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贬人生

淡淡不如风

　　我们班长老王的脸被黑布蒙上了，他在三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上强颜欢笑。笑得太假太牵强，连老眼昏花的老师都追问了他几回：“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老王几次用更虚假的笑声来掩盖内心的惶恐。都知道他有事，因为聚会就是他兴冲冲张罗的，准备计划列了一年之久，事到临头他黑了脸，这当然有事。但是大家都不说破，中年人谁能没点糟心事？谁的事业没有坎没有沟？上有老下有小的谁都不容易，能说的自然会说，能帮的自然会帮，谁也不是救世主，人家不想说谁会找不自在？


　　于是，我们本着“今朝有酒今朝乐”的态度，没心没肺地将聚会推向了高潮。每到这个环节，都有一个保留节目——由班长和娱乐委员来段黄梅戏《天仙配》选段：《夫妻双双把家还》。这两个人上学时就是班里的金童玉女，而今人过中年了，但唱歌的时候还是有种微妙感觉，顾盼回眸都有点意思，嗓子也好，总能带动着同学们把酒杯清空。


　　而这次，老王那表情不像是“新婚夫妻”回家，更像是“董永哭坟”，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家哄笑一场，也就散了。


　　我和老王从小关系就铁，两家离得也不远，回去时是顺路。他提议步行，散散酒，也散散心。一路上他抬头看了几次月亮，又低头叹了几回气，看我一如既入地说说笑笑，老王歪了我一眼：“你没长心啊，没看到我有心事吗？”


　　我等着就是这句话：“你想说的话，还用得着我问？”


　　老王气得差点踢我：“‘人老奸、马老滑。’当年那么单纯的小伙子，老了老了，学坏了！”虽然是黑天，他还是四下瞄了瞄，低声说了句：“丢人了！”


　　老王在物业公司管点事，手下女同事多，莺莺燕燕的一簇拥，老王的眼神也就不够用了，吃吃喝喝的时候多，玩笑开得也没边没沿。有不当真的，就有当真的，老王就遇到了一个当真的。不到四十岁，单身女性，非要跟他结婚。老王和很多现实的男人一样，风花雪月可以有，但来真格的不可以！这么一闹僵，女方拿着手机去找公司老总去了。老王和人家的那点暧昧就此走光！


　　说到这儿的时候，老王咳嗽了几声，摩挲了几下胸口，呼吸沉重：“一提这事，这半边身子就堵得慌，人说气大伤肝，我这这这……好像全伤着了！”一边说着，老王一边把五脏六腑戳了一遍。


　　我骂一句“该”，又补了一句：“这么大岁数了，你也不知道消停点！这两个人的聊天纪录，都有责任吧！”


　　一声忏悔的叹息飘过来，老王的头像是被地面牵引着，一直往下坠，“别提了，老总找我的时候，才知道她的每句话都是含而不露，我的每句话都是无耻下流……”


　　老王被人套入了！但这也是他自找的，我更同情的是他的家庭：老婆朴实、孩子刚上大学、老家还有个父母双亲……


　　从那天起，我便更多地关注起了老王的信息。曾经的这位物业公司的劳动模范已成了陈世美。女方逼着他离婚，老王走投无路，已经传出了家庭破裂的消息。在这座不大的小县城里，花边新闻像丑陋的蛾子，很快就飞遍了角角落落。有同学找我谈过这事，有嘲讽的，有破口大骂的，还有的要去劝劝的，我的态度就一个：这事没法管！只能希望他能安抚好老人和孩子，当然，受伤害最大的还是他老婆。


　　说起老王这人，总体还不坏，特别讲义气。上世纪90年代，有个同学去南方求职，路费难凑，大家都穷，干着急没办法，老王去医院献了一次血，给他买了一张船票。这些年同学家不管谁有大事小情，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大家都说，毕业这么多年，老王一直是个班长样。当然，毛病也不少，几次聚会和女同学眉来眼去，有一次还让人家老公找到饭店来，差点动武，但大家都原谅了老王，因为除了油嘴滑舌，还真没和同学有过格行为。


　　老王在工作上也褒贬不一，热心肠的时候有，资助过失学儿童，关怀过孤寡老人，但也过度关心过一个美女客户，引发了人家的家庭矛盾。这么一说，老王在女人方面真的不太检点。即便他曾经做过好事，也被眼下的这条绯闻打败了，看“王世美”这关怎么过吧！


　　这么个尴尬时刻，老王和老婆凭空消失了两个月，有说他领着老婆出去躲灾去了，也有说他和人私奔了，老婆去满世界抓他了。谣言还未来得及证实，老王重新回到这个城市。他请我吃火锅，给我带了瓶好酒，自己却滴酒不沾。我很奇怪，看他心情不坏，往常的话早就推杯换盏了。老王苦笑一声，拿出手机晃了晃，上面的诊断书上触目惊心：肺癌！


　　老王又轻轻戳了戳自己：“这儿，手术了！”


　　怪不得他不喝酒。得癌的人却貌似挺快乐？老王告诉我，什么叫因祸得福。这场病把所有麻烦都带走了。一听说得了癌，闹事的女人偃旗息鼓，还和同事一起随了份子；家里的老婆不再计较，陪他去手术精心侍候了一场；单位领导保留了他的职务，所有恨不得他丢人现眼的都变成了同情……


　　老王举起水杯，像敬酒一样和我撞了一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历了这一场，我算是活明白了，余生要对老婆孩子好，对父母好，对任何人都好，算是弥补以前的罪过吧！”


　　活明白的老王以崭新的姿态行走在晨光里，一路上向所有熟人问好，向所有陌生人微笑，连小花小草都赋予了感恩的目光。他向那位女同事道歉，向伤害过的人忏悔，就连踢过两脚的楼下小狗都送了两根火腿肠。


