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4-4-18 09:32 编辑
春枝 [size=10.5000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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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院子里呼喊,我急急从楼上跑下来,在拐弯处还扭伤了脚踝。硫铵车间的水泥地面上,新国直挺挺躺着,脸是灰黄的,嘴是青紫的。一身青布劳保服,红红的字,绣着公司的名字。地面粘滑,满是积水。离心机和循环泵都已停转,吸收塔高耸,车间里死一般寂静。老板没来,安全部长也不见了踪影。只有车间主任和七八个工人,呆呆地在新国身边站着,神情木讷,不知所措。我说:“干嘛不抬出来,干嘛不抢救?”嗓音微微颤抖。几个人将新国抬到干燥通风处,我跪下去按压吹气,按压吹气,按压吹气······夏末的天气,汗珠落在新国胸口上,滴答滴答响。
不多会儿,救护车也来了。几个白大褂将新国抬到担架上,推进救护车厢。车厢里没人言语,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车顶的灯光不安地闪烁,笛声似乎也是忐忑的。除了电击,医院似乎也不能再做些什么。后来,电击也停止了。白色的墙壁,白的的床单。新国在床上静静躺着,脸色越发灰暗。我握紧她的手,却无法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作为新国的姐夫,我心里乱麻麻一团,不知道该把电话打到哪里去。犹豫一会儿,还是拨通了他媳妇春枝的手机。拨通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支支吾吾的。表弟利军拉着她赶过来,桑塔纳开得飞快。春枝走进抢救室,腿微微抖动着,嘴唇也微微抖动着。她把脸捂在男人的胸脯上,死死抱着新国。整个人就像冬天的树稍残存的一片叶子,在北风中孤独地瑟缩。后来,岳父也来了,岳母也来了,我的两乔大山也来了。岳母的哭声在整个医院里传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单用哭声是表达不出来的。岳父瘫坐在门口,两腿伸直,仰头望向天堂。他不哭,似乎已经和自己唯一的儿子去了远方。利军开车,把新国的孩子从学校宿舍接过来。女儿绒花的哭声是尖锐的,儿子青林的哭声是低沉的。听见孩子们哭,我的泪水终于还是喷薄而出,就如橡胶树被人深深割了一刀,内部的液体不停往外流溢。
将将三十六岁,新国就走了,匆匆忙忙的,什么也没说。他触电的地方,离我的办公室很近,也就二百米多。这短短的二百多米,却成了我和新国永远的阻隔,却成了我永远也走不完的痛和追忆。新国,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喝酒吗?春节后你来看我,四盘小菜两双竹筷,红红小火炉热热地燃烧着。电视机里有人欢快地唱歌,屋檐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你不愿走,从晌午一直喝到黄昏,喝到红红的夕阳斜斜地照进玻璃窗。话不多,酒却喝了很多。你姐姐就往外撵你,说:“还喝,大人不挂着,孩子不挂着?”你抿着嘴笑,眯着眼笑,骑着一辆蓝色的豪爵摩托。
春秋大忙,你开着三轮车来帮我,耕地耙地,浇麦子轧场。铁犁下,泥土翻滚着;镰刀下,麦浪翻滚着。豆大的汗珠落在泥土上,落在麦穗上。春天的风来自南方,秋天的风来自北方。春天的燕子,来自南方;秋天的雁子来自北方。你姐姐沿着小路迤逦走过来,一手提着开水,一手提着干粮。吃饭之前,你喜欢喝二两,春天喝白酒,夏天喝啤酒。喝了酒,干活才有力气,说话才有底气。不喝酒之前,你是沉默的;喝完酒之后,你就更加沉默。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偶尔,我们也说几句笑话,把身体的劳累和酸痛,赋予春风和秋风。
我去你家的时候,你拉着手不让我走。说:这酒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这饭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咋啦,嫌你兄弟穷啊,管不起你一顿饭啊?于是我就留下来,大吃大喝。一盘花生米,也就足够了;一瓶老白干,也就足够了。春枝扎着围裙忙活,炖白菜豆腐,烙葱花油饼。春枝的头发长长的,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爱笑,爱说话,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白的小牙。她很少和我这个姐夫说笑话,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家中有事,也喜欢和我这个姐夫哥商量,说:“哥哥,你看这样行吗?”两个孩子一开始叫我“大爷”,春枝说:“叫大爷就远了,叫姑父才行。”于是,两个孩子就叫我姑父,叫得我老了许多,也近了许多。侄女绒花的叫声是甜甜的,像南方的甘蔗糖;侄子青林的叫声是憨憨的,像北方的红高粱。
新国,如今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你却一声不吭走了。你叫我如何跟春枝交代呢?你叫我如何,跟俩孩子交代呢?是我把你弄到公司里来的,是我把你安排到硫铵车间当班长的。谁成想我的安排却要了你的命,却成了春枝和孩子的噩梦。见了你父亲,我该说什么呢?见了你母亲,我该说什么呢?
