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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草根作家毛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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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3 10: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莹莹子期 于 2023-11-23 12:38 编辑

    草根作家毛丰河



      每一个灵魂都是一条河,在寻找他们回到海洋的路。——西蒙•范•布依
     
  认识毛丰河纯属一时冲动,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那时我三十五岁,住在灯光球场西边一个水暖电齐全的小区,女儿上附近的小学,儿子上幼儿园,我和妻在小城收入稳定。我像一只准备好越冬的老鼠,守着生活慷慨赐予的足粮,背靠柔软的靠垫挥霍大把的时光。八小时之外唯一的活儿就是胡写乱花投给本县杂志。
  
  收到杂志那天,我正在街边邮政报亭浏览一份报纸。杂志很厚,蓝色封皮上斜出来一枝怒放的槐花,没有书号的那种。那天阳光很猛,每个字都像打了光,我翻开自己的文章,像掰开红豆馅的面包,恨不得拈着一粒一粒吃掉。编委不薄新人,还挺靠谱。我突然发现了毛丰河的名字,像穷人无意中发现了镇宅之宝,颤抖、激动、难以置信。迫不及待移到阴凉处仔细看,千真万确是毛丰河,他是专栏作家,发表了小说《大雨如注》。小城没有明星,毛丰河的名字和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水一样波光潋滟。他经常为电视宣传片写解说词,被邀请去各学校讲文学课,曾在我女儿班上讲过一堂《耕耘与收获》。一种上升的东西正从心里长出来,满世界摇曳。我拦住一位急奔面条店的大妈,食指频频敲毛丰河的名字给她看,她躲着我贴墙逃走了。我又凑近刚打开车门的司机,人家礼貌地笑笑坐进了车子。毛丰河作品里写了一位追求艺术而主动放弃婚姻的农民,在荒芜的田野渴望天降甘霖。那时我看不懂小说,只觉得文字像一支支射向靶心的箭头,有穿透一切的力量。我仰望被骄阳晒得四肢无力的树叶,虚空的心竟有了片刻骚动。
  
  我莫名其妙拨打编辑的电话,索要毛丰河的联系方式,手哆嗦成风中的旗杆。编辑是个女孩,大概考虑到毛丰河也没什么秘密可守,很快给了我。我赶紧搜集毛丰河的文章,还搞到一本他的《成蝶》的诗集,没日没夜地读,对其中一些诗句背了又背,比如“即使把我像落日一样送下山梁/我也要守着贫瘠的庭院/哪里也不去/任由蒿草上的风/送来喜欢的香”。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我焚香净手,案边打坐,写了对那篇小说的看法,介绍我是杂志上和他同框的某某,然后编成短信发给毛丰河。在静待回音的时空里,想像毛丰河坐在干净的书房,夕阳下坠,窗外的山坡爬满野花。他夹着烟,浅饮清茶,眯起眼睛敲打文字。
  
  晚上收到他的回信,只有一串QQ号码,我赶紧加了他。毛丰河说我抬举他,他就是一草根,而且是蒿草的根,没有水也死不了,最多叶子发点黄。还连发两个抱拳作揖的表情。谈到那本让我激动得咋咋呼呼的杂志,他居然说没劲,还说那只是本地人消遣的地方,没稿费没读者,像公园,像棋牌馆,像广场舞,没啥玩头。他的目标是瞄准省外的报刊杂志,参加各种征文比赛,当然没有奖金或者奖金少的不去。他说,无论如何他都要走下去,请我在城里关注哪里有比赛,特别是奖金高的征文及时告诉他。
  
  毛丰河一般在晚上八点左右出现,那时我正好去河边公园跑步。他写了一天,需要伸伸腰抬抬头。他在傍晚的乡间的小路上只管埋头给我打字,整一大段一大段,里面不乏错别字。大部分是告诉我写了多少字,又发表了什么文章,最后统一回复我的留言,往往留下一个征文链接再没有音了。我猜想应该是手机没电或流量不够,或者光线太暗。
  
  毛丰河写作常常通宵达旦,产量特别高,他说他是一只会下蛋的鸡,屁股口常年张开,只要有力气就扑啦啦下个不停,恐龙蛋、鸡蛋、鸭蛋、鹌鹑蛋、琉璃蛋……下多大的蛋全看吃啥饲料。这些蛋根据体量大小,以飞翔的姿势飞向省内外的报刊杂志,飞向各类征文比赛。
  
