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唢呐二题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8-12 07:24

　　——乡村人物之七

                                       ●马贵●
　　
　　
　　
　　马家是祖传的吹鼓手世家，至马贵父亲一代就断了延续，在马贵四岁时父亲扔给他一管破唢呐两脚一蹬走了，村里人说，看来马家吹鼓手后继无人了，这唢呐是交班不下去了。
　　
　　或许是基因所致，马贵从小也爱伺弄唢呐，玩到十八岁，竟玩出了一点名堂，能将老翁老媪吹得老泪纵横，能将细伢晚妹吹得眉开眼笑，人世间的悲悲啼啼欢欢笑笑尽在一管唢呐之中。
　　
　　搞集体时马贵也就自娱自乐，打发一下枯寂的光阴，如今乡下红白喜事兴动响器，道士、吹鼓手派上了用场，而且索价蛮高，翘得很哩。自从马贵父亲过世以后，枫木村再无正宗吹鼓手，有人思量请马贵吹，但立马遭到村里老年人联手反对：马贵虽然吹得荡气回肠有板有眼，但毕竟是无师自通，没有从师傅那里授过真传烧香戒法，从骨子里失了根脉，请他到时压不住阵，会出大错。因此枫木村人宁可花重金练脚跑山外去请人吹，也不愿劳驾马贵。
　　
　　于是马贵就龟在家里，把唢呐吹得唔唔咽咽，透着凄凉和无奈。村里人就嘀咕，这马贵，吹得难听死了，好嘈耳哟！
　　
　　不知是哪一天，马贵悄悄出了远门，不知去了哪里。
　　
　　三个月后，马贵折回村里，其身后就跟了一位鹤发童颜的疤脸老人。疤脸老人瞪一双昏花的眼睛，看马贵噘嘴、鼓腮、运气，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地神吹，不时皱眉，不时点头，不时微笑，却始终牙关紧咬不开金口，让人感觉到疤脸老人满腹技艺深藏不露，逾发让人可佩可敬可畏。
　　
　　村人确信马贵从疤脸老人那里得了真传，烧香戒了法，于是身价倍增，声名鹊起，请他吹唢呐的人络绎不绝。马贵一枝独秀，不但枫木村的红白喜事请他吹，就是方圆百之外的人也寻踪觅迹找上门来请他吹。只要他一噘嘴吹响唢呐，就立马引来一片喝彩声，到底是投过师拜过艺戒过法的，吹技就是不可同日而语。
　　
　　某日，老支书九十高龄的老母亲仙逝，准备大操佛事，大动响器隆重厚葬，老母亲辛劳一世，也该热热闹闹送老母亲一程。自然要请马贵去吹，吹个嘴干舌躁，眼暴脖歪。老支书提议，这回要马贵把师傅请来，师徒搭档，双管齐下，工钱加倍，不会亏了马贵师徒。马贵打个激灵，说师傅年岁已高，怕是不愿走动。老支书拍着胸膛说，这你不用担心，过去有轿子，有马车，现在有汽车，即使没轿子没汽车，我也要亲自把老师傅背来吹上几曲。
　　
　　疤脸老人硬是被接来了，在中堂里正襟危坐默不透气疤，抿着嘴保持静默。当有人递过来一支唢呐，疤脸老人一个劲的摇头摆手。老支书走到疤脸老人跟前，“咚”地跽跪下去，说，老师傅，我知道您老人家谦逊可敬，不轻易启动金口，请看在孝家的份上，您无论如何也得吹上几曲，不然我就不起来！
　　
　　疤脸老人急了，额头就冒出了亮晶晶的油汗，慌得拍手跺脚，说，你们别逼我了，我不会吹，骗你的是猪是狗！这玩艺儿我是一窍不通！
　　
　　在场的人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老师傅，卖关子也要分时刻看场合哟，别磨蹭了，快吹吧！
　　
　　我不骗大家，莫赶着鸭子上架哟！我确实不会吹，那次马贵找到我，说只要我陪着他吹几回唢呐，他管吃住，还给工钱，我就糊里糊涂跟着马贵来了……
　　
　　啊！在场的人惊呼一声，如梦乍醒，皆愣住。
　　
　　老支书打个激灵，心里格登一声响鼓，想不到折腾几个月，马贵仍是个冒牌货，于是就仍给马贵一百块钱，说，你们走吧！马贵迟疑一阵，搀着疤脸老人勾着头走出孝家灵堂……
　　
　　
　　
　　                               ●麻二●
　　
　　
　　
