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枫小传（约4500字）

夕阳无限

　　

任何命运，不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博尔赫斯



1、

　　杨枫在2005年身陷囹圄，他回望人生，首先看见的是1996年夏，那年在南古镇，天气像他22、3岁的年纪一样，在亮晃晃的大街上，在隐秘的角落里，充满燥热且无处发泄。正如有人说的那般，他虽然长得人模狗样，但就像一个生锈十年的水龙头，得有女人来把它拧开。说这话的是杨枫的工作搭档万富贵，他平头圆身，穿一条胀鼓鼓的绿色退伍军裤，看上去像个棒槌，仿佛随时准备敲打他眼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的顶头上司，信贷科长刘醒龙。他们南投公司干的是一个惹人眼红但正当，或者说（在整个90年代）处于灰色地带的行业：揽储放款，高存高贷，在我们南古镇和江城市区之间（有时远至成都），在房地产和建筑市场，布下宏图大局，轻松赚取暴利。

　　7月是杨枫的生日之月，加之刚进公司，在派他和万富贵去市里收款之前，部门决定一块儿为他庆祝庆祝。由刘醒龙带头，还有一个在业务上往来频繁（为南投公司保驾护航）、法院执行庭的年轻法官，他们饭后来到北街酒吧，正值南古镇灯红酒绿的迷人之夜。很显然，同事们可能既把他当成自己人，也把他当成某些方面调侃、奚落，甚至嘲讽的对象，就是说，谈不上足够的尊重或宽容，这也许和他们本身所从事的职业有关，无需多加指摘。

　　正是在北街酒吧，在这样准确而又含糊的场合，他遇到了一个叫陈红（她自称）的妈咪。她几乎和他们每个人都熟，与之打情骂俏，刻意周旋，除了杨枫。她说，她简直愿意付出一笔贷款，买下北街酒吧，以作南投公司今后专享的定点的客户接待与招待之用，但她怕某些债务不明的陷阱和纠纷，这样的话就不免寝食难安，后悔不及，老得更快呢。年轻的法官保证说，不会存在这种情况（或者不允许其发生），他会将事情弄得一清二楚，而且会为她特别关照，就像对待南投公司一样。刘醒龙半真半假地说，如此一来，我们就不用担心把款子借给你了，如果你确实需要这笔钱的话，就像你迷人魔力的施展，是永远不用担心无法收回的。他的言外之意是，依他的判断，即使不用花费她自己丰厚的存款，也会有别人（排着队，或者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愿意为她掏腰包，心甘情愿坠入她的魔网。


2、

　　这时，“真的好想你”缓缓响起，旋律虚幻低徊。没有什么理由，杨枫就是在那时被这个大他数岁的女人“俘虏”了。她风情万种，欲拒还迎，令人不禁心痒难耐，但这并不能全用到对杨枫此刻状态的描述，或对他的征服上。他既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就难以判断自己的内心，是潜伏经年的情欲勃发，还是不经意间的情感悸动。他下意识地把陈红和大街上看见的女人做对比，发现炙热明亮的阳光和温情模糊的灯光，都通过她们的身体和目光，部分是肢体动作有时拒人于外的高傲，眼神的多情游移，在他身上和内心投下长长的阴影，犹如醒目的未来时光的启示。这让他在那晚剩下的酒吧时间里，患得患失，暗地唉声叹气，引起了万富贵的注意。后者在先前的饭局上，酒已经喝了不少，现在几乎宿醉，家庭生活中爆发的某种战争和失败在他那边造成的阴暗心理，在此时仿佛形成共振，覆盖了他清醒时对杨枫这样的新同事仅存的平和理性，发生在几个月前的，像杨枫这样的同事之间类似事情的触须，拂开他内心世界失意的蒙尘，他手提侮辱的棒槌，无情地敲向杨枫。

　　他醉醺醺地打了个满意的酒嗝，摇晃着脑袋声称说，像杨枫这种菜鸟，或者说新手更合适，别被他们单纯的外表骗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癖好，一个隐而不露的灵魂，喜欢并渴望年纪比他们大些的、有味道的女人，比如你陈红这样的来调教，回头却着急向那些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去炫耀性经验，就像炫耀自己的学业和家世，并把帮助他的朋友踢到一边，在这方面我可是有教训的。他们将自己包裹得像是无辜的白菜心，其实是一堆虫蛀的烂菜叶，就等着蚕食别人的善意和良好期望。

