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上岸

李兴文

　　春天来了，你总想起一条小路。
　　
　　那是一条从山村通往山林的小路。当你第一次走上那条小路的时候，你就发誓，总有一天，你一定从那里走出去，离开小路，离开山村，离开那里所有的人，离开那里的牛羊猪鸡和各种野兽。
　　
　　如你所愿，你果然离开了。关于居住地，或者关于世界，深山里的小村，大河边的村庄，无法构成你记忆的全部。在你到达山村以前，你已经知道有一种叫做城市的地方。是听别人说的。听起来，城市那种地方，简直就在天上。天上这个概念，在你的意识里，就是深不见底的天空，那种深蓝色让你向往，也让你害怕。飘在眼前和头顶的云朵却很亲和。云朵很白很白，总现出一尘不染的样子。你常常独自一人盯着朵朵白云苦思冥想，你想从那里看见城市。当然，那都是空想。
　　
　　山路实在太窄了，行人和牛羊驴骡相杂而行。牲口粪便的浓烈气味强行改变了你的急性子和坏脾气，你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了，一有空，你就想遥不可及的城市。但你的想象力无法超越大山、天空和白云，无法超越强劲的山风，以及暴雪、雷电、大雨。你记得你是被寄养到山里的；说是寄养，你的感觉是被扔了。扔你的人与你最亲。分别的时候，他们流泪，你也流泪。几十年过后你才明白，其实当初，你们的心都在流血。
　　
　　你的一生都在质问和控诉：到底出了什么妖孽，为什么要把人像牲口一样围成巨大的群落，并让他们像牲口一样群体劳作，一年四季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说起来，你是被那一场疯狂的恶风吹到山村里的。风很猛烈，没有人挡得住，包括你那些最亲的人。
　　
　　后来，你渐渐忘记了大河边的村庄，模糊了最亲的人的模样。关于遥不可及的城市，所有想象都被深蓝的天空和耀眼的白云遮拦、隔断了。但你盯着白云久久观看并胡思乱想的做法终成习惯。山村里开始出现流言：那个娃，傻了。
　　
　　春天，你吃遍了娇嫩的山珍；几十年后，你对那些山珍依然如数家珍。林坡里的灌木嫩芽，黑色泥地上新发的野菜，以及，蓬勃而黑亮的地耳子，它们都像新来的玩伴，令你开怀，你就忘记了想得心疼和流泪的事情，你开始用更多心思关注云海一样的山花——说起花，鲜红的杏花，有些年头，你不再见到了；被雪白春花遮盖的山村，那一树树鲜红的杏花，太入眼了，简直是在跳跃，舞动，或飞翔，给你的四岁，或者五岁，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保留至今。
　　
　　烂漫山花终究与城市无关，沉醉于山花的时候，城市的念想挤不进来。春花在你心中引发的狂喜，比春花凋零得更快。再说，春华怒放的时间总是极其短暂，当你再次开始盯着白云久久观看的时候，春天已经走出很远，而你，好像也不是很怀想。离开山村的念想再次抬头，但那条山路太长太长，你从来没有走到过更远的地方，而最远最远的地方，你认为，那里一定就是城市了。
　　
　　后来，你生活在城市。一晃，几十年凌乱而劳碌的时光成为过去，但你还是记得，你是怎么来到城市的。或者是没时间没有心境回想，或者是你真不愿意回想漫长而艰辛的进城经历，在城市里，你就像从狂野且险峻的河流里挣扎上岸的一头鹿，你很满意，你的眼前，仿佛有一大片平安的草场。
　　
　　你依然常想起那条山路，你常常独自一人，朝着山村所在的方位张望，却没有深蓝的天空，没有耀眼的白云，没有林莽，没有幽咽的泉流，没有路径不变的山风，总之，你不能确定那条山路延伸的方向，就像你当初无法看见遥不可及的城市。在城市，你无法看见遥不可及的大山某处，有一个开阔的路口，拐进路口，有一条蜿蜒漫长的路，直达山村——那一段路太长了，太远了，你用半生时间做准备，至今都没有成行。你好像要求证那个山村的真实性，进而证明你在那里生活过是一种真切的事实。现在的遗憾是，几十年过去了，你都没有完成求证，现在，你已经没有能力进山了。你已经退休了，僵硬的腿脚告诉你，那个山村，你再也去不了了！
　　
　　山村，那条小路，成了你现在摆脱不了的梦。你总觉得转瞬而逝的半生太像一场凌乱的梦，梦很神奇，心想事成，但当梦醒以后，未必全都成功。现在，关于山村和小路，或许是梦的余韵，或者是此生必然的历程，你要走完，但你感到，你可能真的无法完成。据可靠消息，山村里的人大都四处迁移了，留下的，是极少的，要么是死活不愿离开的，要么是实在无人带走的。作为最后的山民，他们活着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他们死后，有人能够把他们安葬在大山的黄土中！
　　
　　你开始后怕，你开始弄不清，你现在的处境到底是假还是真！在即将彻底消失的山村和越来越繁华的城市之间，你无法确定所有时间过程的真实性。甚至，你无法确定你是谁，无法确定去世了，还是活着。你越来越感到活着的事需要证据来证明，以免老来之后，失落与惶恐。而你曾经寄身于山村这件事情，留给你的证据很少很少了。忍痛背你进山的人去世了，进山看你，吻你，含泪告别你告别山村的人，老年痴呆症的前期症状出现了。你在山村里的时候，唯一的同龄人远去新疆谋生，多年不闻音信。迁居他处的人们，你想不起一个名字，因而，他们的后人们的近况，你更加无法打听。
　　
　　退休了，这是你曾经引以为乐的事情，现在，它给你带来新的焦虑。你很愿意摆脱老化僵化的人际关系，开辟新的交际圈子。这时候，你才发现，你就像渡过一条混浊的河流以后，站在岸上，前方迷茫，后方消失，整个世界，极其空洞，满眼尘雾，却没有一丝风。
　　
　　你无法不相信意识就是全部。意识在，一切就在，意识消失，一切寂灭。生命主体是一个悖论，它的悖谬之处就在于无法获得超时空存在证明，或者，它仅仅只是一个仅仅具有假设性的自证，而不是一个具有真实性的他证。至此，你又想起佛陀，基督，真主安拉来了，原来他们的志业就是寻求一种超我的他证，虽然，它们至今悬而未决的问题依然是，无论是天堂地狱，轮回，还是白骨复生，都是假设性期许，都没有给世人提供可靠的证明。
　　
　　茫茫宇宙，你究竟属于哪一粒尘！来自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去往哪一个黑洞！
　　
　　好了，不想那么远那么多了。又是春天，花开了！有花开就好，不必在意花色黄粉红白。离岸了，就好，就当成从漫长的凌乱之地脱身了，终于获得自由身，足可庆之以酒！上岸了，更好，就当做再次逢春，开出一朵率性的花，只要怡情悦性就行，不必在意他人的喜好！
　　
　　春天来了，春天就是一条宽阔的路，或飞，或跑，或游，只需选择一种最恰当的姿态，笑拥新生活的开放怀抱，未来，就看你自己了！
　　
　　那条小路——不，你现在应该多多关顾春天，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他们都在这里，就差你的参与和独具魅力的表演了！
　　
　　你就对自己说：好，我行！