　　麻二跌死了，柳庄很是沉寂了一些日子，一时间好像失去了好多好多的东西。麻二人没几拃高，坐没坐样，站没站相，一副不忍猝看的畏琐相。麻二年轻时好吃懒做，一天要做些什么，一年要做些什么，一生要做些什么都不是太清楚，因此这日子被他经营得苦涩而艰辛，家里常是穷得有腿没裤子穿。那一年，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一管破唢呐，整日唔哩哇啦海吹穷吼，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他一年四季是怎么捱过来的，只有鬼晓得，如果你能听到有唢呐声叫，就说明他还活着。
　　
　　其实人生是没有固定的标准的，他觉得这种日子也是人过的。
　　
　　某日，柳庄有一富家娶亲，有好事者逗诨打科，说富家捎信来请他去吹唢呐哩，麻二信以为真，拎管唢呐就乐悠悠地去了。
　　
　　富家见麻二不请自到，只得假戏真唱，但有言在先，吹唢呐只管饭不给钱，愿吹就吹，不愿吹就走人。麻二竟富气大度地说，本来就是来凑个热闹，谈什么钱不钱哟。麻二就鼓起腮帮，吹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吹得口干舌燥，吹得客人捧腹大笑。富家图个热闹，管他吹是南腔还是北调，反正不花钱请个吹鼓手也是件挺便宜的事。
　　
　　从那以后，就常有人来请他吹唢呐，岁月悠悠，他吹了几十年。
　　
　　近几年农村也讲究排场和气派，红白喜事兴动乐器，他的唢呐派上了用场。他的吹技已是今非昔比了，很有长进，遇红事知道吹《大开门》《春意浓》；逢白事晓得吹《一枝花》《闹五更》。心肠软的，易动情的少妇老媪，还能被他的唢呐声逗出几粒眼泪。
　　
　　他不像其他吹鼓手是要收取工钱的，把价钱哄抬到了天上，他仍然恪守自己的信条，只吃饭喝酒，不收一文工钱，不论贫富人家，一喊就到。唯一的条件就是饱食一顿，只要扔给他一床破棉絮抑或一捆干稻草，仰身一倒，就会鼾声如雷吼到天亮。有的人家实在过意不去，霸蛮要给他工钱，他工钱还是收下，但第二次就是喊他做爹妈也不愿再来吹唢呐，他会振振有词地说，谁让你看不起人呐！
　　
　　老支书母亲仙返瑶池，捎信让麻二去吹，一连捎了几个口信，麻二就是挪窝。老支书好生诧异，只得亲自上门去请。老支书站到麻二跟前，说请您老人家去吹几曲。麻二指了指地下，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原来，柳庄有俗规，哪家父母仙逝，孝子不管身居多大的官位，一定得亲自去请，而且必须跪着求请以示虔诚。老支书为难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叫化子不如的麻二，自己不大不小当过一村人的父母官，值得在他面前下跪吗？自己亲自跑上门来请，也把他麻二当一个人的看待了。可是麻二双手抱胸，眼望天花板，拗得很。老支书无奈，只得下跪……
　　
　　因他只吃饭不收钱，请他吹的的人日渐增多，一年中他几乎是吃百家饭，没看到他家有多少日子冒出炊烟。不收钱只吃饭好像只是他个人的事，但无形中就有碍别人吹唢呐，因而其他吹鼓手就责怪他兴坏了规矩，自古以来哪有白吹不收钱的，这分明是在抬其他吹鼓手的杠子，就好言相劝麻二多少还是收点钱，以免让别的吹鼓手难堪尴尬。麻二却是梗着脖子不听“劝告”，仍是我行我素独往独来。于是吹鼓手就结伙当面警告他如果还是一意孤行，就要砸他的唢呐，背地里则是破喉烂嗓咒他早死早埋。
　　
　　隔两天，麻二就要满六十岁了，柳庄的人合议准备给麻二庆一次六十大寿，想不到那天晚上他从村边的桥上跌到了溪里再没有爬起来，而且那管唢呐也跌得冤枉，扁扁的成了一片“黄干鱼”。
　　
　　临死前，麻二嘴唇不停地翕动，抖抖地伸出手来想说什么，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因为他一生下就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麻二生前爱吹唢呐，柳庄的村民商议请一班吹鼓手，热热闹闹为他送行，但不管出价多少，硬是请不来一个吹鼓手……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0-8-12 08:17