　　尽管出身平凡，学业固然也谈不上优秀，但杨枫身体里有时也会沸腾高傲的血液，他们这样人微言轻的菜鸟也会有自己的尊严。命运之手把人丢向这种奇妙的一刻，并不是为了展现什么不可预知的脾气，或为了看笑话，而是向世人表明其自身的逻辑和平衡：胜利和道德并不是职场老人的理所当然，而让他们产生可以一再侮辱年轻的同事或所谓后辈，却不用承担后果的错觉。杨枫转过头看了陈红一眼，发现她也正盯着他，她的眼睛如星空下幽阔明静的海洋，他看见自己孤独、炽烈、波浪翻涌的小船进一步无可救药地驶向它的深处，而所有的狂风暴雨都将成为他的洗礼，但她随后的一个动作差点儿拯救了他。

　　她抿了一口红酒，杯光摇曳，右手指尖顺着将前额的一缕头发朝耳后拢了拢，抬首向刘醒龙妩媚一笑说，刘科长，你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呢，这位第一次来的，听你们杨枫-杨枫叫他的小兄弟（小帅哥？），难道真像万哥说的一样？那就有点儿意思了，不，是太他妈有意思了呀。她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看起来同样像是为了某种平衡，或者是对万富贵的应和，为了这难得的气氛，为了让它继续发酵，以便人们更好地品味，并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当天夜里，接下来，这样的回味足堪与某个肉体和思想整晚缠绵悱恻，仿若在酒里加的兴奋剂。确实，她的这话一出口，大家就爆笑起来了，并且差点儿一发不可收拾，就像真正戳到了他们的笑点。



3、

　　第二天，杨枫和万富贵一起到江城收了一笔事先约定的还款，同时带去一张叁百万元的承兑汇票，是南投公司一个重要的房地产客户；回款足足有20万现金，用一个帆布编织袋装了带在二人身上，让杨枫感觉就像手捧刚出生的婴儿。他们乘坐红色“拓儿车”返回南古镇的时候，但见车窗外日薄西山，天边锦云燃烧如红火。他们在南古镇金山酒店开房过夜，准备第二天一早到公司将现金交给财务室入账。次日凌晨1、2点钟，一个女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他们住的房间。表面上，她是几个小时前，接到杨枫用万富贵的西门子手机（当时还极为少见）打的电话来的，其时他的同事酒醉饭饱，沉睡如一头猪。像这种人，他们不去思考，或者让思维沉入身体的某种停顿之中的时候，正如他们清醒时总想去消耗过剩的精力，其相同的作用，就是为了证明，时间并不公平，它在有些人身上毫无停留的意义和价值，或者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脚印。同样，我们在那晚看见杨枫的时间，看到他在这之中的轨迹和对同事的报复。但他的手段如此稚嫩，漏洞百出，仿佛出自一个被羞辱和怨恨冲昏头脑的人的拙劣计划，但问题的实质正在这里，它事实上不偏不倚，准确而沉重，它将在未来，越来越像一块石头压在杨枫心里。

　　20万现金中有3万元被调了包，事后公司内部调查，万富贵在当晚打出的那个可疑的电话，让他百口莫辩，不得不承担全部责任和损失，否则后果会更严重。我们再次俯瞰和触摸当时发生的一切的脉络，发现中途，大概在23点前后，万富贵已然昏昏入睡，杨枫起床独自一个人来到北街酒吧。他直闯进去，在吧台找到陈红，直截了当地说，你要买下这间酒吧，我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但我手上现在大概只能拿出2、3万元，不能太多了。陈红盯着她，脸上是无比奇怪的表情，仿佛完全不认识他，又像是早已看穿了他。杨枫不等她开口，继续说，但你现在得跟我走一趟，或者派你手下的姐妹去也行，因为那并不是我自己的钱，不管你怎么想，但我知道就该这样，而且它妈的值得。

　　他们的地下情人关系由此而始，但实际上，与激情和冲动不同，杨枫并不清楚自己从中真正享受到的究竟是什么，这可能与他70年代悲惨阴暗的童年经历有关，既然都从黑暗中来，可见的走向和结局就似乎将终归暗淡。这段难以公开的秘密关系（主要是陈红的意思）勉强维持了约两年之久，有一天他再次和万富贵、执行庭法官一起到江城出差，夜里与客户出入欢场，无意中得知陈红通过这位同事对他的“监视”，她的妒忌和担心既频繁、强烈，也羸弱，杨枫的耐心倒于猜疑之隙。1998年，金融秩序整顿持续、深入，南投公司风光不再，当年底，杨枫决定辞职，并打算远赴成都投奔亲戚，趁机离开陈红，但此时发生了一件事。