  我常常看到他的留言,推荐我看某一篇小说,或者对小说的评论。有时候是人家请他讲课的发言稿,还有饭店古玩店开张的对联。他的生活都是文字,它们像绵延的沙丘,浩浩荡荡围着他。他是一只快乐得永远不想走出去的骆驼,不停地跋涉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渐渐的,我知道了毛丰河的一些情况。他住在赵新镇一个叫毛山的村子里,村子不足千人,端坐在吕梁山脚下,往西走全是上坡路,雨水全靠天赐。我在空间看过他的家庭照,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那天他正好写完一个短篇,拨打语音电话,带着浓重的赵新口音跟我聊起他的家庭。妻子是个善良的农村妇女,一年伺弄三亩朝天椒。他们那里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红艳艳的,一车一车卖给湖南和四川的贩子。一亩地能卖三千块钱。说起儿子,毛丰河的声调像喇叭挑上半空,似有嗡嗡的回音。毛小闰在县实验二中上学,期中考试又进了前二十名,明年考进重点高中肯定妥妥的。另外空间里还有个小男孩,毛丰河说那是他和前妻生的儿子毛闰土,我马上想起那篇《大雨如注》里的小主人公,冒昧问他小说有原型吗?他毫不掩饰地说纯粹是个非虚构小说。你读完就了解我了。
  
  我把那篇小说读了两遍,试图搜寻毛丰河的生活轨迹。
  
  毛丰河结婚时只有二十一岁,前妻是同一条巷子顶头的王姓女子。他们的孩子闰年生,前妻喜欢超凡超越之类时尚的名字,但毛丰河坚持让儿子叫闰土。他的案头都是鲁迅的文集,国内外的文豪只崇拜鲁迅。他写东西,头埋在文集里,像扎进沙堆的鸵鸟,他坚信这些宝贝能改变生活。两年过去了,他的手稿投了无数次,次次都像一滴雨沉进干涸的沙土。
  
  那年初夏,麦子熟得哗哗响,风一吹沙子般直往地上落。村民聚集在路口,手举金额不等的现金跟在收割机后面跑,乌云跟在他们身后跑。这地方十年九旱,下一场雨跟过年似的。天气预报的雨像狼来的故事,刮一阵风虚晃一枪就没影了。毛丰河的空间首页有一张标志性照片,身穿白色两股筋背心和蓝色短裤的他,站在焦干的玉米地里,天上斜落下来的零星小雨像一条条柔弱的丝线披挂了一身。他张开手臂,伸向长空,迎接天赐的精灵。毛丰河在赶一个中篇,做梦也想不到这时天空开了玩笑,雨像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不客气地坐下不走了,还稳稳住了三天。他家的麦子没有赶在雨前颗粒归仓,成熟的穗子一夜之间生了一层绿哇哇的芽子,像翘起无数生疮长毛的烂指头。
  
  岳父一脚踢开他的门,站在院子中间蹦起一丈高,屁股蛋子拍得叭叭响,骂他是不务正业的懒汉,好吃懒做的浪荡鬼。他的女儿带娃在田里种小麦,好不容易成熟了却被雨打趴下,倒灶鬼女婿在家里凉凉快快写狗屎。要么把这一滩狗屎烧了,要么离婚。毛丰河居然头脑发热选择了后者。妻子过够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唯一的要求是带着闰土。闰土跟他非饿死不可。
  
  收割后的田里一股热烘烘的霉燥味,太阳爷重回大地,照耀得万物晶晶亮。毛丰河赤裸上身,仅穿一条短裤在麦茬子地奔跑,嘴巴张开如一只迎风的口袋,乌乌拉拉穷叫唤。他的小腿到膝盖全是血道子,脚腕血糊糊的,像两条蒸熟炸口的红薯。村里人都说他疯了,毛丰河有个表哥就是疯子,这病遗传。
  
  毛丰河坐在空无一人的桌前,像一尊黑色的雕像,白天晚上拉紧窗帘把自己包裹起来,装进另一个世界,再不打算出来。他的稿子写了五只纸箱,稿费奖金只挣了薄薄的两张存单。
  
  三十二岁那年毛丰河走进第二段婚姻,妻子是吕梁山腹地的女子,他们那条沟只流石头不流水。遇到下雨,四面八方的山水带着羊粪蛋子、树叶和野果流进地窖。喝地窖水的山里人长到一米四高,骨骼就停止了发育,山外的人叫她们罐罐人。罐罐女人想走出大山,能容忍毛丰河天天在小屋里鼓捣文字。
  
