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23-4-26 16:33 编辑
一
午夜时分，孙子忽然喊了一声奶奶。此时，正要入眠的老四，以为孙子在说梦话呢，就没有理睬他的。自从有了孙子，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只要孙子轻微地动了一下，她就会警觉地醒过来，看看孙子是否蹬了被子。
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她，又听到孙子叫了一声奶奶，同时还将身子挪过去，紧紧地挨着她。孙子以前睡觉，都是离得她远远的，他说她身上有臭气。孙子的这一反常现象，促使她坐起来，欠起身子看了看，孙子的双眼睁得圆圆的。难道孙子预感到，自己明天早晨要回云阳老家吗？
孙子见奶奶在看他，他又奶声奶气地补充道：“奶奶，我们去买桃片糕嘛。”
桃片糕是云阳特产，上次回云阳时，老四曾给孙子带过一封。孙子的这句问话，确凿无疑地印证了她的猜测。她害怕孙子不再睡觉，缠着她，明天早晨要跟她去云阳，让她精心策划好的行动计划付诸东流。她答非所问地安慰道：“乖乖，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接下来，孙子时而伸手摸摸她，时而跟她说说话。她明白，这是孙子怕她偷偷离开。
令老四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是，回云阳老家这件事，是她昨天傍晚的临时决定，并且作出这个决定时，孙子已然入睡。未必自己和孙子真的是心连着心？只要自己稍微动一下心思，孙子就全都知晓？
懂事的孙子一生下来，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她给他端屎端尿，给他洗澡洗衣,陪他读绘本，陪他玩玩具。孙子最喜欢看的是有关奥特曼的绘本，最喜欢玩的是有关奥特曼的玩具。每个奥特曼的来历、身高、体重、武器和必杀技等等，他都了如指掌。
孙子说完桃片糕的事情，忽然又问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问题：“奶奶，奥特曼吃饭吗？”
“奥特曼不吃饭。”为了纠正孙子爱挑食的坏毛病，她还编起了故事，“奥特曼都是人变成的。他们小时候什么都吃，长大了就变成了奥特曼。变成奥特曼后，他们就不再吃饭，也不再喝水了。”
“长大后，我也要变成奥特曼。”听完奶奶的故事，孙子甜甜地说。
“从现在起，奶奶煮什么你就吃什么。长大了，你肯定能变成奥特曼的！”
拂晓前，孙子再次睡着了。老四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窸窸窣窣地收拾好随身物品，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在客厅里无声地停留了一阵。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她跨出一只脚，又因放不下孙子而退了回来。她装着找东西的样子，寻寻觅觅地回到卧室，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子。回想起昨晚孙子的一举一动，她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孙子均匀地打着呼噜，被子也盖得严严的。老四抹了一把泪，又轻脚轻手地走出卧室，来到了客厅。恰在此时，听到门响的儿子也走出卧室，与她在客厅里不期而遇。“妈，这么早就出发呀？您留在家里收拾房间，我开车去接外婆吧。”
最怕麻烦儿子的她，着急地说：“我打车去，方便得很。我的事，不要你操心。”
说完这句话，她就慌忙火急地转身离开了。
以前不管多忙，早晨七点半，她都得准时起床，给儿子准备早餐。将煎好的鸡蛋，热好的牛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饭桌上了，再找出烤干的皮鞋，放在儿子出门前一伸脚就能穿上的位置。
七点五十分，儿子急匆匆地从卧室里走出来。饭桌上的鸡蛋和牛奶，他连瞟也没瞟一眼就径直朝大门走去。
“喝一口再走噻，牛奶的温度正合适，一口就喝下去了。”她急忙端起牛奶，奔到儿子身边，“天天不吃早饭，营养怎么跟得上嘛？身体是各人的哟！”
儿子接过去，咕隆咕隆，一边喝牛奶，一边将脚伸进皮鞋。“怎么没有鞋垫呢？”
她又赶快将煎鸡蛋递过去。“你吃鸡蛋，我去拿鞋垫儿。”
儿子知道她故意不将鞋垫放在皮鞋里的目的，就是想他吃了煎鸡蛋再走。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煎鸡蛋，穿上铺好鞋垫的皮鞋，慌乱地跨出了门外。
可是今天，为了抢在兄弟姐妹之前赶回云阳老家，将行将就木的母亲抢到自己家里来，老四连儿子的早餐也无暇顾及了。然而跨出大门之前，她还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儿子，需要给你热点牛奶吗？”