　　老王详细地做好了计划：今年要给老婆买件白金首饰，给父亲雇一个保姆，给孩子换台好电脑，给管片几位慢性病患者办上免费体检卡，给几家留守小学生联系一辆接送出租车，给小区的流浪猫狗找领养的人家，在老师八十岁生日这天组织一次更大型的同学聚会……


　　老王的微信头像换成了“太阳”，每天我们都看着老王的朋友圈在不断更新，也都在盼着他能更新，就像每天都盼着太阳冉冉升起。直到这一天……


　　那天是周日，老王包片的老旧小区改造已近收尾，工程队第二天就要撤了，突然接到住户的电话：七楼漏雨！老王那天休息，但这事归他管。打电话的住户声音苍老，说了很多苦楚，老王二话不说，和另一个同事匆匆上了楼。他拿着日记本边走边标记漏点，在经过排烟口的时候，老王用手扶了一下水泥——风吹雨淋多年的水泥成粉状脱落……


　　据说，老王坠楼后，手里还紧紧抓着日记本——这也是他后来定性为“工伤”的主要依据。


　　老师的生日来的人不少。老师喝了几杯就去休息了。同学们情绪都不高，但酒喝得都不少。谁都想回避谈班长，可张嘴不过三句话又绕到老王。不知道喝了多久，有喝多的，有喝哭的；有说老王老婆获赔百万，也算生活有保障了；有说老王没按要求系安全绳，能按工伤赔算运气好；还有人说老王有没有可能是癌细胞扩散，故意……


　　众说纷纭中，我把手机举了起来：“班长老王将要被移除出去了！他……他是个好人！”


　　我点了一下，老王的印记符号从此消失；把手机一关，老王的一生，也被合上了！

莹莹子期

简洁的语言刻画出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老王，人本身就是个复杂的体，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但也没有纯粹的坏人，一般男人有的毛病他都有，一般人的善良他同样有，我们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在关键时刻能否抑恶扬善，最后一句道出世间凉薄。如果把叙述改成描写扩展成短篇想必会更好。一家之言，勿怪。

邱天

这么一个人，又是“桃色新闻”，又是“患癌症”，生活着实不容易，结尾为什么会被同学群“移除”？感觉“老王”还有些故事可以展开……

淡淡不如风

邱天 发表于 2023-11-2 13:48
这么一个人，又是“桃色新闻”，又是“患癌症”，生活着实不容易，结尾为什么会被同学群“移除”？感觉“老 ...

一般去世的同学，都会被移出去。当然这是这边的一种习惯或习俗。

淡淡不如风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3-11-2 13:17
简洁的语言刻画出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老王，人本身就是个复杂的体，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但也没有纯粹的坏人 ...

人生本就是在别人的褒贬中过来的，不管你多好或多坏，总有人褒贬。

草舍煮字

老王平常“玩笑开得也没边没沿”，与那个单身女性聊暧昧也有迹可循的，但是，他“风花雪月可以有，但来真格的不可以！”底线虽然低，但不是没有。而那女人明知他是有妇之夫，还“含而不露”地套他的话，所以，实实在在“老王被人套入了！”虽然“说起老王这人，总体还不坏，特别讲义气。”但绯闻这种事说大就大，而且经常是被“说大”的，人言可畏，闹出人命的事情古今不绝。
再说那40岁的单身女人，且不论她单身的原因，看上了老王其实是看上了他的好。但进一步说，假如老王被她搞成了，人家的家庭破裂了，这种人她敢要吗？就算她没看上，也应该知道老王“来真格的不可以”，依然把这段“秘事”捅出去了，她这是要抬高自己吗？最终老王被人世“移除”了，她有一点点愧疚吗？捉弄别人，以及绯闻对于女人来说很难抬高自己，而且对她以后的人生多多少少会有影响。
小说节奏疾徐适度，娓娓道来，人物语言、行为描述十分契合人物身份和场景气氛。不只是老王，“我”的分析思考、讲述和褒贬也很生活化、个性化，给人印象深刻。对那个女人着墨不多，但也明显触及了人性的一个侧面。由于这样的写法，使得小说主题很鲜明。

此外，第一句加两个字“就像”比较好一点，“我们班长老王的脸就像被黑布蒙上了”。我刚读到的时候还以为他开篇就死了。

草舍煮字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3-11-2 13:17
简洁的语言刻画出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老王，人本身就是个复杂的体，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但也没有纯粹的坏人 ...

对这位仁兄的差不多每一篇，我都有这个想法：“如果把叙述改成描写扩展成短篇想必会更好。”
每个活了半生阅历的人都有故事，但能记住和讲出来才是真有故事的人。他算一个。

小平_gMTT8

       常言说，人过一百，形形色色。 “人生”是个大课题，所以“褒贬人生”也只能在“众说纷纭”中了。
       很好的话题！

淡淡不如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11-4 10:15
对这位仁兄的差不多每一篇，我都有这个想法：“如果把叙述改成描写扩展成短篇想必会更好。”
每个活了半 ...

以前啊，有一个素材就想写成短的，中的。
后来，只想想成二千以里的。脑梗以后，不想烧脑了。

淡淡不如风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11-8 10:10
常言说，人过一百，形形色色。 “人生”是个大课题，所以“褒贬人生”也只能在“众说纷纭”中了。
...

人在江湖飘，本身就是任别人褒贬的。

草舍煮字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3-11-9 09:21
以前啊，有一个素材就想写成短的，中的。
后来，只想想成二千以里的。脑梗以后，不想烧脑了。

虽有点遗憾，但创意方面已经很好了。

小平_gMTT8

        “人无完人”，褒其优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