  毛丰河很忙,但生活很有规律,早上五点雷打不动起床阅读,上午写字,下午投稿,傍晚再出去走走,回来写到深夜。收入主要是在外面接点活,为电视台写解说词,有时给村子写村志,给县里写县志,也给学校上文学课。认识毛丰河的那段时间,我写作热情很高,一天不看他的留言,馒头就算白吃了,总觉得有人吼着赶路。我俩像一条绳上的蚂蚱,蹦着跳着投稿,急赤白脸奔赴征文。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往往艰苦卓绝而颗粒欠收。毛丰河只在省刊发表了两篇小说,报刊发了些散文和诗歌。获过一次二等奖和三次三等奖。
  
  我从未获过奖。毛丰河总是先发个打气筒,告诉我眼光要高一点,人要灵活一点。不要投了稿死等三个月,说不定稿子摊在那里四脚朝天早死翘翘了。挖出来修修补补,换个标题继续投。
  
  他频频下蛋,大部分发不了,雪藏在身后的箩筐里。我也给自己的短文命名为各种球,篮球、排球、铅球、手球、乒乓球,一次次雀跃投进篮筐,弹出来继续投。我们玩得很嗨,满场子飞奔。
  
  和毛丰河一直没有见过面,直到两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去赵新镇派出所给姑父办理户口注销手续,距离毛山村仅十二里路。我给毛丰河发了短信,得到准许后在镇上找了辆三轮车,把前几天写的几千字《放下一只柚子》打印出来。阳光脆脆地落下,路两边成片的朝天椒割倒了,红艳艳地顺势铺在地上响亮地闪耀。我想着见到毛丰河的样子,两人囚在堆了二尺高书稿的桌上,世界看不到我们,别人也无法闯进这奇异的领地。如果可能,兴许在他家住个晚上,那肯定是额外奖励。
  
  打死我也不相信毛丰河住在这个破地方。
  
  高低不定的砖墙只有半人高,俩手撑墙就能一跃而进。房子只有三间,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格子窗瓦房,窗前石棉瓦雨棚底下是锅灶台,一根铁皮烟囱从其中一个砖腿子边颤颤巍巍斜出来,出口破破烂烂吊在一边。沿矮墙叠放几只鸡笼子,底下是三轮车、农具和一些竹筐子,当中坟头似的起了两堆辣椒角。拥挤的院子中间只剩下一棵枣树的位置,撒了一层黄叶和几粒红枣。阳光铺了一层薄薄的白光,房子和院里的物什都泡在白花花的光里。一个头发稀疏戴着蓝布围裙的男人正在北屋的台阶下忙活。他背对着我,大约一米七的样子,挽袖子弓腰从一个铁家伙里拉出一张烤盘,把烤焦的饼子扣在地上的纸箱里。
  
  我折身出门的时候,他叫住了我。说自己就是毛丰河。这落差也太大了,一时间我忘记了闭嘴,那些惊讶的句子偷偷钻出来,捂也捂不住,满世界乱窜。毛丰河笑笑,从纸箱捡出一只饼递给我,热乎乎的,发散一股焦黑的香味。
  
  “焦皮剥掉,尝尝味道咋样?”他用小刷子在铁板上刷油,摆一溜生胚,又刷了一层。毛丰河的手背很干净,像能显露纤维的果肉。城里卖饼子的,关节上总有一层洗不净的黑油。
  
  “你还会打饼子啊?不简单哩!”这绝对是由衷的。
  
  “等把辣椒卖掉,我就去河北打饼子。”毛丰河看着天说话,好像天外藏着他要的东西。他希望看到,又害怕看到似的把目光收回来,轻轻放进院子。他拢了拢腿,在台阶上打坐,稍微有点含腰,静穆得像卡佛笔下的教堂。“我们村有个怪名叫打饼子村。这几年村里年轻人一窝蜂去河北北京打饼子。你进村看见的二层楼,都是打饼子赚的。侄子前几天回来教我做这玩意,还给我在雄县联系了房子。”
  
  “咋突然想去打饼子。不去不行吗?”
  
