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怜

曾经沧海

　　手机响了，李大刚掏手机一看，是个新号码，就喂了一声。
　　
　　还记得我吗？对方的声音兴奋而又有点神秘。
　　
　　李大刚启动记忆胶卷，迅速地放了一回，却搜索不出打电话的是谁。别兜圈子了，告诉我你是谁，我忙，你不说我就挂了。
　　
　　别挂别挂，记不起了吧，我是马金贵呀！哈哈——
　　
　　马金贵？哦，是你？李大刚脸上马上浮起一丝笑意，骂着，你这死鬼，这两年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现在在哪？吃了晚饭没有，如果没吃就来我店子里吃。
　　
　　我能去哪里，生死只好呆在家里，你明天一定来我这里一趟，咱俩对饮几杯。
　　
　　发闷财了吧？祝贺你！我感觉到了，这一声哈哈笑得多豪迈哟！
　　
　　发财说不上，多的不敢说，存折上五位数还是有，但酒还是随你喝，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一定来，没什么事，想和你聊聊，我也忙，挂了。
　　
　　听得咔地一响，手机就变成嘟嘟嘟的盲音。
　　
　　李大刚握着手机，发一回怔，终于想起这个叫马金贵的人来。
　　
　　李大刚在县城的南端开了一家牛肉粉店，店名“李记牛肉粉馆”。店子生意很红火，从早上七点一直要忙到晚上九点才停歇。
　　
　　那天快七点了，天上下着雨，他正准备关店门，却又走进一位四十开外的男人。李大刚礼貌性地倒了一杯开水，来人接过开水，脸色凝重，只喝水，不说话。几分钟过去，李大刚撑不住开了声。老板，想吃点什么吗？
　　
　　男人慢慢地喝完了开水，然后把空塑料杯攥在手中，轻轻一发力，塑料杯就扁了。如果肯赊帐，就来一碗牛肉粉吧！
　　
　　赊帐？李大刚一怔，兀自笑了。老板开玩笑吧，五块钱一碗的牛肉粉也赊帐？
　　
　　男人脸上挂一丝苦笑，从兜里摸出一个烟盒，空的。他把空烟盒撕开，抹平。掏出笔一笔一画写上一行字：欠李记牛肉粉馆粉钱五块。我不是来骗吃，到时一定要还钱，看看吧，我不骗你。男人掏出一张身份证连同欠条一起递到李大刚手上。
　　
　　你叫马金贵，是老师？好一手遒劲流利的钢笔字哟。
　　
　　过去是，现在不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说说吗？李大刚边煮粉边和马金贵说话。
　　
　　马金贵唏嘘一声，述说起他的故事。
　　
　　马金贵原本是名民办教师，当他老婆生下一个女儿后，后来通过当乡长的丈人弄到一张准生证，于是又顺利地生下一个儿子。哪想到后来一位刚上台兼抓计划生育的副县长竟不看准生证，却把出生年月卡死，凡1987年5月以后生第二胎的一律视为超生。马金贵的儿子是1987年6月出生的，于是他与另外80多名超生的民办教师被除名辞退，打回老家种地。计划生育是大政策，他们当然懂，谁也撼不动。问题是他们了解到其它部门类似的情况，当事人不但不辞退，还照样当官主事，又听说某县的民办老师也是这种情况对处理不服，凑钱几十万花高价到上海请了著名律师告状打官司，竟翻盘恢复了工作，于是极大鼓舞这些被除了名的民办老师的士气。就结伙到县政府上访、请愿、静坐，硬要头头们给个说法。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当然不会由着他们胡缠蛮闹，但也不能采用强制打压的办法，于是领导只好好言相劝，无止无休的对话谈判，但几年过去，一直没有结果。这次马金贵等10人被推选出来的“领导人”直接找县长对阵，说他们准备凑钱去北京请律师，有理无理法庭上见。县长就有点恼火，也觉得棘手，但也不能喜怒于色，就苦脸当作笑脸待，把10名“领导人”请到馆子里吃了饭，晚上还安排了房间住，说有理不在迟，不要有过激行为。然后就把他们的证件，钱收去，说是代为“保管”。马金贵藏在鞋底里的身份证没有被搜去，他哪有心思吃馆子饭，也不想睡宾馆，就悄悄跑了出来。
　　
　　李大刚听毕，脸上表情很复杂，说各人有一本难念的经，走自己的路没错，但除了教书，应该还有另外的路可走。
　　
　　马金贵知道对这种敏感的事，别人不好发表议论，也没兴趣听，更帮不上忙，也就不再吱声，只默默地吃着牛肉粉。
　　
