

调皮，得意，很生活的文字。结尾有深意。喜欢。

文珺

文笔清新活泼，充满了浓郁的思乡情怀。在对过去生活的回顾中，找寻心灵的寄托之地。问好。

文珺

【柳岸·翰】村子（散文）_江山文学网 https://www.vsread.com/article-96902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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