  “不行。我都快五十岁了,再不出去就无法弥补了。”
  
  什么无法弥补了?这句话冲到嘴边,被我按下去。我不知道毛丰河为啥突然想去河北,对一天不写东西就活不了的他来说,突然从那个世界钻出来做烟火俗事,难以置信。
  
  “不写东西了?”我拐到这里。
  
  “咋不写的。又不是没日没夜都做饼子。”他的声音很虚,像抽去了筋骨的树枝,传来令人不适的空哨。女人从里面回来,竹帘上放了五只饼子生坯。她只比铁炉子高出半尺,脸色白又细腻。罐罐女人把烤网拉出来,给每只翻了个,替我们添了茶水。她走路很轻,像踩着棉纸,唯恐发出声音惊动地上的尘土。转眼功夫,人已经坐在一团红艳艳的辣椒跟前,掬一捧,撒下,又掬起一捧,看辣椒干透了没有。晒干的朝天椒比女人的眉大不了多少,毛山村半天里都飘着尖锐的辣空气。
  
  毛丰河那天做了二十多个饼子,五六个焦黑的,大部分还像样子,排在箱子里,黄昏般辉煌。
  
  我们坐在书房里谈天,一人举一块焦黑的饼子,里面夹了他媳妇凉拌的朝天椒和洋葱,贼辣过瘾。书房不足十平米,沿墙装满杂物的纸箱高至屋顶,橱柜改做的书柜上戳出两把雨伞,一只小脑袋台灯下摆满书籍和他的书稿。人在桌前,如身居危房之下,顿觉逼仄且压迫。桌前倒是有一扇二尺见方的窗,邻居家的另一堵墙堵住了视线以外的路。也多亏这一方亮光,让狭窄的书房有个出口。毛丰河的书桌上全是书,一只棕色的笔筒插了好几根碳素笔,全部笔尖朝上,剑指长空。
  
  他接过我的稿子,眼神打在纸上,像两束穿透一切的光线。他阅读的速度很快,直接说我写柚子寓意很好,不俗还有意味。还夸我的文笔不错,写多了,自然就好了。
  
  毛丰河真的去了河北。侄儿给他在雄县一个叫张各庄镇的地方租了房子,饼子铺就开张了。那些天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写写停停,动力不足,慢慢倦怠下来。直到有一天,一篇散文在当地纸媒意外发表,作协的杜伟打来电话,邀我过去坐坐。
  
  我跟当地文友不太熟悉,杜伟的名字也是从毛丰河那里听到的。杜伟坐在我对面曲着指头细数当地的文学大佬。说起毛丰河,他苦笑着说这家伙最亏了,当时辞掉民办教师,老校长拽着他的铺盖卷不放手。他骂骂咧咧,说这球样的工作拴得紧还不挣钱,铺盖卷一扔扬长而去。结果不到两年上面有了政策,民办教师能转正,毛丰河城里没赶上,他妈乡里也误了。这家伙骑着自行车,后座夹打气筒,车把上挂干粮和水壶,全县349个行政村跑遍了,写的故事小说,还有随笔至少数百万字,除了发表的,全压在箱子底。
  
  毛丰河去河北的事,圈子里无人不晓。反正他发神经的事不是一桩两桩。抛开在麦茬子里地裸奔不说,有一年书房灌进了水,地上的书稿全洇透了。毛丰河晾晒了满满一院,风一吹,一张张书稿像烧纸魂幡飘飘荡荡。为了捉到一张上树的文稿,他把半树的青枣子都摇落了。
  
  他去了河北,空间寥落了不少。偶尔发个说说,多半是打油诗,或者日记样的短文。
  
  杜伟说有人没人得守饼子摊,忙得屁股冒烟了,哪有空写!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任性不起来了。
  
  毛丰河空间发了一首诗,标题是《下雪了》,夜里十一点发的。我留了言,问他在那边咋样。第二天他发过来一段短视频。房间被木板隔成两个小间,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前面的小间摆了一张大案板,他那敲键盘的手正揉着一堆面团,面团雪一样滚来滚去,擀面杖和切菜刀在一边油光发亮。我看见他的罐罐女人从背后窄窄的过道挤过去,在一边的洗菜池洗几只泥土豆,洗干净丢进地上的铝盆,几个大盆和纸箱挤得都能叫出声来。毛丰河的肚子一拱一拱,稀疏的头顶在镜头前晃来晃去,面团呈堆状往两边快速长。炉子在窗台外面,一顶红蓝相间的油布伞被风吹得一张一张,听得见的寒冷从布伞底下呼啸而过。但饼子的生意出奇好,除了一日三餐正点火爆,晚九点都有人空着肚子。
  
