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新坟

烛下夜话

孤独的新坟

    在小王庄后潘庄前的农田里添了一座新坟，坟上没有灵幡，坟前也没有焚烧纸钱的痕迹，更没有烧糊的供品，就连黄土堆都是那么小，要不是人们在农田里劳作，谁都不会发现它。这座新坟有点儿孤独，有点儿落寞。


    此时夏天刚过，初秋的太阳很好，白花花的照在农田里，田里的玉米、棉花、豆子、花生、地瓜都在咔吧咔吧的长，再过个把月，就是瓜果飘香的仲秋了。但添了新坟的这块田，却荒芜着，草比豆苗高出许多，和邻田形成鲜明的对比，只一个土垄之隔，这块田两边的豆子都长的结结实实，叶子是黑油油的绿，田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草。世世代代的农家把式一直弄不明白，如果没人莳弄，庄稼好像永远没有草的生命力强，这到底是为什么？


    和这座新坟一样落寞的是潘庄潘玉堂家，此时潘玉堂正卧床不起，面色灰白，眼睛紧闭，嘴唇也抿着，如果不是鼻子还在轻微的出着气，跟死人没什么两样。而他媳妇，年轻时这个全村最俏的婆娘，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无精打采的看着桌着的饭，饭早就凉透了，已温了三回。潘高枝呆呆地坐在饭桌前，肚子饿的咕咕叫，也不敢动筷。


    潘高枝长的像娘，白净的瓜子脸，丹凤眼里的眼球乌黑并且还亮闪闪的，小巧的鼻头一笑时总爱调皮的皱起来，还有那滋润的红嘴唇，好像农田里干躁的风永远吹不裂它似的。小时候，村里人总是不无厌恶不无怜惜的说，长大又是个“骚狐狸”。


    潘玉堂媳妇叫粉，刚嫁到潘庄那天，潘庄大街小巷都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躁动和暧昧，很多年了，潘庄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媳妇。女人们都恨得牙痒痒，暗地里对各自的男人加紧了看管，而男人们似乎无形中增添了心气，人神清气爽，连说话的嗓门都洪亮了不少，总是有意无意的在潘玉堂家门口路过。潘玉堂家的后窗户几乎每晚都有半大小子趴在那里。


    潘庄庄小，所以潘庄和小王庄合成一个小学，学校在小王庄，但潘庄距小王庄仅一里地，潘庄的村南头能看到小王庄村北头站街的婆娘，小王庄喊孩子吃饭的声音，潘庄也听的一清二楚。所以，两庄的孩子很是亲近，经常跑到一起玩耍。潘高枝和小王庄的王冬梅很要好，潘高枝总是跑到王冬梅家玩，王冬梅的姐姐王秋菊对潘高枝很热情，家里有什么稀罕东西都舍得拿出来让潘高枝吃，有时对潘高枝好的连王冬梅都嫉妒。如果到吃饭时，潘高枝还没回家，潘高枝的哥哥潘富贵一准跑到王冬梅家来找，王秋菊一见到潘富贵就会羞红脸，还小声挽留着，就在这吃饭吧。潘富贵的俊脸上也会红红的，说句，不了。便拖着潘高枝匆匆地走了。


    潘富贵和王秋菊是同学，潘高枝和王冬梅是同学。那时候小学也时兴上晚自习，但没有电，学生们自带煤油灯，一个晚自习下来，每个人鼻孔里抠出来的黑灰都可以脱一个煤球。


    农村的傍晚很美，太阳还没落下时，脸红红的，像块红布，人都说那是粉结婚时用的红盖头，这盖头下的风景可好，树梢静悄悄的，有时也会扭扭腰。羊咩咩叫着跟着背着一篮子青草的主人归圈，牛也踢踢踏踏地从地里回来，有时会扬头“哞”的叫一声，那是在唤贪玩的牛犊。炊烟一缕缕冒出来，饭菜的香味在村子上方游窜。这时，大多数人的心静下来，等着享受完婆娘煮的饭后，月亮一升上来，再享受婆娘。有谁说过一句来着，吹灭灯，天下女人都是刘晓庆。不管这些男人心里怎么想着粉，但最终汗水还是滴在自己婆娘身上。也有一些人偏偏这时候的心才会越跳越快，而且快的像逃命的小兔子。


