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跌宕，坠落抑或飞翔

远牵

看《世事依旧》的封面，带有一种奇异的感性：希腊体的字母音注呈自由落体式排列，沉着的赭灰色打底，诗者的背景墙锁定在了光阴的"阴"面。一些晦暗的，不甚明朗的事物在这里沉潜。当我试着用"坠落"一词来进入这本诗集，也就意味着这个受重力作用的下沉动作，它正指向大地并将完成最后的着陆。而"坠落″作为"人″出离自我后的回归方式，这种生命的本然状态，亦无可厚非，更无所谓高下之分，它应该被视作一个自然过渡的中性陈词为宜。

作者方磊给人的感觉是典型的文艺青年范儿，这是一个积极投身于足球运动，摇滚音乐与严肃纯文学创作的多栖实力型选手，人们眼里看到的往往是他阳光帅气的正面，是那些轻松快乐、游刃有余的生活波澜里形而上的浪花飞溅，它们滴落在阳光跌宕的背后，一些无法消解的沉重痛楚，则被他收留在自己艰涩凝噎的诗行中，"把苦味裹于一身/把身体藏成一个圆"，在《藏身的药丸》中，当"一个苦命的人/颤抖着捉到它/它带着满身的苦/瑟瑟发抖/重返这个病了的人间"，人类不得不活在时间的囚禁中，连同《丑角的面具》一样，"丑角在哄笑中钻来钻去，我被哄笑挤在中间/腾空，跌倒，摇摆，/他身形起伏曲折，分明是日子里某段"……对于人世间的幽微底细，方磊一直是致力于用小说文本去切入并呈现的，而诗歌作为一只更为灵敏的抓手，它一直如光点一样探照着方磊头顶的方向，并与诗人共生同在。这本诗集中，对坠落感的呈现与打量，让诗人方磊自觉将作家的"我″置身于光阴之囚的晦暗现场，他试图以"自在″并"他(它)在″的方式，面对茫茫人世，用怅惘的悲悯完成悲欣激荡的文学觉察与诗性构建。

在《世事依旧》的四辑诗中，方磊对"坠落″的表呈方式虽意象驳杂，但大致在"轻"与"重"两类事物间游移平衡。如《星辰》中，“我是一粒星辰站立天际/想着自己的命运/我的长影千年不动/结痂的土地忧郁地望着我/天地无边/日夜无痕/命运几何/却是/我又如何被刺在星空？″；《雪铺在大地上》"我只记得清晨/扑倒在肩头的雪花又大又密/特别适合冬天的来临″；《霾》"霾用最轻的力量把天举起/举向他自己/举向一个假想的明朗/那些隐约的黑鸟消失在承诺的深处，那一粒一粒尘埃轻扬又落下/像极了安静的心窝″；《秋尽》"一颗熟透的果/坠向黄昏的土地/流出猩红的汁液/不是怨弃/也并非参透/只是成熟的疲惫″；《消失的主人》"一个洁净清亮的午后/男人攀到楼顶/把自己变成他抛的那个球/跳进狗拚力去咬的命运″……轻灵的事物伴以沉重的痛楚，生命的不堪承受之轻有时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人的自我承受限度会在轻与重之间取舍平衡，人生因能够背负重量而显著意义。昆德拉在《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中写道，最沉重的负担压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在了地上。大地成了所有坠落的载体，如果说"那些沙粒需要磨碎才能实现抵达″，那无论怎样轻重缓急的事物，大地都将成为抵达的归路与去处，从这个意义上说，精神的着陆必将是诗人在“坠落”中对多种充斥冲突与碎裂物象的投射与整体统摄后的意象达成。

光阴中坠落的惶然失重感可能导致众人之中的"我″感受并困惑于脆弱隙裂的晦暗时刻，沉重的肉身面对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轻，与个体渺小而形成的无力感是抵达生命本质并通往自在的修罗场。如《地球仪》中"我的欲念在地球仪上/一望便知/一根手指足以拨动、旋转/万千世相一路飞驰/降落为我怀里的漩涡/残忍与吞噬/一轮一轮/我偏要从它上面听出几粒鸟鸣/在地壳的映衬下/我看见衰的面目"，当"写满湖泊山河的球体/突然从托架坠地"至"我如同从它身上/遗落的碎块"，剥离感与离心力的冲击，是"我″所处碎片化时代的某种境遇隐喻与心念写实，用物理的、地理的景象来代指心理的遽然失落，摹拟出了具有慢镜头下意识流形态的"炸裂志″；《玩偶》中"他淡然从容，不愤怒不焦虑/他的脸上没有时光/他甚至没有泄气的孔/我在他身边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弱者/心存眷恋的人/满身漏洞"，双关语境下以对不特定角色的分身与合体，形象传感出摇晃趔趄的人间弱者某个时刻的内心情感失落；《守门员自语》"站在洞穴满身的网前/我就是漏洞本身/不知何时/不知方向/骤然攻击/我一次次扑倒在地/命运以球为掩体/一次次将我击到″；而《致我》以"我从远山而归/斑驳沉郁/像降落在冬日的灰雀/可你还是从我眸中望见了/天空的碧蓝"，从"你″与"我”的镜像互显中由天空鸟雀的降落，视角自高而低，色调斑驳而灰，天空的碧蓝显现出的一抹亮色，也是我以致我的高蹈世界；在看见与经历之后，如同《路》之所示，一一"我看见了你/我看见了我/我忘记了我/我实现了我″。

方磊《世事依旧》的新书发布还带来了他的"无规则"乐队助阵，以室内轻摇滚音乐与诗歌的交融互动形式生气亮相，使这些诗以"摇滚诗″或"诗摇滚″的现代感面目得以时尚前卫地即兴上演，现场气氛的营造充满着奔突的精神张力，《世事依旧》中的许多短诗，如《少年》《叶落衣襟》《万象》《无题》包括《致我》这几首，其实也都可以看作是富于寓言性与节奏感的精美唱词，当方磊在这么做的时候，诗歌作为他向世界突围的触手，当在不经意间被放入口袋中，那种无人理会的欢喜、痛惜与悲凉，“当我掏出它们时/我看到它们更有光泽了”（《我的口袋》），与些同时作为诗人的方磊一定会获得一种巨大幽邃的平静，这种平静可视为心灵着陆后的一种安宁；而在此之前的人生逆旅与时间回溯中，在世事苍茫中依旧诗情的方磊，面对那些阳光跌宕中倾向坠落的事物，不也是在试图以一种更接近大地的姿势尝试着反向的迎风飞翔？（2250字）

刘彦林

感谢您的支持发帖，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