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薛宝钗是一个十分复杂,又颇多争议的人物。在原书中,许多人物对她的看法就大相径庭:在丫环婆子眼中,她不仅冰雪聪明善解人意,而且善良真诚细致体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在王熙凤、林黛玉口中,她则是个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的“木美人”,是个虽待人极好 却有心藏奸 的“冷心人”;在薛姨妈、贾宝玉身边,她的那份恭顺良孝与幽微心事却又不自觉流露 薛宝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其实,她的性格具有复杂的多面性:重情不过是她笼络人心获得认可的一种手段;无情是她在那个险恶环境中求得生存的唯一选择;而对所爱之人的至情,则又是她人性未泯、真情犹存的不自觉流露。
世俗的社会有着世俗的生存法则,不依而行之,难免形单影只为世不容,甚至积毁销骨万劫不复。顺从乖巧的宝钗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没象黛玉那样徒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而是选择了去适应社会。在贾府,她随分从时守拙装愚,施恩布惠八面玲珑,最终博得了广泛的认可与赞誉,落得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当她发现湘云“在家作不得主,一月统共几吊钱”,又要“邀社摆宴做东道”的难处,便摆了几桌螃蟹宴,解了湘云之急,以致湘云自是把她 当亲姐姐对待 ;当她发现邢岫烟生活艰辛,为了度日而不得不在大冬天将棉衣当掉时,私下帮岫烟拿回所当衣物,从而使落的魄的岫烟对她感激不尽;当哥哥薛蟠南行经商带回些小玩物,她精心地“一份一份配合妥当 ,然后 挨门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厚谁薄 ,竟连对自己亲生女儿都大为不满的赵姨娘也为之感动;她在酒令中察觉黛玉 良辰美景奈何天 、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的失语,为保护黛玉免受谤议的从旁点拨,让黛玉深为感激。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帮助多是些“小惠”,在一些根本利益上,她是不会相让的,比如她对数次犯下人命官司的哥哥的多次护庇,为得到“金玉良缘”而不惜让黛玉命丧黄泉,这些不易察觉的侧面充分暴露了她的无情本质。因此,当得知金钏因为调戏宝玉被王夫人发现而自辱投井时,她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个亡死的丫头的可怜,而是去劝慰刚刚经历“丧仆之痛”的王夫人,并不负责任地说什么失足掉下 、多赏些银子 之类的话语,附势之态溢于言表;当得知尤三姐自刎身亡,她并不在意,只道了一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前生命定 便转谈他事,感情之疏淡不在话下。即使宝钗生病时所服的丸药也被命名为“冷香丸”,所用四时名花均为白色,取其清凉之意,其花蕊均有清热解毒之效,配药所用雨露霜雪又皆凉性之物,从而暗中说明了宝钗性格中无情的一面。
宝钗这种无情性格的形成和她生活环境的复杂、所受教育的庞杂有很大的关系。作为一个生长侯门公府的大家闺秀,她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一起艰难度日,哥哥薛蟠又常常招灾惹祸,使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去和黑暗的官场、险恶的人心打交道,这使她看透了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学会了用一颗冷漠地心去处理人际关系。另一方面,她不仅对经史子集融汇贯通,诗词歌赋博采广收,而且对医学药理知之甚笃,参禅悟机了如指掌,甚至对理财持家之道也颇为精通,能将《朱子文集大全类编》上的话顺手拈来,对于并不著名的《姬子》之句 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 滔滔不绝,背之如流。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封建礼教教育使她习惯于将情感掩盖在理智之下而呈现出 无情 之态;法墨兵道等诸家思想也使她能更深刻地洞悉世情的无常、真情的无奈,从而更加精进于自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人生理想。
在某些方面,宝钗又表现出执着的至情,对于寡母呆兄她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特别是对于宝玉的爱恋,更是一往情深。当宝玉搜索肚肠,应命题联之际,宝钗瞥见稿内有 绿玉春犹倦 之句,便提醒他: 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她分驰 ,喜得宝玉称她作 一字师 ;当她独自来到宝玉的卧室,看到只有宝玉在午睡,竟不自觉地坐在的宝玉榻前,接着做起袭人放在床上的针线活计,榻上宝玉鼾声正浓,榻侧宝钗巧绣鸳鸯,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的夫妻生活图,其间又透露了一个怀春少女多少的默默情思与无限憧憬!
总之,强大的封建势力、污浊的社会环境扭曲了宝钗这样一个妙龄少女的纯真天性,使她不自觉地将 存天理灭人欲 、“女子无才便是德”等伦理纲常视作自己的人生信条,从而变得面热心冷、淡漠无情,所以作者对她的判词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在最终的“警幻情榜”中,宝玉是“情不情”(意指对无生命之物亦有情),黛玉是“情情”(意指只对关心自己的人有情),她则被称为“情冷”、“无情”。但是,礼教的枷锁无法完全桎梏这个少女纯真的自然天性,情感的天然张力有时也会冲破理智织就的的藩篱,使她难以抑制地表现出一个及笄少女的天真情怀,有时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扑蝶玩耍,以至 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有时她也可以不自觉地坐在情人身边飞针走线,编织梦想,尽管这只是有时,但它所散发出来的光彩却足以照亮人性的天空,让我们看到一丝自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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