太阳落下,夜很快就降临了。医院里安静了许多,空旷了许多。尤其是西北角,新国睡觉的那太平间。老板终于出现,开着黑黑的奥迪。几个前来帮忙撂事的,也都开着黑黑的汽车,皮鞋、西服,好像是很有身份的老板或者公家人。随着他们来到一家公司的办公楼里,坐在黑皮的沙发上。递烟,沏茶。我不抽,也喝不下。老板不说话,一个像老板模样的,拿着一张纸宣读着解释着。意思是说:赔偿上一年的,人均收入的多少多少倍,另加什么丧葬费。春枝说不出话,岳父、岳母说不出话。钱,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意义呢?可为了孩子,我还是站起来了,脸铁青着说:“太少了,一条人命呢?”屋里就沉默下来,局面就僵持下来。那谈判从晚上九点,一直僵持到凌晨两点。最后老板多补了二十万,还说:“不多说了,你也是老员工了。”
火葬场在城里的西北面,叫“万寿园”。墙外是苍苍的芦苇,墙里是阴阴的松柏。黑黑的没有人,隐隐有不知名的鸟在远处的树林中鸣叫,只那么三两声,随即又归于平静。怕事情闹大,怕安监局追查,连夜新国就被火化了。衣裳是公司买的,是我给新国穿上的,青黑色的西装。那时,新国的身体已经僵硬,血液已经冰冷,只有魂灵缠绕着我,缠绵着,沉默着。我亲眼看着,他躺在不锈钢的尸床上。电钮按下,尸床缓缓走向炉膛。门板合上,我看不见火焰,却听见肉体融化的“吱吱”声,嗅到一种焦糊味冲进鼻孔。新国,那是你回来了么?那是你找我诉苦么?亦或找我再沽二斤酒,在这静夜里对饮消愁。
棺椁是公司给买的,松木的,花了三千多。出殡那天老板没来,办公室主任、车间主任也就代替了。献了花圈,写了挽联。天阴沉沉的,雨一直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起灵时,春枝忽然扑在棺椁上,死死抱着。许多女眷起身拉她,我的妻子和妻妹,嗓音早已沙哑。白幡、白马。厚重的棺材由十六个汉子抬着,缓缓出了村子,缓缓向南走着。雨下得急了,黑漆的棺材湿漉漉的,白布的孝衣湿漉漉的。脚踩在泥路上,泥泞而粘滑。我一直送到茔地,看着棺材慢慢落进坟坑里,看着黄土落下,埋葬了一段青春年华。坟头渐渐隆起,插在上面的白幡在风中飘摇着,又被雨水打得零乱。
上完新坟回来,院子里积了很多水,空气清冷而空洞。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落在水泥的台阶上,滴滴答答。岳父岳母坐在炕沿上,不说话也不动。似乎只剩下一个躯壳,里面已经全部掏空。我说:“日子还得过,有孩子们呢。”春枝说:“我哪里也不去,就住在这里给你们养老送终。”一句话,岳母哽咽了,岳父哽咽得说不出话
新国走了,我的心是空落落的,肩头却是沉甸甸的。岳父、岳母年过七旬,一个高血压冠心病,一个腰椎痛膝盖痛。春枝毕竟是个女人,地里家中,许多事情还要男人去支应。青林尚小,我的两乔大山,又常年在外地打工。离春枝最近的也就是我了,从公司到她家里,大约十八里地。
一七,三七,五七。上完五七坟,闷热的潮气也就渐渐散去。西风吹送,空气清明。有几丝白云,在高远的天空游动。大豆熟了,谷子熟了,玉米熟了。树林变成金黄色,野草变成金黄色,庄家变成金黄色。也有的树叶是红的,也有的草尖是红的。秋色斑斓,却未能改变春枝阴郁的脸。镰刀在石头上摩擦,高高的玉米秸一棵棵倒下。咔嚓咔嚓的声音,寂寞而单调。地面残留的玉米砟子,有着尖锐的斜斜的角。我尽量割得快些,我多割一棵,春枝就少割一棵。春枝割得也不慢,紧紧跟在我后面。鬓角的头发贴在脸蛋上,红红的脸微微冒出些细汗。她弯下腰时,乳房显得更加丰满,伴随收割的动作微微颤动着。秋风拂荡,玉米叶子沙沙沙响。隐藏在深处的野鸡突然飞起,咯咯咯叫着,飞到远处的树林中去了。