      

秋实声像

本文语言形象鲜明，生动准确，情感丰富而真实，美文佳句，可圈可点。问候创作辛苦，远握！

李兴文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3-3-10 15:48
本文语言形象鲜明，生动准确，情感丰富而真实，美文佳句，可圈可点。问候创作辛苦，远握！

谢谢秋实，即颂春祺！

露渊

很属思虑的佳句：茫茫宇宙，你究竟属于哪一粒尘！来自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去往哪一个黑洞！学习了安好！
　　

高骏森

李老师的文章我每次读，总感觉是在读我自己，这可能是我们有相似的命运，以及有共性的思想。只是，很多时候，我害怕读我自己。

我们改变不了这个社会，而生而为人的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却偏偏又有着一颗心忧天下的悲悯情怀，这样的人，无论春天再怎么美好，我们的心却始终有着微凉。

春来了，有空，欢迎李老师来杭州，实话说，我是很懂你内心的一个朋友。

舍南舍北皆春水，祝福李老师，春天阳光，心情灿烂。

李兴文

高骏森 发表于 2023-3-11 15:33
李老师的文章我每次读，总感觉是在读我自己，这可能是我们有相似的命运，以及有共性的思想。只是，很多时候 ...

终于可以享受从前的自由了，虽然那种自由原也相当有限。今年的出行计划已定，张家界，苏州，扬州。或有机会再游杭州，亦未可知。然，南国风情甚合我意，如我北民，心向往之！
谢谢骏森！

文珺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一生，若能明明白白的或者，该多好。退休了，终于可以自由的安排时间了，祝春天快乐！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3-3-16 10:10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一生，若能明明白白的或者，该多好。退休了，终于可以自由的安排时间了，祝春天快乐！ ...

现在才感到，离开了呜呜泱泱的“大家庭”，真的孤单！

李立红

人一旦自己熟悉的生活过惯了，换种生活方式也需要适应。
不管怎样，退休是一个新开始，祝福！

秋实声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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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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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实声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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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是

确实好文章，欣赏学习朋友佳作

李兴文

童心是 发表于 2023-3-21 13:49
确实好文章，欣赏学习朋友佳作

谢谢老朋友，谨祝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