“您去吧，我自己来。”
二
昨天傍晚，老四的幺妹儿在“尊老群”里留了言，说最近几天母亲陡然四肢浮肿，酸软无力，连吃饭解手都成问题了。“尊老群”，是老四兄弟姐妹七个，为讨论母亲的赡养问题而专门建的一个微信群。一看到这则不好的消息，老四就立刻意识到母亲的大去之期不远了。于是她当即决定，明天一早就赶回云阳老家，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来，四世同堂，热热闹闹地陪母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然而，老四的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表达，大姐就抢先在群里发了话：“我和你们姐夫早已退休在家。母亲最后的这段日子，理应在由我们负责。”
远在深圳的幺弟，什么也没说，只发了三张图片在群里。一张是他从深圳飞往老家的飞机票截图，另外两张是他和母亲返回深圳的飞机票截图。
“你们都别争，”幺妹说，“妈和我住在一起，住得好好的，她哪里都不去。”
“我们七兄妹，哪一家都养得起妈。”从未在群里说过多话的大哥，此时也开了尊口，“我们要根据各家各户的实际情况，怎样安排对妈最为有利，我们就怎样安排。”
有的大家庭，父母一旦瘫痪在床，兄弟姐妹之间就相互推诿，相互指责，吵得不可开交。可是他们七兄妹，都是争着抢着要将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去侍候。是母亲手里握着一笔巨款，谁负责养老送终，钱就归谁吗？不是的。
大家争来争去，互不相让，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不管采取哪种赡养方式，首先都要征得母亲的同意。
幺妹立马说：“我邀请你们一起视频，让妈直接跟你们对话。以免妈的心意跟你们不相吻合时，你们就怀疑是我在假传圣旨。”可是母亲面对着手机屏幕，话还没说出口，就先失声痛哭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七兄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各自在心中寻找着自己的答案。
母亲哭了一阵，抿了几下嘴唇，看样子她想说话了。可母亲一开口，又把七兄妹吓了一大跳，她说：“我想马上就死掉。”
好端端的母亲，为何要寻死觅活呢？幺妹递给母亲一杯开水，叫她先喝点开水，等想好了再说。
母亲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她说：“我早就想好了，死了免得麻烦你们。”
七兄妹异口同声地说：“母亲，您养了我们的小，我们养您的老是天经地义的，怎么是麻烦呢？”
“你们小时候，我都是用粗粗草草的东西把你们喂大的。你们长大了，成家立业时，我又没有帮过你们一分钱。你们现在尽心尽力地让我吃好的，让我穿好的，我问心有愧呀。我死了，免得你们操心。”
七兄妹又七嘴八舌地宽慰母亲：“您说这话就有些见外了。就算您活两百岁，我们也养得起您。母亲，以后请您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按照七兄妹的年龄排序，她是老四。家人叫她老四，外人也叫她老四。本来，赡养母亲的事，无论是从大排到小，还是从小排到大，现在都还轮不上她。但是不管由谁侍候母亲，老四都是一百个不放心。因此她只在群里留下了个大大的“妈”字，然后什么也没说，就退出了视频聊天。她决定先斩后奏，抢在兄弟姐妹之前赶回云阳老家，先把母亲抢到自己家里来了，再往下说。
退出群聊后，老四立即跟儿子商量了此事。名为商量，实则是打招呼。因为家中的大事小情，都是她说了算。
三
清早，老四一下楼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往云阳老家急驰而去。出租车即将抵达云阳老家时，她首先给幺弟打了个电话。幺弟的电话老是关机，很显然，他此时正在前往老家的飞机上。老四再给大姐打电话，年近七旬的大姐说：“我还没起床呢，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呀？”最后老四又打电话询问幺妹此时在哪里，幺妹说他们一家人正在逛超市。幺妹又反问她在哪里。老四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只说随便问问而已。
事情的进展非常顺利，载着母亲的出租车，离开云阳老家十多公里后，老四才接到幺妹的电话。然而木已成舟，幺妹也无可奈何了。只是“尊老群”里炸开了锅。昨天傍晚，兄弟姐妹们就在群里纷纷猜测，老四留下个大大的“妈”字后就退出了群聊，是何用意，但谁也没有猜想到，老四今天会来这么一招。