我不说话,春枝也不说话。以前新国在的时候,春枝的话是很多的,笑声也是开朗的,就像三月的风,就像七月的阳光。有时还和我闹,说道:“哥哥,看你胡子拉碴的,也不刮一刮。要是去相媳妇,还不相一个散一个。”就把新国的刮胡子刀递过来。我说:“我倒是想去婚姻介绍所,就是你姐姐老拦着。”春枝说:“这事哪有打报告的,你不会偷偷摸摸去啊。”我说:“哪敢啊,怕你姐姐的笤帚疙瘩。”如今新国不在了,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了笑话,甚至很少说话。就是说,也只是说些大面上的,不得不说的。见了面,春枝会说:“来了哥哥。”我说:“来了。”之后就是闷头干活,整个人像是机械化了,格式化了。收完玉米耩麦子,收完麦子耩玉米。盛夏过后就是深秋,秋收过后就是夏收。那一片一片沉默的农田,绿了一遍又黄一遍,黄了一遍又绿一遍。
干完活,我极少在春枝家吃饭。怕看见两个孩子,怕看见新国亲手盖起来的那栋房子。房子里的实木沙发,我和新国曾坐在上面喝酒拉呱。茶几上洁白的瓷杯,还遗留着新国的体温和指纹。可老不吃春枝做的饭,春枝就会生气,小嘴撅着,眼睛亮亮地盯着我,说:“新国走了咱就远了,不吃我做的饭了?”两行泪水溢出眼睛,亮晶晶在脸蛋上闪动。那是个秋天的黄昏,我和春枝刚割完地里的谷子。圆圆的月亮升起在东方,光华如水一般流淌。放羊的老人已经回家,觅食的麻雀已经归巢。不知名的虫子,在野草间细碎地鸣叫。犹豫一会儿,我还是抬手擦拭春枝的泪水。她的泪是滚烫的,她的肌肤是滑腻的,就像沾着露珠的白莲的花瓣。杏仁蜜的气息还未完全飘散,幽幽的很清淡。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另外一个女人的脸,第一次感受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温暖。
蹚着月光,春枝走在前面。蹚着月光,我跟在春枝的后面。小路蜿蜒,远处的村子里传来几声犬吠,飘来几缕轻轻的炊烟。
绒花和青林都在县城读书,都在学校寄宿。家里很寂静,没有鸡声没有狗声。朦胧的小屋,朦胧的老枣树、老柿树。我说:“公司里有几条狼青,下次拉一条过来,也有个动静。”春枝说:“不用,一来人就叫唤,烦。”她洗干净手脸,扎上围裙忙活着做饭。溜了一盘土豆丝,又炒了一盘韭菜鸡蛋。缸子里搲两瓢白面,用温水和好摊在柳木板上擀。春枝还像大姑娘一样,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低头擀饼的时候,头发就往前滑,痒痒地搔弄她的脸。见我在沙发上直挺挺坐着,端着茶默默地喝,就说:“那两盘菜是让你喝酒的,不是让你喝茶的。”床底下摸出一瓶景芝白干,洗干净白瓷盅,满满地斟上。这酒有芝麻的清香,新国最爱喝。他活着的时候,每年都要买上几箱。自己喝,逢年过节也送给我。春枝说:“床底下还七八瓶呢,新国不喝,你就替他喝了。”说得我心里疙疙瘩瘩的,独自饮了二两就不再喝了。生怕喝得太多,会说些不该说的,会做些不该做的。