4、

　　万富贵有一次告诉他，两年前，他其实早就已知道现金掉包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就在那发生后不久，不过是陈红自己出钱解决了它。杨枫直到此时才勉强在内心打开了一条缝，得以一窥自己本来样子的冰山一角，这坚定了他离开的决心，不，是逃离。1999年初，过完年，他即从南古镇坐长途大巴第一次来到成都双流，在亲戚（表兄）家住了几天，后来还是认为应该依靠自己，在主城区，春熙路旁的总府街，与成都商报同楼办公的天地同唐广告公司谋得一份文案工作，开始进入陌生的地产广告界，并很快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蒋兆薪，一个叫黄柏，获得了珍贵的友谊，得到抚慰。在开始那些夜晚，他从公司回到水碾河附近租住的旧小区，一个人躲在房间的时候，一次次回望南古镇，记录下一些回忆与现实交织的文字，犹如从深井中打捞幽暗的阳光，并试图写成小说以照亮内心和前路，但仍然无关灵魂。

　　2002年，杨枫和黄柏及其女朋友产生了矛盾，他目睹了自大学时代起，近10年情侣关系的一夕背叛，觉得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两边得罪的恶心角色；蒋兆薪受到无望爱情打击的失意颓废也深深刺痛了他。同时，他因业务往来在成都商报广告部认识的，一个岁数比他小的外省女孩受到江城新女报的工作邀请，他趁此在5月劳动节后离蓉，与之同行返乡。在3年前来时下车的城东五桂桥长途汽车站外，他眼望缓缓后退的车窗外的城市景色，内心升起一丝莫名忧伤。

　　他回到江城，继续在广告行业工作，刚开始的大概一年内，先后换了两三家公司，直到进入唐狮广告，才逐渐稳定下来。他为新女报拉了几单地产广告，进一步发展了与外省女孩的关系，后来开始同居。女朋友的业务能力深得报社部门领导认同和赏识，权力也越来越大，经常单独招待一些重要客户，灯红酒绿，觥筹交错，这样的场合杨枫也参加了好几次，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这种生活和女友赚钱的方式，并真正感到自在和愉快。

　　2005年5月，江城的天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提前点燃了，同时被点燃的是房地产市场。“城市向北”如火如荼，方兴未艾，所有人都渴望跻上它的快车道，杨枫和女友也在北部新区奥林匹克花园买了一套三居室，他看见了属于他们的未来的美好前景，愿意为之加倍努力。

　　7月的一天，杨枫接到女友（可能称未婚妻更合适）电话，叫他下班直接去较场口。女友和新女报的广告部老大都在场，他们聚餐后，在较场口的一家夜总会招待客户。中途，杨枫独自出来两次，外面夜色已深，天气仍然炎热难耐，但里面的冷气让他有点儿受不了。眼前，下沉广场霓虹闪耀，中庭人流熙攘，他抽了支烟，蹲下来在地上摁灭烟头，扔进一旁墙角的垃圾桶，转身走回夜总会。

　　他推门进入包房，他们都喝高了，没有人注意到他。这时，他看见了新女报广告部老大身旁坐着的一个女人，她才进来，看上去成熟，妩媚，岁数比他大。广告部老大40多岁，他摇晃着站起身，满嘴酒气熏人，嚷嚷着点了一首老歌，然后凑过去，伸手想摸她的胸脯。女人在沙发上挣扎着朝后侧身避让，惹怒了广告部老大。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往女人脸和胸脯上扇，就像在为她降温，嘴里大声咒骂。这时，“真的好想你”缓缓响起，旋律虚幻低徊。在这个瞬间，杨枫看清了自己。他一刻也没有犹豫，一步上前，从桌上抄起一瓶红酒，跨过女友双腿，把酒瓶朝她老大的头上猛地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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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任何命运，不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博尔赫斯”

       此说甚好，“人贵有自知之明”。


        

小平_gMTT8

       夕阳无限先生的《杨枫小传》通过杨枫的生活片段透视“人世百态，形形色色” 。

邱天

不管好人、坏人，“人贵有自知之明”，常常反省一下自己，大彻大悟，都有好处的。

荷花淀派

作品以主人公职场历程为主题，用了很多有时代背景的细节，完整的呈现出在特定社会背景下，职场人的生存现状。作者很善于用小说“自然和社会背景”的要素，折射出现实生活和人的现状，是一名有功底的小说作者。

荷花淀派

（约4500字）个人的理解是作品的字数不能出现约、大概等词汇。专业的小说编辑会介意。

小平_gMTT8

         加精理由： 夕阳无限先生的《杨枫小传》通过杨枫的生活片段透视人世百态 。
      通过人物小传反映社会现象，引发读者思考，叙述手法别具一格，加精支持。

小寒微雨

我一直在思考，杨枫和陈红的感情算不算爱情？再读一遍后，我有了答案。

王传刚

好喜欢你的语言，好喜欢！大家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