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我给王木匠说,明天带他去植物园转转。
第二天起来一看时间九点多了,赶紧给他打电话,告诉他马上就到,他说: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远远看见他站在那里,腰板挺得很直,他穿着米色的西装外套,戴着白色的运动帽,裤子上一点褶子都没有,他说起的早,一直等着呢。
在植物园,和王木匠慢慢欣赏风景,都说人老先老腿,他走路时没以前利索了,但他很开心,边走边让我看他的新皮鞋,这是前几天领他去商场买的,他今天出来玩特意穿了新鞋。
植物园里植被很多,牡丹园里姹紫嫣红,各种颜色的牡丹争相怒放,吸引了不少游人。他边走边用手机摄像,他总说拍的照片里面的人不能动,也许是母亲在世的时候留下的录像太少了,他想起来就觉得遗憾,现在喜欢多摄像,他边走边录,我在他身后也给他录像。人是有说有笑的,树叶是被风吹动的,水面是波光粼粼的,水里的鱼儿是游动的,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是生动的。他要给我们拍一张合影,拍出来之后发现,只给我们照了一半身子,看来他的视力又下降了。
年轻的时候,他做过木匠,把眼睛熬坏了,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心里有愧。他问照的怎么样,我说:非常好!他得到表扬,笑呵呵的。他又自告奋勇的给我们摄像,不管录出来啥样,都说:好看!得到夸奖的老爸开心的像个孩子。
他没退休前是木匠。那时候别人都叫他王木匠。年轻时候的他皮肤白皙,身材颀长,眉清目秀,哪里像一个木匠,分明就是一介书生,在那个年代也是帅哥一个。
小时候,我家的木桌、木椅、木床、木碗、都是他做的,对了,我家兄妹四个,每人一个小板凳,也是他做的,上面都有我们的名字……
他给我做的小木马车,又大又稳,我坐上摇啊摇,渡过了无忧的年少,那时真想骑着它走天涯呢,我的小木马曾经引来多少小伙伴羡慕的眼光……
那个年代流行做36,64条腿的家具,我们附近结婚的那些年轻人都争先恐后的来找他干活,王木匠干的活儿细致,经常被东家拉西家拽,忙的腰都累弯了。
王木匠给别人做了活儿,就会有钱,他就会给我买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他路过一家商店,看见里面有件漂亮的小皮风衣挂在橱窗里,我缠着他给我买,那件衣服需要50元,50元相当于王木匠给别人做一整套家具的钱了,相当于我家半个月的生活费了。他没同意,说太贵了。
我当时就噘起了嘴,磨了一整天,也没给买。那件小皮衣,多神气呀,最重要是红色的,还有紧身的腰带,在我心里那就是一件公主的衣服,是一个小女孩的梦想。
大概过了半个月的时候,放学回家,忽然看见那件衣服就放在我的床上,我欣喜若狂,穿上衣服对着镜子使劲臭美,他看着笑呵呵的。后来妈妈告诉我,王木匠为了给我买这件衣服,又多接了一些木工活儿。可是他的眼睛最近很不好,总说眼睛疼。
想起他每次瞄那个木头的线,都是一只眼睛睁着一直眼睛闭着,盯得很仔细,才能有精确度。
后来有一天,他在给别人做木工活儿的时候,忽然视网膜脱落。
做手术的那天,我看见他被蒙上眼睛推进手术室,我觉得害怕,觉得都是自己为了穿那件衣服,他接了那么多木工活儿,才让眼睛生病了,我好后悔。
医生说,他不能再干这样用眼过度的活儿了。后来他开始经商,我家也逐渐富裕了。那时看他偶尔拿起孢子,锯子,摸一摸,擦一擦,他和它们打招呼说话,很亲切,很随和,就像和多年的老伙计打招呼一样。
他经常给我零花钱,让我买五分钱奶油冰棍吃;放学的时候,骑着二八的自行车载我回家,在路上唱着他们那个年代流行的歌曲;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带着我在医院打针输液,给我讲故事;他还让去上海出差的一个叔叔给我捎来漂亮的书包和小皮鞋;他知道我爱臭美,给我买了好看的蝴蝶结,同学们看见了都说好看;母亲说,他把我宠坏了!
我长大了,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又忙着给我新房里准备家具。他和表哥量体裁衣,按照房间尺寸做了一屋子的新家具,白色的漆,都是我喜欢的款式,房子那时候不大,家具却做的那么合适,每个看到的人都在赞扬,医生说过,不再让他干木工活儿,可是他还是拿起了那些“老伙计”……
结婚那天,老公来接我了,一家人在一起合影,忽然发现王木匠戴了黑色的墨镜,当时心里还嘀咕,大白天的在屋里戴什么墨镜啊?老公拽了我的衣袖说:爸是舍不得你。我才明白过来,眼泪哗地也流了出来,冲淡了盛妆,他看见了,赶紧给我纸巾,却哽咽的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下楼的时候,他只是对我挥了挥手就转过身去了,那一天家里的人都去了婚宴,唯独他没去。
结婚以后没几年,我们有了孩子,他和母亲又开始给我带孩子;孩子上学了,他又开始送孩子上学;他知道我们工作忙,隔三差五的买菜送东西过来;那一天他又来单位给我送东西,别人都夸他还是老样子,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可是他转身的时候,看见他的背有点驼了,不知怎么形容当时我的心情,只是觉得心里有点怅然。
回忆像一帧祯胶片,多少年过去了,哥哥姐姐都有孙子了。母亲前几年去世了,王木匠也80多了,他和哥哥住在一起。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他拿出手机,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他也翻拍出来了。有一张全家的合影,他和母亲坐在中间,哥哥姐姐站在他们后面,我站在母亲旁边,穿着一条花裙子。当时姐姐要穿,我也要穿,那条裙子有点长,我用两个泡泡糖和姐姐做了交换,姐姐只让我穿一会儿。那时候父母都还年轻,我们脸上那么稚嫩,如果时光倒流,一家人永远整整齐齐在一起多好!
王木匠是我的父亲,他做木工的时候别人这么叫他,现在没人这么称呼他了。我还是喜欢王木匠这个称呼,那时候的父亲多么年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