  我问他有没有写好的稿子,我可以替他排版编辑投稿的。
  
  他说晚上收摊后,要切菜洗菜发面,准备好第二天的食材往往过了十一点。睡个猫觉吧,凌晨三点又要起来和面。他一边做饼子一边构思小说,指头烫得起了泡。等晚上有空,人困马乏,睡一觉小说提纲全蒸发了。他只能就着时间写诗歌,有几句算几句。有时在手机写两句,客人来了夹鸡蛋夹土豆丝,夹了香肠夹肉汤,完事再开手机小说怎么都接不上火了。他说如果有写好的,肯定会劳烦我。
  
  到了年关腊月,毛丰河在说说里写了一篇《辣椒红,日子火》的原浆散文,九千多字,设置我一人进去复制出来,替他排版。我根据他的要求投给了《山西文学》。他又发了几个作揖的表情,说过年不回山西了,两个人一趟高铁来回要花两千多,房租还在那里搁着,回去住不了几天又要走。
  
  有了疫情,毛丰河过年依旧没有回来。我很少看到他的留言,只有在QQ空间看他偶尔发的诗歌,有时即兴来个对联,全都潦草得很。他像一朵渐渐飘远的云,融入浩瀚的太空。那段时间,杜伟跟我联系比较多,帮我申请当地作协。后来女儿考上大学,儿子也上了初中在校寄宿。我的写作好像找到感觉一样,在当地报刊上发表文章,有几篇发到省外的杂志。不久还加入了省作协。到了深秋,我接到参加省作协举办的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邀请。
  
  去省城报到前夕,天空邪了门,一场接一场雨下不完。爹的老腿病犯了。一到阴雨天就很严重,膝盖处积了水,肿得鼓鼓囊囊像底下埋了宝。爹站不起来,拄着拐杖在客厅走不了两块瓷砖的路。我带他去北中骨科医院就诊。
  
  抽了血,拍了片,接下来坐电梯推着爹去二楼针灸、推拿、电烤、热敷,康复器械辅助治疗。二楼大大的理疗厅摆了两排理疗床,十几张床上躺着的患者各忙各的,不时有患者在理疗师的推拿手下受酷刑般叫死唤活。我们在长椅上排队等候。
  
  “你浑身都是病,不能确定一疗程能不能好。骨头上的病不能着急。急也没用。”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站在靠近康复器械的窗台下,对一个趴着的患者说话。窗外的天阴沉着脸,雨滴火化般溅了玻璃一身,汇成小流纵横蛇行。医生慢慢搀扶患者坐起来,一边的年轻人赶紧搭手。患者需要掉个头,进行电烤治疗。他屈着腰,两手死死撑着床,身子慢慢移动,像脚下有强大的拉力反方向使劲,每一步都非常艰辛。他上身卧在床,后面半个身子上不来。年轻人扶着他的腿像抬着刚出土的千年瓷瓶,小心翼翼挪到床上。“诶呦,慢点慢点。”这声音很熟悉,我想起毛丰河在台阶下做饼子的画面,突然一震。慢慢走过去,一旁的年轻人似曾相识,他就是毛小闰,埋头躺着的难道是他爹毛丰河?
  
  “啥时候回来的?”
  
  “国庆节。”他趴着,脸转向窗外,头枕着俩胳膊搭成的枕头,撩起的衣服半盖着他的脖子,脊背大大裸露在外面。一台工作中的中频脉冲电疗仪在腰椎上方发出呲呲的声音。他的稀稀拉拉汗毛的小腿很粗,两道铁丝粗的血管斜伸到脚踝,又缠做一团,像一张刀疤的狰狞的脸。
  
  “回来咋不发个消息呢?”
  
  “回来就下雨,在这里住了五天了。我胳膊麻木得抓不住东西。”毛丰河抱怨着,好像别人把他囚在床上。
  
  “胳膊怎么了?”
  
