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道云 于 2023-6-20 10:35 编辑
怀念牛,耕牛。
耕牛有两种,黄牛和水牛。黄牛宜耕作旱地,水牛宜耕作水田。江淮一带,冬种小麦夏插秧,旱地水地轮作,农人多用水牛。其实,使用什么耕牛,不在于田地,在于习惯,或曰传统。
除去外形有别,牛,都一样,有股子力气,且任劳任怨;最为关键的是,牛只吃草。
农村长大的孩子,跟牛熟,也亲。鸡鸭猪狗的,每天也身边绕来绕去的,熟得很,但感情上要淡的多。无论于人于物,你若在感情上对他升华了,它总得有什么让你心动;心若不动,皆是你身外之物,与你无关。几千年农耕,牛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个道理,无人不懂。敬重一头耕牛,不需要教育,耳闻目睹就够了。入耳,入眼,再入地三分,一头牛只凭犁铧就深入了人心。
培养与一头耕牛的感情,从放牛开始。放牛,大多是小孩子的事情。让小孩子放牛,大人用心良苦。
牧童,一直都是一个诗意的称谓。诗意,不是谁赋予的,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青山绿水,草长莺飞,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也是;“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更是。诗意,是生机,是生气,是生命,存于山水田园之间久矣,不过被文人不经意点破罢了。牧童的诗意,在蒙童的真,在耕牛的善,在田园的美。
在山野,在田间,在牛被驯服的秦汉之后的两千多年的经史子集中,牧童无处不在。那个“遥指杏花村”的牧童,欲断魂的杜牧之是记得的;那个“骑牛过前村”的牧童,长安客黄鲁直是记得的;那个“意欲捕鸣蝉”的牧童,随园主人袁子才是记得的......而我,和我的那头水牛,四十年前在一条草稀苗盛的田间走过的情景,谁会记得?诗意还在,但没了诗意的记录,我的童年一半的时间只淹没在一头水牛连绵不绝地咀嚼声里。
没有人记得我,但我记得我的那头水牛,记得我和水牛的无数次的对视和谈心,也记得我对它的鞭笞和它被缰绳强压下去的愤懑。从每年的春末草盛到秋末草枯,它驮起我,又放下我;我牵起它,又丢下它,岁月就这样在无情与有情中交替而逝。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不是读书,就是放牛,这是我记忆中最有意义的两件事。现在想起,那时,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完成父亲给我出的一道选择题。当一个人的人生可以选择,他无疑是幸运的。父亲,没有选择,伺候土地一辈子;耕牛,没有选择,一生只能拖犁曳耙;而我,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当然,选择是痛苦的,要么顾此失彼,要么取彼舍此,若彼此兼顾往往尽失彼此。最终,我用牵牛的手拿起了粉笔,走进了另一块属于我的田地,给出了一个父亲还算满意的答案。
属牛的我,似乎与牛有着一样的脾性。在我成为一名老师后,我总断不开与土地的联系,工作之余做着父亲的帮手,在几十亩的承包田里继续耕耘。我放的那头水牛老了,父亲更换了头小牛犊子。从上橛子,到驯服它,再到安排它下田耕地,全是父亲一个人。没有接班人的父亲似乎并不失望,牛在,他在,就够了。至于我,能和一头牛朝夕相处着一起长大,也算遂了他最初的心愿。
因为忙碌,牛很少再有人去放,父亲只割草喂它。后来,父亲添置了耕地的拖拉机,换了犁耙,很少牵牛下地。草,越来越丰茂;牛,越来越闲散。再后来,不少人家卖了耕牛,可父亲舍不得,草料依然不减,养得它膘肥体壮。父亲偶尔也会使牛耕地,但更像一种对过往的怀念,并不指着它干活。
然而,父亲也终于老了。一次大意,被人偷了耕牛,之后父亲就没有振作起来。一场大病过后,他不得已减耕了土地,直至三年前他把土地全部转包给别人,不再耕作。
如今,我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教育这块土地上耕耘了三十二年,侈谈成就,“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倒是真的。闲暇时,仍爱到田间走走,看四季轮转,读草木枯荣。天是以前的天,地是以前的地,只是牧童已老,耕牛不再,短笛难吹。那么,诗意呢,不应只在文字中吧?
其实,天地再大,不过是个舞台,需要你上台你便做个主角,退至幕后你就甘心当个配角。主角配角不重要,重要的是:舞台在,你就在;你在,人间就应该有一首雄壮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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