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人随着年岁的增加,便渐渐对清明生出更深的感怀来,这感怀关乎人心,关乎生死。
人心是个什么模样,谁也看不清楚。活着的时候,大家把心藏在皮囊深处,藏得久了,或许就忘了它的存在。见不着真心,人间晃动的那些全非的面目,让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是真诚还是虚伪,听到的是实情还是流言。很多时候,我们不敢面对他人,甚至不敢面对自己,其实是害怕自己被识破,一旦被识破,我们便无处存身;也许只有在逝者面前,我们才无需隐瞒,无需伪饰,才会打开自己的防线,把那颗深藏着的血淋淋的心掏出来祭奠自己所有已经失去的和正在抛弃的,然后失声痛哭。
还有死亡。生的真实,让我们留恋生;死的虚无,让我们畏惧死。留恋必然会失去的,只会饱尝折磨;畏惧必然会到来的,只会痛苦万分,这就是人生的苦难所在。活着的人,总是躲避谈论死亡的话题,好像一涉及到死,生似乎就没了意义。所以,大家拼命的活,活得自己忘掉死。然而,死,在我们身边从来没有缺席过。上天安排我们遇见死亡,并非只是残忍,还包含一分仁慈。因为认识了死,往往就识得了生的价值。
清明,就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
二
清明未至,但乡村间早已弥漫着清明的气氛。“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田间墓地,每天总会见到三两人群,或伫立不语,或躬身伏地,燃着纸钱,鸣着爆竹,表达着对逝者的哀思。“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在这春深绿满的季节,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叫人忽然沉浸于一种难以言明的悲伤之中。
昨天,去扫墓,岳父的墓。
已是仲春时候,天清地明。煦暖的阳光铺洒着,让人觉得像是钻进了谁的怀抱。酥软的泥土,翠青的麦苗,藤蔓牵缠的野豌秧,每一处都泼散着生命的气息。空气也随着不安分起来,闹得人浑身酥痒。
走在田塍上,我并没有十分在意春天这最好的模样,只念着要去祭拜的岳父,搜索着岳父模糊的影像。
今年是闰月年,而且闰的是二月。岳母说,“闰月清明不上坟,上坟会惹祸上门”。这话,以前我竟然没听说过,许是闰二月的年份较少,遇不上,自然就听不着这句俗语了。岳母是有些迷信的,这话动摇了她让我们去上坟的念头。我也好奇,便了解了一下。原来,闰月,就是一年多了一月,这多出来的一月阴间是不计数的,在这个月里去祭奠先人,他们收不到你的祭品,于是,上坟就失去了意义。这话,不知是什么年代由何衍生而出,我只觉得可笑。祭奠,本是追念逝者的一种仪式,你摆的肴膳果品也好,你烧的纸钱冥币也好,何曾指望先人们收得到。除去寄托哀思的真实,余者皆为形式的空壳。既是虚空,又何来收到与收不到的说辞,至于生出祸端就更是昏话了。
我想,岳父果真地下有知的话,他是希望我们去看看他的。即使,人死如灯灭一般,并无亡魂一说,但生者总不该忘记逝者,他们是自己的源、自己的根呀。
无论活得快乐还是活的痛苦,活着就是我们最好的样子。祭扫坟墓,既是提醒自己不要遗忘,更是告知和泥土融为一体的逝者,不论怎样,我们都会以自己最好的样子示他让他安心。
在岳父坟前,牵着爱人的手,我沉默不语。
三
清明节,始于周代,两千五百年了。她原本不是一个悲伤的日子,只是一个节气,一个让万物清洁而明净的时节。清明一到,气温升高,正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故有“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然而,因为寒食节,清明被赋予了另外的含义。寒食节,是民间禁火扫墓的日子,与清明不过差了一两日。不知是为了减少一连过两个节的麻烦,还是因为寒食节本身过于凄凉悲伤,久而久之,两节合一,人们便不再提及寒食,只过清明了,而作为寒食节里的主人公介之推,也渐渐被人遗忘。
如果没了介之推,没了寒食节,清明就失去了内核,只是和春分、谷雨一样的表示表示节气的名词。那样的清明,意义全无。每至清明,我都会给学生介绍那个叫介之推的人,那个两千多年来一直活在历史里君子。
春秋时期,周室衰微,群雄争霸,国乱而民苦,道沦而德丧。天下熙熙为利来,天下攘攘为利往,在那举世混浊,众人皆醉的时代,难得出现一个不为名利只做君子的人。介之推,晋文公重耳的近臣,重耳流亡期间,割股奉君,不离左右,昭昭忠心,日月可鉴。晋文公执政后,介子推不受封赏,背着老母躲进绵山。晋文公为逼出介之推,火焚绵山,三天三夜的大火只烧的狼奔冢突,狐鸣兔悲,却逼不出介子推的身影。在一棵烧焦的柳树洞里,晋文公拾得一片雪衣襟,上书诗一首表明心志: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故事久远,事实如何已经无法考证,但古往今来我们是愿意相信故事的真实性的,甚至是这首有明显托名之作迹象的诗句,我们也宁愿相信是介子推的肺腑之言。
一生肝胆相照,却无富贵之求,在烈火焚身之际,只求“清明”二字,这样的理想,让晋文公如何面对!
逝者已逝,生者何生?
在这万物清明的时节,我们需要悼念什么,需要追思什么,也许只有自己心里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