  “在水池里洗菜,有时候洗着洗着水就结冰了……
  
  我问他腰怎么了。毛丰河沉默了,他换了个姿势,胳膊肘撑着床,脑袋转到这边,看着同病相怜的病友,他的目光不再孤单,说一下雨腰就直不起来。停了几分钟,他又说主要是房租到期了,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去了。
  
  “这几年钱挣饱了吧?”我跟他打趣。
  
  “跟种辣椒不能比。一年最多挣了十八万……凡事有得有失。”毛丰河这句话指的是身体,还是他的写作,我不得而知。旁边的理疗床上一个中年妇女仰起脖子杀猪般地乱嚎,搞得那些扭曲着苦瓜脸的患者展露出难得的笑脸。
  
  爹的第一道关是热敷。几种刑罚数这个最舒服了。我扶爹平躺下,护士把一款小枕头似的中药包推过来,用毛巾裹了,放在爹的病灶处。问他烫不烫,爹摇摇头。治疗的痛苦是一种有希望的折磨。
  
  上午爹做了热敷,电烤,下午还有针灸和推拿以及康复训练三项。毛丰河做了针灸,推拿和电疗。他办的是住院手续,下午也还有两项。我去楼下买饭,问毛丰河吃点什么。他立即喊来儿子跟我一起去。
  
  毛小闰长一米八,考到西安一所211大学。因为疫情,推迟了开学时间。我俩坐在槐乡面馆,点了西红柿鸡蛋刀削面,一份凉拌猪耳朵一份肉末烧豆腐。我迫不及待地问起毛丰河的情况。
  
  毛丰河去河北之前就患了很严重的腰椎病,他要扶着椅子背,把椅子腿摁进砖缝才能站起来。一到阴天,老婆就给他的腰里缠上两仄毛围巾。所以他坚持傍晚在小路上练习倒退快步走一个小时。毛小闰说给我的留言都是倒退走写下的。
  
  那一年中考,毛小闰在全县总分夺魁,顺利考进市一中。他所在的星愿中学敲锣打鼓上门祝贺,还送上一千元奖金,搞得整个赵新镇家喻户晓。那天毛丰河破例没有写字,靠在书房那把破椅子上自斟自饮喝了两杯杏花村。他把一砖高的台阶当舞台,举手到眉边,拱手到胸前,有模有样唱起了京剧《三家店·打登州》,乐得毛小闰这叫好,竟不知他爹还有如此唱腔。这时门“咚”一声撞开了,前妻生的儿子毛闰土跳进来,咬牙切齿冲到枣树下,岔开腿,食指直戳舞台上的老旦咆哮:“毛丰河,你开心地唱啊!唱!唱!唱!让全世界都看到你生了个好儿子。”
  
  毛丰河的唱腔嘎地停止了,像一只呼啸的哨子偏离轨道突然拐进深水里,双手的叩首动作僵在那里。他竟不知走下来请儿子进屋坐坐。毛闰土站在枣树下,胸部像灌了妖风,恶言恶语飞沙走石般一块块砸向毛丰河。骂他没有人味,鸡狗不如。前妻带着闰土第一次嫁给中原村,后婆婆当着四岁闰土的面,捏核桃给亲孙子吃。前妻无法忍受这种欺负,当下带儿子回了娘家。第二次嫁给镇上卖米醋的贩子,她担心儿子受屈,把他留在姥姥家。毛闰土上学都是姥爷接送,一直成绩平平,只好就近上了一所普通初中。中考没有达到普高提档线,职高才上了一学期,就因为参与打架被学校劝退。
  
  毛闰土在姥姥家长大,他没有文凭,去宾馆做过保安,送过外卖。他在肉联厂处了一个看库房的女朋友,女方父母态度坚决,不让他上门提亲,还给女儿辞了职。毛闰土躺在舅舅家翻盖的新房里,被爱情拒之门外的痛苦像夹住一切的老虎钳,拔光他的所有锐气,寄人篱下的憋屈把美好的希望打得果落枝残。他听到锣鼓声,和他同根同源的弟弟考上了重点高中,正接受所有人的祝贺,春风得意奔赴美好前程。
  
  毛闰土站在枣树下,眼眶里憋了一层霜。他叫嚣着毛丰河的名字,一根指头戳恨不得戳进他的骨头缝:“你是人吗?你不配!你不配!”他朝树根狠狠呸了一口痰,摔了门扬长而去。那扇历经风吹雨打本就不结实的门,颤抖两下,完成使命般歪在一边。
  