铁鏊子架在火炉上,炉火旺旺。葱花油饼摊在鏊子上,兹拉兹拉响。春枝把油饼翻过来,又翻过去,一种金黄的焦香在屋子里渐渐弥漫,渐渐浓郁。没开电视机,气氛就有些沉寂。春枝忙活完,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我对面,喝茶,闲谈。吃醋溜土豆丝,吃韭菜炒鸡蛋。春枝说:“哥哥你再喝,干了一天活怪累的,多喝点解解乏。”打开瓶盖又给我斟满。也许挨着火炉烙饼太热了,春枝脱了褂子,只穿一件粉红色的秋衣,凸显着腰肢和胸脯的曲线。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潮红的脸,还有一双春水一般的眼。
那一夜,我没能把持住自己的嘴,喝得有些醉。几乎完全忘了,酒喝了几盅,又吃了几页油饼。只是朦胧记得,后来春枝坐到沙发上来了,离我很近的。月光越来越明亮,夜色越来越深沉。一只鸟朦胧的叫声,划破远处的树林。
那之后,我也吃过春枝做的饭,只是再也不喝酒。春枝炒的菜不咸不淡,样子也好看。春枝烙饼爱放些花椒粉和葱末,软软绵绵。那味道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吃过就忘不了。只是春枝看我的眼神,渐渐失去原有的明亮,和看别人的眼光,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她将那些晶莹闪动、微微骚动的东西藏进心里,藏进谁也窥不见的沉默的土地。就像一棵庄稼从春天走进夏季,又从夏季走进深秋里。花朵凋落,渐渐失去水分,渐渐失去青青的颜色。用干枯的肉身,紧紧包裹着一颗诚实的朴素的灵魂。仿佛一颗成熟的玉米站在深秋里,叶子瑟瑟抖动,怀中金黄的颗粒饱满而厚重。她帮婆婆发面蒸馍馍,帮公公铲雪打扫天井。家中包了水饺,就让孩子端着,给爷爷奶奶送过去两碗。每次赶集上店,都不忘给公婆买些青菜鸡蛋。她给孩子买新鞋子,洗旧衣裳。嘱咐他们好好学习,养好身体。
过完寒暑假、礼拜天,春枝骑着三轮车送孩子去城里,来回一百里地。半路上没电了,就找家路边店,花五块钱充一充。一次回来的太晚,都夜里**点了,还不见她那辆绿色的三轮车,出现在村东头那条小路上。岳母伸长脖子望了又望,时不时揉一揉酸胀的眼眶。手电筒的亮光,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那么模糊而瘦长。她把电话拨给我,说话有一种莫名的紧张。那时我正在公司的小餐厅里,喝酒品茶,和几个安装设备的老师傅。接了电话,就赶紧放下酒筷,开着小汽车匆匆离开了。黑黑的柏油路,漫天的星星,越来越稀疏的灯光,在暗黑的夜里闪动。
为了省电,春枝去城里都是走小路,拐弯抹角曲曲弯弯。恰逢春天,路边的麦子正在拔节,郁郁葱葱在夜风中滚动。青杨树的叶子,也从嫩黄稀疏变得油绿稠密。黑夜里树林幽静,刺眼的车灯惊起一只野鸡,翅膀簌簌地划破空气,逃向更远更深的树林里。跑了十几里路也不见个人影,只有一辆三轮车迎面驶过来。没有车棚,大灯微弱,电动机嗡嗡嗡响着。春枝就坐在上面,骑得很快,头发被夜风吹得散乱。我刹车停下,按了几声喇叭。春枝却开得更快了,电机的嗡嗡声更加尖锐急促。好像我是个短道的,车上藏着绳子和砍刀。路太窄,我回了好几把方向,才把车头调过来。踩大油门追上去,落下车玻璃喊春枝的名字。春枝终于停下来,坐在车上没有下来。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只感觉她的身子一动不动,有些僵硬。