母亲已病入膏肓。当天下午三点多钟，出租车一回到老四所居住的城市，连家门也没有进，她就直接将母亲送进了当地有名的医院。所幸的是，这家医院距她的家，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弯来绕去的也只有五百多米。她完全可以省下等公交车的时间，省下请保姆的费用，在医院和家之间，往来穿梭。
刚把母亲安顿好，老四的其他六个兄弟姊妹就赶到了医院，他们纷纷指责老四自不量力，身边带着一个不满三岁的孙子，还要把母亲抢来侍候，即使你有三头六臂也办不到嘛。老四又哭又闹，不管他们怎么劝解，老四都死活不依。接不走母亲，其他六个兄弟姊妹又退后一步，想凑钱请个保姆，也被老四婉言谢绝。她说：“现在的保姆什么都做不来。我教她半天，她还嫌我话太多，不如自己亲手动一下。倒头来，你们请的保姆倒成了我的负担。”
兄弟姐妹知道老四的个性，什么人都不相信，什么人都不放心。什么事都要亲历关为，心里才踏实。出于无奈，兄弟姐妹只要摇摇头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四时而医院，时而家里，忙得脚不沾地。家中的一切都是她在操持，哪怕再忙，老四也决不容许其他人插手。就是舀饭端菜之类的生活琐事，也概莫能外。
一口电饭锅，老四能煮出几样的饭。煮饭时，她尽量把电饭锅里的米堆在一边，米少的那一边，上面的米汤舀给躺在医院里的母亲喝，下面的软饭舀给牙齿还没长全的孙子吃。儿子喜欢吃硬饭，米堆得高的那一边饭比较硬，就舀给儿子吃。儿媳见她忙得不亦乐乎，就拿起饭勺去帮忙舀饭。她一把夺过饭勺：“你不知道怎么舀，还是我来吧。”
吃饭时，家里人在饭桌上的坐位是固定不变的。老四精心烹制的菜肴，哪一盘应该放在饭桌上的哪个位置，也只有她知道。儿子见她放下锅铲又是菜刀，就顺便将搁在灶台上的菜全部端到了饭桌上。她马上冲到饭桌边，一面哗啦哗啦地挪动盘子，一面毫不留情地大发雷霆：“连个菜也放不来，滚到一边儿去。等我把饭菜摆好了，只管来吃就是。”
老呈舀好饭，摆好菜，大声地催促过好几遍了，躲在卧室里玩手机的一大家人，才前前后后地从卧室里走出来，各就各位，热火朝天地开始吃饭。
至于老四自己，则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添饭添汤。等家里人都酒足饭饱，离开饭桌了，她才把残汤剩水收集在一起，快速地吃进肚里。遇上没有啃干净的骨头，她还会从饭桌上捡起来，啃得一粒肉腥都看不见了，最后才将骨头扔进垃圾桶里。
一天下午，眼看儿子就要回家吃晚饭了，可老四还在医院里忙活。有条不紊地忙完母亲这边的事，她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家里奔去。这时候，别人都吃过两顿饭了，可她连一顿饭也还没有吃上。刚到屋，她的头一晕，一下子就像个刺穿的气球，瘫倒在了地板上。在地板上躺了好一阵，她才缓过气来。缓过气来后，空旷的客厅里，立刻响起一阵号啕大哭声：“你们个个都是老爷，文手不动。我把家中的活全包了，还顿顿吃剩饭剩菜。我比别人请的保姆还不如啊。我没要你们一分钱的工资不说，连你们的生活费也全是我出的。有本事的，你们就请几个保姆，要怎么侍候就怎么侍候……”
可是一顿哭诉过后，老四又后悔了。侍候母亲，伺候儿子，侍候儿媳，侍候孙子，这是自己自愿的，不是谁强迫的。想到这里，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开始煮晚饭。晚饭时分，当她看见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让儿子一家三口吃得津津有味的，她又开心地笑了。
自从将母亲接到身边以后，老四忙得连捡残汤剩水的时间也没有了。她先把儿子这边的饭菜安排好了，再赶快给母亲送饭去。开头两天，孙子并未察觉到这一变化。第三天傍晚，当她提着饭菜，步履匆匆地朝母亲所在的医院奔去时，孙子却悄无声息地梭下饭桌，冲到电梯门前，用温热的小手拉着她，要她回家吃晚饭。她急于脱身，想出各种理由哄骗孙子回家吃饭，可是不管她怎么说，孙子都一个劲儿地坚持，奶奶不吃，他也不吃。
感动得涕泪横流的她，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奥特曼，就说：“我现在已经变成了奥特曼，不需要吃饭了。”
“您叫什么奥特曼？”
“我叫铁喉咙奥特曼。”
“什么形态？”
“老年形态。”
“哈哈哈，”孙子仰天大笑，“老年形态，马上就要变成泥巴了。”
“我说错了，我不是老年形态！”她迅速抬起头，伸直脖子，努力用中指指甲敲打着喉咙，使之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你听，我的喉咙已经变成铁喉咙了。铁喉咙奥特曼永远不会老，也永远不会死了！我要服侍你们一辈子！”
孙子这才松开温热的手，乖乖地回家吃饭。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3-4-24 14:22
收藏
楼主
发表于 2023-4-24 20: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