  毛丰河站在那里,目光钉在儿子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院子里回荡着燃烧的气体,阳光热水一样泼下来,他的脑门脖子全是汗。妻子和毛小闰一步一步把他搀扶到床上,罐罐妻子的手在毛丰河的胸口一趟一趟游走,总算把那口憋在里面的气赶出来。小闰给他冲了一杯蜂蜜水,一勺一勺喂他。
  
  那一夜,毛丰河在床上一支一支吸烟,他的眼前忽明忽暗。他回忆毛闰土上小学,他和妻子只送过一次书包和羽绒服。儿子上了初中,他送了一辆自行车。从不过问他的成绩。
  
  妻子说,咱家只有几万块存款,不行先给他成个家。
  
  小闰说,我不用你管,将来考个好大学,自己管自己。
  
  毛丰河摇摇头。辣椒地种五年了,春天栽进去的苗长着长着突然就蔫巴了,产量一年比一年少,早该换茬了。
  
  “实在不行,让娃学一门手艺,给他在城里交个首付?”
  
  “可哪里挣那么多钱?”
  
  “咱也去打饼子。”妻子在他眼前画了一个圈,周围的二层楼是一只只饼子摞起来的。
  
  毛丰河去河北那天,带了书桌上那只小脑袋台灯,几本他喜欢的书。他在床边引了一条线,用当地人装修弃掉的木板搭了一张简易书桌,计划每天收摊后做自己的事。想法是好的,但一袋面累死累活做完了,筋骨还没伸展,又要进货,食材总是不够。一盆面做完了,又开始和下一盆。这活像一条没有尽头小路,眼看到头了,才知道是个弯,前面的路更长。一只只饼子卖出去,微信账号的数字抽枝散叶长大。他想写东西,两手油晃晃的,就靠在床上发出呼呼的鼾声。
  
  一年能挣十多万,十亩地的辣椒也挣不了这么多。毛丰河联系蜗牛公司,付了两万块学费和实习费,给毛闰土报了中餐厨师班。他和妻子商量这些钱给闰土在县城交个首付。再干几年,攒一些钱就回山西,女人继续种辣椒,男人继续写文字。
  
  那天,毛丰河的饼子摊对面来了一对河卖油条豆腐脑的夫妻。男人把两张面片捏在一起下进油锅。毛丰河饼子吃腻了,就去喝一碗豆腐脑,好奇地问是为什么要两个一起下锅?男人说一片下锅里是弯的,两片抱在一起分不开,又大又直又有劲道。国庆节前,整个华北下了一场罕见的连阴雨,六七天不肯歇。对面的油条卖得快,他的饼子也断了货。半夜十点,窗外的雨持续飘洒,只有他家的灯和对面的灯孤零零地劈开雨幕,交汇在一起。毛丰河站在水池边洗土豆,突然来了灵感。他找来两张纸,写下标题《油条夫妻》,趴在桌子上想怎么开头,把细节一条一条写下来。结果他趴下不久,就滑进了梦里,梦非常深,一脚扎去直往下掉。他掉进一块水田,水面结着冰,脚底刺骨寒冷。他拔出脚一步一步走,踩在一块圆溜溜的冰上,通地滑了下去,他的鞋全湿了,打了一个寒颤。毛丰河这才发现,水池上的水龙头静静流了两个小时,漫过土豆越过水池,无声滴在下面的纸箱里,从纸箱里逃出来在两间房子里悄悄渗透。毛丰河踩着水花赶紧关掉龙头,妻子也醒了。夫妻俩把菜倒在桌上,一盆一盆舀水房间外面的下水孔里。
  
  出租屋低于路面,平时只有一根露出地面的铁筒链接下水道,水根本排不出去。劣质地板砖翘了起来,人踩在上面,像踩在一块块裂开的冰上,磕来绊去走不成。连续数天的降雨,毛丰河的腰裂开一般直不起来,他踩在潮湿的地板上舀了一夜水,趴在床上跟一只死猪没啥区别。后院的房东一看本就吱吱扭扭的床腿泡得像一千只蜜蜂蜇了似的,绿着脸让他们赔偿两千块钱了事。那时候,雄安三县的房租越来越贵,他们把东西抵押给房主,回到了山西。
  
  我和毛小闰提着刀削面返回二楼理疗室,毛丰河正躺在康复器材上,双脚套进皮带扣,伸手拉上面的吊环。理疗室剩下了我们四个人。我扶爹下来,坐在椅子上。毛丰河也不客气,端起碗呼呼地吃面条。
  
