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禅

yangyizhuo

一指禅

　　故事应当发生在唐朝。因为，据说，这个叫做俱胝的和尚就生、活在唐朝。


　　唐朝已然是走到尽末的时节，即便就在如日之蒸蒸的初年，如日炎炎的壮年，哪个朝代的人还是会有烦恼的。烦恼不得尽时，便要求告。遍求凡俗人等不得解，就要求诸世外高人了。这个叫做俱胝和尚就是这样的一个。


　　人们带了无尽的麻烦来了。或骑着马，骑坐着车，也有骑着跛驴的，也有自行走了来的，也有自己走不得，被儿子背了来的。当然也会有坐着好多人拥抬的大轿的。也有的，正如当今影视里表演的一样：前面有个敲着响器在开道，后面跟着无数的亲随，中间是多少堂皇的舆驾呢。里面的人，却也会有烦恼呢，紧锁着眉，牙咬着唇，口中念念有词，若不是顾及自己的威严，怕是要顿足捶胸又抓耳挠腮了。


　　这些人都来找俱胝禅师。


　　他们停了车马，放了手中的行杖，在阶下静静的等，有人被童子的引领下，拾阶而上，阶下的人，就伸了脖子，抬头看前面的人，越走越高，慢慢看不到他们的头，他们的肩背，只看到一个撅起的屁股，慢慢的又升高了，转到里面的殿堂里去。


　　再过一会，有人就从殿堂里出来，看到抬起的鞋底，往下勾着的头，一步步从上面下来。再近些，能看到那些人的脸了。有的眉毛儿在飞了，有的眼睛儿在眯了，有的头儿在摇，有的摇了又点两下，点了，又摇。男人们会捻了胡须，咂摸着嘴，又嘬着牙，恍恍然，走过去，对旁边的人视若无物。女人们会扯了手帕，在手指间绕来绕去，轻轻叹口气，也恍恍然，下台阶往来时路回去，一边回去，一边心内思量。


　　小童子很可爱，十来岁，还没有剃度，前发齐眉，后发盖颈，说话还要有几分奶气，还是分不清男女的年纪。他只把出来的人送到台阶中间的位置，那里是个方台了，他就在那里站定。向走的人摆摆手，让他们一路好走，又向要来的人招招手，让他们好来。


　　阶下是车驾人畜，阶上是禅师高殿，阶中间，就是这样一个小童子，挥手招手间，人来了，人往了，人往了，又有人来了。


　　久坐了，对人身体健康不好。高僧，禅师也都是人，并且多是些懂得生理健康的。于是，俱胝禅师就会出去走走，在他们的术语叫做云游。


　　但，有烦恼的人还是行云流水般的来了。大家都聚积在阶下，本来找禅师是为得消解麻烦，你说说，他不公告一声，就溜的无影无踪，这不是又给大家凭添个大麻烦不是？（文外话：写到这里，我突地想到，在我们绵长的古代史间，这些僧啊道的，其实是在行了一个心理医生的职责哦。香火钱，也或者叫做咨询费，或者诊费吧。）


　　大家吵吵嚷嚷，声音越来越大，但也没有什么办法。看看台阶中间还是那个小童子站在那里。他看大家吵的好玩，闹的活泼，比平日里自己只看到一些人木木呆呆的种在那里，他又只是带领着一个人木偶般的从台阶上去下来，要好玩的多了。他想笑，但起起禅师的模样，于是又凛然起来，用手轻轻一掩了口鼻。


　　但，这时就有一个眼睛好使的，脑筋转的灵快的，发现这个小童子了。就在台下，上两步，朝他招手，小师父，借几步说话。下来啊，下来。


　　小师父就在袍袖里笼了手，端正了面容，一步步下来。底下的人们，看了，就在私底下指点啊，悄悄议论啊：不一般，呃，不得了哦。不愧是高师的学生哦。看看人家这仪态，这脸色，这两步走的，多么稳当，多么不俗，不得了，不得了……


　　小童子正是耳聪目明的时候，有风声吹到他耳目边，他小脸儿就微微一红，还是稳稳当当的走到了台下的平地上了。双手合十，行过僧家礼数，问人家何事。


　　还是那人，脑筋快，嘴巴也快：小师父，你平日里，看禅师在殿堂内讲佛法。是怎么讲的？你给我们讲一下好不好？你看看，我们这么多人来了，你师父，哦，是禅师又正巧不在。你先给我们讲一下。


　　周围人们的呼声也此起彼伏，到异口同声，讲一下，讲一下。小师父讲一下。


　　小童子拗不过大家，就学了师父的样子，在台下找个空地。看小师父要当地坐倒的样子，还是那个聪明人，急忙就把个绣了花的坐垫拿过来，垫到童子屁股底下。童子的小嫩屁股觉得很舒服，比师父那里草编的蒲团要好的多了。于是就端坐在那里，等人来问。