我说:“看把你吓的,是我。”春枝却低低地啜泣着,额头伏在车把上,脊背一抽一抽的。借着灯光,我发现她长发披散,褂子上的纽扣也掉了两颗,里面的秋衣裸露着,一大片粉红的颜色。我问:“怎么了?”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春枝不吭声,只把身子靠向我的怀中,瑟瑟抖动。我第一次轻抚着他的头发,就像大人抚摸着走失了的受到惊吓的孩子。其实这形容并不合适,并不完全符合我当时的心情,我当时的触动。在春天的缭乱的夜风中,在黑夜的寂静的空气中,春枝把身子依在我的怀里。肉体软软的,似乎被谁抽去了骨头。心跳和血液的流动,轻轻敲打着我的心灵,轻轻冲蚀着我的神经。
我说:“接送孩子有我呢。”春枝说:“你也挺忙的,挺累的。我能自个干的事,也就自个干了。”我想把她搂得更紧些,春枝却坐直了身子,说:“走吧哥。”三轮车在前面跑着,小汽车在后面跟着。车灯下,春枝的身子拉出长长的黑影,在弯曲的土路上滑行。一棵棵青杨树退向后面,一片片麦田退向后面。这粘稠的夜,这粘稠的春天,各种鲜花开放的香气冲进鼻孔里,浓郁得让人窒息。我关上车玻璃,又打开车玻璃。
春枝家的宅子,东面没有邻居居住,只隔一堵矮矮的红砖墙。四间土房坍塌了两间,荒草生在天井里,生在屋檐上。那荒宅里除了老鼠和麻雀,听春枝说还住着一窝黄鼠狼。春枝家的茅厕,就挨着东边那矮墙搭着。一次帮春枝干活回来,我去茅厕小解,见矮墙上一块砖头松动了,轻轻一推就会掉下来。不像是风吹雨淋自然松动,好像是谁特意拿瓦刀撬开。我又对春枝说:“养条狗吧,也好有个动静。”春枝点头答应,说:“也行。”
第二天,我就从公司拉来一条狼青。是公的,两岁多了,叫声很凶。春枝把它拴在影壁后面的老柿子树上,拿来两个馍馍,倒了一盆清水。吃了喝了,那条狗也就和春枝混熟了,听话了。春枝走进院子,它扑啦扑啦摇尾巴;生人走进院子,它就奓起脖子上的毛,露出尖尖的长牙。
可没养多长时间,那条狼青就死了。春枝说:夜里听见它咬了两声,后来就没了动静。第二天起来,见狼青躺在老柿子树下,身体冰冷僵硬,嘴角一大摊白沫。那之后,春枝就再也没养过狗。我也再不提养狗的事了。
一日,正在车间指挥吊装反应釜,岳父打电话过来,说:“抽空过来一趟,有点事咱商量商量。”话说得不急,语气里却有隐隐的焦急。第二天,我就拉着妻子秋玲赶过去。初冬天气,呼呼地刮着北风。堂屋里,火炉还没有生起来,空气清冷。岳父坐在八仙桌旁的靠背椅上,我的两乔大山坐在对面。岳母坐在炕沿上,我的妻妹秋英坐在她旁边。谁也不说话,脸色都是凉凉的。我掏出“将军”烟,给岳父一棵,给大山一棵。屋子里青烟飘散着,缭绕着。
岳母说:“让她走,孩子们不干;让她留,也是个麻烦。”岳父说:“咱老杨家祖宗十八代,都没在村里丢过人现过眼。”我问:“怎么了?”岳父说:“人家亲眼看见,二华子从她墙头上跳下来。三天,村里传了个遍。”脸色铁青着,嘴唇直哆嗦。我也听说过,二华子在村里开着代销点,卖化肥卖农药,也卖烟酒卖油盐。嘴甜,也有闲钱。有时来看望岳父岳母,就顺便在他的代销点买瓶酒买盒烟,说过几次话,见过几次面。但我不相信岳父的话是真的,最起码,我不愿意相信岳父的话是真的。我说:“不能光听别人瞎扯,就算从墙上跳下来,那又能代表什么。”岳父说:“你说能代表什么?”啪啪地拍着八仙桌。我不再说什么,低头使劲吸烟。那烟早已经灭了,掏出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算点燃。我第一次感觉,这将军烟太呛,呛得你想咳嗽,呛得你睁不开眼。烟雾迷茫里,我听见他们几个嘁嘁嚓嚓商谈,商谈孩子,商谈钱。
没几天,春枝就回了沈庄娘家。松木的屋门紧锁着,铁皮的大门紧锁着。老柿树的叶子掉了。老榆树的叶子,也从枝头飘落下来,随着北风在天井里沙沙地走动,宛若春枝细微的脚步声。