  “这几年发表不少吧?”他放下碗,看着天外一筹莫展的天空。雨水一泡一泡甩在玻璃窗,外面啥也看不见了。
  
  “还那样。还是那时候跟你参加征文带劲。这回不走了,咱又能继续。”
  
  “我得赶紧找活干。给闰土交了首付就没钱了。家里四个吃药的,花销太大。老婆心绞痛,父母高血压糖尿病……你给我操心着,看哪里需要保安的。”
  
  他这身子还想做保安。
  
  “做保安倒班。这样我就能写东西。再不写我就残了。”
  
  我想起我们小区的保安,前几天因为夜里睡着了。物业经理查岗,逮住他说:我给你发工资不是让你睡觉的。那个小保安受不得气,辞了职。我想嗫喏半天死活说不出口,问毛丰河干不干。
  
  “有做保安的口儿?”他用渗满油脂的手快速擦一把鼻孔,轻轻吸了吸空气,看着模糊的窗外,眼神明亮起来。



评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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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3-11-23 13:03 | 只看该作者
作品通过毛丰河一步步透露出一个底层文学爱好者的艰难与坚持,作品细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人物丰满,刻画生动,学习。
3#
发表于 2023-11-24 08:19 | 只看该作者
来拜读老师的新作,上午好!
4#
发表于 2023-11-24 13:33 | 只看该作者
耕耘文字者就是苦行僧,写作者都有体会的。但是,明知写作不发财、难成名,总有人苦苦追求,这便是现实。

拜读这一篇!
5#
发表于 2023-11-25 08:21 | 只看该作者
欣赏这篇小说,普通的作者会联想到自己。写作是一条高不可攀的路,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河,如今人的生存压力太大了,写作在很多人眼里是奇葩。男主人公的坚持让人动容,同时也带给一众同仁启示。现实和梦想该如何抉择取舍,这是一道课题。
6#
发表于 2023-11-25 08:45 | 只看该作者
在我们追求文学梦的时代,正处于文学市场的低谷期。唯有抱团取暖,互相鼓励。
7#
发表于 2023-11-25 19:41 | 只看该作者
文学的低迷,是不是因为滋生文学的土壤贫瘠?
文学不养文学家,是不是因为社会不需要文学?
我真不知道。
8#
发表于 2023-11-25 20:24 | 只看该作者

一口气读完,惊叹于语言的鲜活、叙述的流畅、情节的曲折生动,也为毛丰河这样一个底层人物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困顿和坚持而肃然起敬,然后默默地点赞赞,送花花
9#
发表于 2023-11-25 22:00 | 只看该作者
最近在公众号上也读到了有关草根作家或农民作家的文章。都还是获得过多次含金量高的奖励,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可就是连当地省作协都不买账。
10#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6 08:59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3-11-23 13:03
作品通过毛丰河一步步透露出一个底层文学爱好者的艰难与坚持,作品细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人物丰满,刻画 ...

谢谢版主不惜笔墨的点评。辛苦了,冬日安康!
11#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6 09:00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3-11-24 13:33
耕耘文字者就是苦行僧,写作者都有体会的。但是,明知写作不发财、难成名,总有人苦苦追求,这便是现实。
...

谢谢邱天老师的阅读留墨,祝老师创作愉快。
12#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6 09:00 | 只看该作者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11-25 08:21
欣赏这篇小说,普通的作者会联想到自己。写作是一条高不可攀的路,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河,如今人的生存压力太 ...

坚持不易,在困顿的生活里坚守更加不易,还好情怀一直在。
13#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6 09:01 | 只看该作者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11-25 08:45
在我们追求文学梦的时代,正处于文学市场的低谷期。唯有抱团取暖,互相鼓励。

文学市场的低估,说明大家都有一个比文学更重要的事情。
1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6 09:02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11-25 19:41
文学的低迷,是不是因为滋生文学的土壤贫瘠?
文学不养文学家,是不是因为社会不需要文学?
我真不知道。 ...

社会不需要文学了。前集体发了一个今日头条测试,你发读书的文章点击率极低,只要发俗事,点击量哗哗的。
15#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6 09:03 | 只看该作者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23-11-25 20:24
一口气读完,惊叹于语言的鲜活、叙述的流畅、情节的曲折生动,也为毛丰河这样一个底层人物在现实与理想之 ...

你也来一篇。就知道自己阅读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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