    每当吃过晚饭，王秋菊急火火的刷完碗，便背起书包去上晚自习。王秋菊学习不咋样，但老师一律夸她听话，是个好学生。她长的也不咋样，单眼皮，皮肤黑，但文文气气，倒也有点儿味道。她上五年级，王冬梅上三年级。这时，王冬梅总会抓起书包跟上来，王秋菊出了家门才会气急败坏的，小声恨恨地教训王冬梅，跟着我干吗？自己去。王冬梅只管嘿嘿笑着，故意拉开一段距离，但还是不紧不慢的跟着。王秋菊在去潘庄的路上心里也会忐忑不安，因为这不是去学校的路，所以，她走的躲躲闪闪。王冬梅也躲躲闪闪，她怕王秋菊发现。


    等王秋菊在潘庄前那棵歪脖子枣树下站定时，不消一刻潘富贵肯定会出现，此时，一般天就蒙蒙黑了。王秋菊和潘富贵小心地挽挽手，然后并肩去上晚自习，当然，路虽不远，但走的时间要很长。而王冬梅则和潘高枝悄悄地跟在身后，一看到那两个身影贴近，立马跑上去，伸出手来。潘富贵就会拿出糖来分给这两个小丫头一人一块。然后喝令她们赶快走。王秋菊和潘高枝就会乐颠颠地走了。其实对于潘高枝来说，糖不是稀罕物，但她觉得很有趣。


    在小王庄小学里，几乎人人都知道王秋菊和潘富贵好上了，潘富贵长的细皮嫩肉，齿白唇红，身材高瘦还笔挺，一个标准的帅小子，也是像他娘粉，也有的说像他爷爷。


    潘富贵和潘高枝一看就是兄妹俩，他俩在小王庄小学是耀眼的两颗明珠，长的好，吃的好，穿的也好。那时农村孩子没什么零食吃，除了地里的甜棒（嫩玉米杆），生瓜，生枣，几乎没什么吃的，谁也舍不得花钱为孩子买零食吃。但潘富贵和潘高枝身上没断过零食，有时是几块糖块，有时是几块饼干，有时甚至还有冰糖，果脯之类的。穿的也时兴，什么料子时兴他们身上就穿什么料子，那个夏天刚时兴乔其纱，潘高枝就穿上一件粉红色的乔其纱裙子，而潘富贵更时髦，居然是牛仔短裤，这可让同学们大开了眼界。孩子们是羡慕，但大人们嘴里总是“哼”出声来，对眼馋的孩子说，人家的娘有本事挣不干净的钱，你娘没那个本事。


    粉嫁过来不出一年，潘玉堂的家底就被花光了，这粉天天油头粉面，赶集上店，从未去过田里一次，看看给孩子起的这名，就知道粉是个什么角色了吧。潘富贵出生刚一个月，坐满了月子的粉立刻花枝招展的到镇上烫头去了。说来也怪，粉生了孩子也不见身材走形，脸上也没有蝴蝶斑呀之类的，还是一副俏姑娘的样。潘玉堂累死累活也供不上她花销，她整天骂潘玉堂窝囊，没本事。潘玉堂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被骂的矮了三分，日渐寡言少语起来，后来竟木讷讷地，再后来，干脆也不去田里，收多收少全凭老天爷了。


    关于粉的传言很多，但没人捉过奸。粉依旧白天站街，嗑瓜子，或去乡里赶集上店。晚上则早早拴上门，像一个良家妇女。对于这样一个不过日子的女人，人们已厌倦了，也不再唆使半大小子去听房。


    潘富贵和潘高枝就在传言中竹子一样长大了，此时，潘富贵已长的像四大天王的黎明了，而潘高枝像王祖贤吧，这么帅的小伙子，这么一朵花的姑娘，眼看着同龄的人一个个成家添丁，其乐融融，不免心急如焚。


    潘富贵每天皱着眉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这时的粉才意识到是她的错，每天讪讪的，不再敢油头粉面了，也会低声下气的和邻居打招呼，有时偷偷骑着自行车跑好几十里路托人给孩子做媒，但总是失望而归。


    潘富贵一气之下出门打工去了，潘高枝本也想跟着哥哥去，但粉死活不让。粉开始苍老了，这让她恐慌到极点。她活了一辈子，太明白男人了，男人就是不怕女人漂亮，不嫌女人浪。她把最后的赌注都押在潘高枝身上了。


    王秋菊在潘富贵走后，无精打采，任凭谁说媒也不应，王冬梅知道姐姐的心事，就说，别想了，没门，爹娘不会答应的。王秋菊白一眼她，继续发自己的呆。王冬梅也已不再和潘高枝来往了，好像是听了大人的叮嘱，其实是不愿做潘高枝的陪衬。