先提一下。

邱天 · 发表于 2010-8-12 08:48

两篇写唢呐手，各有特色：

其一，即便吹得再好，无师自通的，总不比有师传的，可惜了马贵，这样一个人才，没有得到赏识。

其二，一个老唢呐手，端着个架势，非人亲自请，没承想，老了老了，落了个摔死的结果，却原来是个哑巴！

两则小小说耐读，好。精华鼓励！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0-8-12 09:01

原帖由邱天于 2010-8-12 08:48 发表
两篇写唢呐手，各有特色：

其一，即便吹得再好，无师自通的，总不比有师传的，可惜了马贵，这样一个人才，没有得到赏识。

其二，一个老唢呐手，端着个架势，非人亲自请，没承想，老了老了，落了个摔死的结果， ...

人物命运可叹。
支持精华。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0-8-12 12:40

两篇小说都是写人，都是写吹唢呐的，但却写得各具神态，确实是煞费苦心的，很是佩服作者对生活的体验观察，细致入微才写得生动形象，很文采！
两个小人物，技艺惊人，且品德高尚，但最后都结局凄惨，让人感叹痛惜。在暗叹人物命运的同时，也留给了人们一些沉重的思考。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8-12 13:23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8-12 08:17 发表
先提一下。

谢谢刘版关注，谢谢。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8-12 13:23

原帖由邱天于 2010-8-12 08:48 发表
两篇写唢呐手，各有特色：

其一，即便吹得再好，无师自通的，总不比有师传的，可惜了马贵，这样一个人才，没有得到赏识。

其二，一个老唢呐手，端着个架势，非人亲自请，没承想，老了老了，落了个摔死的结果， ...

谢谢鼓励支持，问好。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8-12 13:24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8-12 09:01 发表

人物命运可叹。
支持精华。

问候熊版，谢谢。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8-12 13:26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8-12 12:40 发表
两篇小说都是写人，都是写吹唢呐的，但却写得各具神态，确实是煞费苦心的，很是佩服作者对生活的体验观察，细致入微才写得生动形象，很文采！
两个小人物，技艺惊人，且品德高尚，但最后都结局凄惨，让人感叹痛惜。 ...

您说得很对，除了小说事件本身，还要留给读者一些想象的空间，问好。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8-12 13:27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8-12 12:40 发表
两篇小说都是写人，都是写吹唢呐的，但却写得各具神态，确实是煞费苦心的，很是佩服作者对生活的体验观察，细致入微才写得生动形象，很文采！
两个小人物，技艺惊人，且品德高尚，但最后都结局凄惨，让人感叹痛惜。 ...

谢谢朋友阅读点评，问好。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0-8-12 14:55

原帖由邱天于 2010-8-12 08:48 发表
两篇写唢呐手，各有特色：

其一，即便吹得再好，无师自通的，总不比有师传的，可惜了马贵，这样一个人才，没有得到赏识。

其二，一个老唢呐手，端着个架势，非人亲自请，没承想，老了老了，落了个摔死的结果， ...

支持精华！

薄暮 · 发表于 2010-8-12 14:58

欣赏沧海老师这二篇小小说结构严密，人物形象传神，场景描写也出神入化，尤其是结尾留有想象余地。支持精华！
问好！

大雪飞扬 · 发表于 2010-8-12 18:07

写得很与功底，语言简练传神，人物形象鲜活

雪里红 · 发表于 2010-8-12 20:35

小人物内心有个大世界，值得细品，尤其第二篇，吹了一辈子唢呐的麻二，死后却没人肯来为他吹唢呐，可能同行对他恨之入骨吧。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0-8-12 20:47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8-12 14:55 发表

支持精华！

谢谢刘老师支持鼓励。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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