　　聪明人又做起了指挥的勾当，让从前排好队，一个一个以小师父前面来，其他人靠后，再靠后，不许笑，把耳朵捂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好像不是礼不礼的问题，他只是想表达的意思是，大家要尊敬小师的讲法，并不太在意用词是否很恰当。


　　第一个过来了，很虔诚的拜倒在小师父面前的土地上，他轻声说过两句，抬头看小师父。小师父见他不说了，就闭了眼睛，端坐在那里，一只手还笼在袍袖里，另一只小手，就举到自己的头侧前方，伸出一只食指，向上，停在那里。拜得那人，伸了脖子，抬起头，眼睛盯着那手指，也呆在那里，眼睛睁的大大的。


　　再过半晌，拜得那人觉得膝盖有些硌得痛了，脖子也拧的酸，看那手指还停在那里，就忍不住，轻声问，小师父，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师父把手指缩回来，睁了眼，摇摇头说，没有了。


　　那人就用手按了土地，起身，拍拍两手的土，揉着发酸的脖子，退到一边去，他往不远的地方，去解他的驴了，可手扯住缰绳，头又扭回来看，第二人，又拜倒在小师父面前了。


　　小师父还是一手笼着，另一手伸食指，停在脑畔。第二人也呆呆的看了一会，也爬起来走掉了，她去找自己来时花了五十个铜板雇上的马车，一边走，也在回头看，嘴里好像还叨念着什么？这时小师父那手指已经又缩回到袖笼里去了。


　　第三个，是帮忙联络组织的聪明人了。聪明人往往在这时候出场，不在最前，也不会在最后，他要在中间靠前的位置上。他比别人拜倒的要近了很多。这让他能够很清楚的看到那根手指：肤色，指甲，纹络，拇指弯的角度，指的方向，甚至还把鼻子凑过去，嗅一嗅味道。他在自己的脑袋里，已经把小师父的这个形象以及其他的全部信息完全记录了，回家之后，再细细参详吧。


　　队伍还在慢慢往前挪动，但到后来，移动的就快了。再到后来，队伍就散了。大约是从一个闺秀那里，她让丫环排了队，听说是这个样子，自己就不肯下了花轿，当众在土地了拜一个小童子。也或许是从另一个坐豪华轿车的人那里，他从车帘的缝隙里观察了半天，也琢磨了半天，觉得自己下不下车，过不过去已经完全没了必要了。于是让人调头，回家了。天色也真的不早，虽还明亮，但已经不见日头，麻烦还有，事情也还多，不妨先去喝酒，喝不得酒的，先去找口水喝是正事。


　　车轮嘈杂，驴马也乱叫，人们聊着天，这个说，等下周再来吧，等老和尚，小和尚还，头发还没剃呢……呃……呵呵。那个说，下周？下周我也不来了，小和尚这样，老和尚还……呃？呵呵。


　　聪明人等小师父站了身，把绣花垫子拿起来，一边拍打上面的土，一边挥着垫子问，这是谁的？谁的？你的啊，怎么不早说？好好拿回去啊，小师父这一坐，你就有了佛缘了。对吧小师父？走啦，再见。GOOG　BYE。他说了一句千年后，中国人才懂得的外国语。


　　人们走远了，小童子也觉得刚才腿脚盘坐得有些僵硬，看看左近无人，就在阶下，踢跳两下，手还是笼在袍袖里，三步两步，往殿里快走上去，他听到有钟声，要开晚饭了吧？


　　到周末晚上，俱胝禅师回来了。一边洗脸，一边问了值班的学生。说了近来发生的事。禅师就吩咐说，你把那个小童子叫过来吧。


　　问，你是怎样给那些人们讲佛法的？


　　小童子说，就像师父平日里，你那个样子哦。


　　问，到底怎样？


　　就这样哦。小童子说着，就闭了，伸了一根食指出来。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似乎一凉，又一热，食指那里有什么东西涌出来，睁了眼睛看时，自己的食指已经被利刃割掉了。动手术的正是自己的师父。


　　小童子大叫，惶恐比疼痛来的更快更厉害。转身往殿外跑。听到身后师父叫他，转身时，师父站在那里问，什么是佛法？


　　小童子的迷惑比惶恐更多更厉害，摇摇头。


　　俱胝禅师从袖笼里，伸了一根食指出来。小童子从袖中伸断指看，乃顿悟。终成一世高僧。


　　――外：俱胝临死时，说，天龙法师，传我一指禅。终生受用不尽。


　　近世冯友兰作《中国哲学简史》曾引此故事，说要达到单纯，必须经过繁杂，说过许多话以后才能保持静默。

邱天

小童子厉害。

刘满园

小说很有功力，写得不错。

雪里红

武林高手来了，大家都来看看这一指禅的绝招
欣赏并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