    潘玉堂终年躺在床上，摇头晃脑的听着京剧，嘴里含着酒葫芦，一天三晕。粉没心管他，当然，潘玉堂更无心管她。


    粉的小叔结婚的那天，粉打扮的利利落落，再一次擦上粉，头上抹上油，村里人都说，粉还挺识大体，替玉案挣面子了。潘玉案是潘玉堂的弟弟，有着军人挺拔的身姿和壮硕的身体。粉刚进门时，玉案才十八岁，对那些趴在哥嫂后窗也就是他家院子里的半大小子不以为然，既不撵也不欢迎。但后来许是烦了，就开始驱逐那些人，并且也早早的就上了门拴。玉案娘死的早，只剩下当支书的爹和他。他家前院就是潘玉堂家，为了互相照顾方便，潘玉案便在潘玉堂的屋子上扒了个后门。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


    玉案结婚时已是三十好几了，粉把新娘子照顾的挺周到，很像个贤慧嫂子的样。晚上，闹洞房时，粉比谁都积极，一个劲的撺掇那些婆娘们打新娘子的夯（既四人抓住四肢，往地上墩）。结果，新娘子被夯哭了，那些婆娘们看到玉案变了脸，都嘻嘻哈哈的走了，粉也讪讪的退出来，脸上一阵阵潮红。玉案跟出来，低声恨恨地说，你什么意思？以后不允许你欺负她。“她”指是当然是新娘子。粉的泪一下子落下来，她想争辩，但没说出口。


   
    她在原地不动，但玉案急匆匆地回洞房了。粉屋里的灯光一直亮着。玉案洞房里的灯一熄灭，就听见粉刺耳的尖叫，原来粉起身倒水，一不小心被开水烫了。玉案和公爹急忙跑过来，玉堂是不管呢，还嘿嘿冷笑着，继续摇头晃脑地听他的京剧。粉被送进医院，医院有三十多里路程，又没有医生值班，玉案和爹只好在急诊室先给粉抹了药，然后熬到天亮。玉案的新婚之夜就这样泡汤了。


    潘富贵从小和玉案就亲，这个叔比爹还好，玉堂对这个仔子不管不问，倒是玉案把富贵当个宝似的，带他网鱼捉虾，教他扎猛子，编草帽。村里人都说，嘿，你俩倒像亲爷们。


    粉家的生活有些滑坡，很显然，是因为粉的年龄。粉常常看着潘高枝发呆，潘高枝总是梳洗的干干净净，坐在镜子前一个劲的挽着辫梢玩。有时会偷偷掩嘴笑一下。


    粉找到公爹，那个老村支书。说，爹，高枝不小了，你给想个法子吧。老支书抽着烟头也不抬，我有什么法子，你不是能耐大吗，你去找王乡长好了。粉羞红了脸，只好去找王乡长。


    王乡长看见粉，不再让她走后门，而是直接客客气气的把她让进办公室，但没关门。并对秘书说，小李，给这个反映情况的群众倒杯水。小李倒了一杯水过来便退出去了。粉幽怨地盯了一眼王乡长，本良，高枝也不小了，你看你能不能帮帮她。王乡长说，注意影响，还是叫我王乡长比较合适。粉呼的站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坐下。王乡长说，高枝能干嘛？粉说，什么都会干，上级来人，保证能伺候好。王乡长说，你想让高枝还走你的路？粉说，不，你先在乡里给她找个合适的活，有身份了就可以找个好婆家。王乡长点点头，好，你先回去吧。我和其他几个领导商量一下。


    一个星期后，潘高枝就去了乡里，在打印室当打字员，潘高枝哪里会，还得让以前就在的那个大学生现教，但潘高枝不愧是粉的女儿，一旦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王乡长总是搬出潘高枝，潘高枝的美貌和娇羞，恰到好处的推却，总是让领导意犹未尽。看着那些领导们意味深长的眼光，潘高枝信心十足，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潘高枝对付男人的招数真是无师自通，让那些吃不着腥的男人们围着她团团转，粉总是说，见好就收，找个可靠的嫁了，嫁的好这一辈子就好了。但潘高枝认为好的都有主了，几番试探后，那几个条件好的官老爷也只是含糊的许诺潘高枝能进城，也能安排工作，但唯独不能与原配离婚。这就是说，潘高枝只能委身做二奶或三奶。潘高枝气的直掉泪，这些臭男人，拿姑奶奶当猴耍呢。眼看着二八芳华已过，潘高枝不得不急了，她最终决定向钱副县长进攻。这钱副县长四十出头，很有官的派头，长的白白胖胖，在县里呼声不小，很有前途。潘高枝以前一直只是吊男人的胃口，现在感觉再不做出点牺牲恐难顺利达成心愿了。于是，在一次钱副县长前来检查工作时，潘高枝极尽缠绵温柔之态，只灌得钱副县长找不到北。潘高枝把钱副县长扶进自己的房间时，钱副县长就一步陷入潘高枝的陷阱之中了。