星期天,俩孩子放学回家,是我开车接回来的。我买了些桔子和饼干。俩孩子不吃,也不说话。我想说点什么,缓和缓和寂寞。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天冷了,多穿点衣裳暖和。”俩孩子没有回应我,沉默了好一阵子绒花才说:“姑父,你把我妈接回来吧?”说完就呜呜地哭了,青林也呜呜地哭。我的嗓子梗梗的,鼻子酸酸的。又想起新国来了,想起他喝酒时,眯着眼笑的样子;想起他触电时,躺在地下,脸色灰黄的样子。你倒是走了,轻松了,解脱了;可孩子呢,可春枝呢,可我呢······车窗外,路边的柳树摇曳着,披垂的枝条,宛若女人撒乱的长发。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借着酒劲对妻子说:“把春枝接回来吧。”妻子把筷子一扔,饭碗啪地墩在桌子上:“接回来干吗,就你事多。”我说:“俩孩子想她。”妻子就不吭气了,沉默一会儿说:“你咋那么傻呀,说走就走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可接春枝回来的事,她到底没敢和父母说。只是回娘家的次数更多了,更勤了。我呢,就是每天上班挣钱,挣钱上班。
忽然有一天,春枝打电话给我,说:“哥哥,咱再见一面吧,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午后,我开车去了沈庄,车子停在村东头的河堤上。没有风,阳光少有的明亮。河堤上满是柳树,满是黄中微微透着绿意的柳条。堤外的麦子,已经停止生长,绿意中微微泛着枯黄。堤内就是长长的宽宽的河道,优雅地扭着弯去了远方。尚未结冰的河水,微微泛着皱纹,在午后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春枝沿着麦田间的小路走过来,穿着红底碎花的棉袄。头发没扎,随意披散着。那头发依然是黑的,依然在阳光下闪动着油润的光泽。只是她瘦了,眼神和脸色都没有了先前的活泼。我们走下大堤去,沿着河慢慢走着。我不说什么,春枝也不说什么。只有河水轻轻拍打着河坡,轻轻响着。后来春枝说:“前天,我去相亲了。”睫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似乎想看到我的惊愕,想看到我的不知所措。可我没有,我只是低声说:“还行么?”春枝嘴角撇了撇,想挤出一丝微笑,可泪珠还是不可抑制地滑落。这次我没有给她擦,更没有去搂抱她。
河水向东流动,可我和春枝却是向西漫行。干枯的蒲草,枯干的苇丛,没有风似乎也在瑟瑟抖动。春枝忽然站住,忽然说:“哥哥,只要你说,只要你说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在那老宅子上守着。”一时,我真的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说。不敢看春枝水亮亮的眼,只扭头望向水面,望向远处水面上蓝蓝的天。波光就像闪闪的刀尖,刺得我睁不开眼。
那句话,我始终没说。我就是说了:春枝你回来!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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