    王乡长多次规劝潘高枝，找个脚踏实地的人好好过一辈子。潘高枝总是感动的红了眼圈，幽幽地说，王乡长，你真是难得的好人，我嫁给你好吗？弄得王乡长脸红脖子粗，扭头就走。


    当潘高枝拿着怀孕的化验单找到钱副县长时，钱副县长冷冷地说，你比你妈还有本事。然后回家就给原配跪下了。原配夫人咬着牙骂一通，再流着泪思忖一番，觉得还是不能离婚，钱副县长的前途无量呢，怎么能因为这事而耽误了前程呢？这和钱副县长的想法不谋而合，一旦夫妻两人达成一致，就成了不可攻克的坚固保垒了。钱副县长的原配夫人找到潘高枝，甩给她五万元，让她滚蛋。潘高枝的目的可不止这五万元。她几次三番的去找钱副县长，弄得钱副县长烦不胜烦。原配夫人忍无可忍之际便失去了理智，便雇佣几个人在黑夜把潘高枝痛打一顿。当被人发现时，潘高枝身下流了一摊血，那个用来当作筹码的孩子还未成形，便又回归天堂了。潘高枝没了筹码，又被打了一顿，气急败坏，直接印了条幅挂在了县委大门口，声讨色胆包天的钱副县长。钱副县长最终被审查，并降级处理。原配夫人一看大势已去，索性隔三差五就派人教训潘高枝一顿，潘高枝终日在恐惧和惊吓中度过。最终变得痴痴傻傻。


    潘富贵听说妹妹疯了，急切的回家来探望，一看到那个水灵的妹妹正一边往手心里吐口水，一边用口水梳理辫子，心里酸痛的一阵阵疼。他厌恶的看着这个家，想给叔和爷爷道个别就走。这个家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甚至对那个闻讯已等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的王秋菊都提不起精神了。


    就在王秋菊痴痴地等时，突然听到潘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王秋菊心尖一颤颤地，她顾不上许多，心里慌慌地跑到潘富贵家，此时，潘富贵已口吐白沫气绝身亡，身边的农药瓶子已空的底朝天了。


    潘高枝嘿嘿傻笑着趴在哥哥身边，低声说，哥，你知道我爹是谁吧？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你爹是谁吧？你也不知道吧？哈哈……


    自从潘高枝病了，王乡长来看过几次，潘高枝见了他就笑嬉嬉的问，你是不是我爹呀？吓得王乡长再也不敢来了。潘高枝又问照顾她的爷爷，你是不是我爹呀？爷爷总是唬她，但潘高枝会看着她娘粉和爷爷做出很下流的动作，然后哈哈疯笑着走远了……


    都说潘富贵是看见粉和爷爷纠缠在一起，也有的说其实潘富贵是潘玉案的儿子，反正，那道后门从此堵上了。

    粉和半死不活的潘玉堂孤独的守着疯女潘高枝。

    那座新坟里躺着至死不知道亲爹是谁的潘富贵。偶尔，坟前会摆着一两朵野菊花。




[ 本帖最后由 烛下夜话 于 2010-9-28 22:43 编辑 ]

若雨

沙发欣赏。

烛下夜话

感谢若雨朋友。

暴雨迎风

欣赏新作，支持！

烛下夜话

感谢迎风朋友，最好给点儿意见。

荦春

本文构思精巧，讽刺深刻，耐读。学习了

邱天

粗读一遍，有时间再细读。

袅袅

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故事可读性强，对现实社会中的某一类人具有警示作用。

天下为公

原帖由 袅袅 于 2010-9-29 19:57 发表
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故事可读性强，对现实社会中的某一类人具有警示作用。

世界就这样，作为活物，恩恩耶耶，凄凄惨惨……
一种生存状态。

烛下夜话

谢荦春支持，祝愉快。

烛下夜话

望邱版多提意见。

烛下夜话

谢袅袅前来支持。

烛下夜话

谢熊版评读。

曾经沧海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9-29 21:02 发表


世界就这样，作为活物，恩恩耶耶，凄凄惨惨……
一种生存状态。

小说很不错，但嫌拖沓了一点，如果紧凑一点会更好。

烛下夜话

谢沧海朋友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