　　吃完了粉，马金贵站起身，说，我马金贵虽然落难了，但是个守信用的人，这碗粉钱我不会赖帐的。说完就走出了店子。
　　
　　这么晚了你到哪里睡，就在我店子里将就一晚吧？李大刚动了恻隐之心，冲着马金贵背影说。
　　
　　马金贵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一晃就是三个月过去，再不见马金贵露面，李大刚早就忘了那碗牛肉粉钱。
　　
　　某天，马金贵又在牛肉粉店出现了，一照面就把一张5元钞票递到李大刚手上，说声对不起，一直没机会来还这5块钱。接着又送给李大刚一包干牛肉。
　　
　　马金贵说这是他家乡的野牛肉，味道挺不错，如果店里需要牛肉，他可以代劳购买。
　　
　　野牛肉？李大刚满脸狐疑。你们那儿还有野牛？
　　
　　不是不是！哪里还有野牛哟，野兔也见不到几只了，我们家乡的牛肉，肉质紧，味道醇，又香又甜又脆，有野牛肉的味道，外地游客不光喜欢吃，吃了还要买。当地的乡干部往上面送礼，首选的就是我们家乡的牛肉。
　　
　　原来马金贵住在距县城100公里的巫水乡落霞村，那儿三面环山一面倚水，铁壁的高山围着一个鸟巢似的村落。每当秋收过后，耕牛就开始放浪。耕牛爬上高高的山上，任其自由地吃草，自由的奔息，待到第二年开春，村民才上山寻找耕牛耕地。这样耕牛在山上野荡达八个月之久，过着野牛一般的日子，自然那肉质也就有野牛一样的味道。
　　
　　你说的游客就是来看耕牛吗？李大刚很感兴趣，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耕牛有什么看的哟！马金贵笑笑，是来看古村哩。旧时落霞村的人喜欢做木材生意，驾着木排经巫河下沅江抵洞庭，换回大把大把的银元，尔后建造了鳞次栉比的窨子屋。那窨子屋群落大院套小院，前房挨后房，既相连又独立，窨子屋四周修筑了高高的风火墙，邻里相通铺就了青凌凌的石板巷。大部分窨子屋的门头挂了匾额，大门两边錾嵌了对联，院子的矮墙上有前人留下来的字画，窗棂上镂刻着窗花。这些窨子沿袭下来有好几百年了，最老的一栋窨子屋是洪武十三年修建的。十年前县文物局发现还有这么个古村落，就层层上报，最后被定为国保单位，前年还被评选为全国十佳古村之一，湖南、广东、江西，北京电视台还播了古村的专题片。于是陆续有游人来观光旅游，大学生来这儿写生画画，古村一下子热闹起来。
　　
　　好地方！好地方呀！李大刚赞叹不已。
　　
　　好个屁！还不是供那些有钱人，当官坐府的游山玩水？马金贵有点愤愤然，抛给李大刚一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支，耸肩缩腹悠悠地吸了一口。不过也好呀，老百姓难进衙门，落霞村常有县级、市级、省级官员来旅游，我截住官员就喊冤，县里最怕我这一招，因此对我防得很紧。
　　
　　我不欣赏你天天告状，我只可叹这么好的旅游资源，为什么不找点门路赚钱，你说的“野牛肉”就很有商业价值。李大刚悠悠叹了口气。
　　
　　你想到落霞村开牛肉粉店吗？我全力支持你，找店面，买牛肉我给你搭理。
　　
　　不，我是为你着想，如果你愿开店子，我会把全部牛肉粉技术无偿的传授给你。
　　
　　不行不行，我没时间开店子，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口恶气是一定要出的，一定要讨个说法，讨个公道。妻子儿女一开始就不支持我告状，后来赌气都跑到广东打工去，就我一个人折腾。我告状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们，我们日下就有一次大行动，娘的，这些当官的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不放个响屁惊不动地神。马金贵越说越慷慨越激昂。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心这箭弹回来射伤自己哟！李大刚像规劝又像是讥讽马金贵。
　　
　　马金贵再没说什么，走了。
　　
　　至下午五点时分，街上行人在议论县政府闯进一帮人，高喊要工作要饭碗要生存的口号，一位管教育的副县长被堵在办公室几个小时动弹不得。
　　
　　鬼使神差，李大刚竟跑到了县政府。
　　
　　眼前的一幕让他瞠目结舌，一伙人义愤填膺地扯着嗓子在与副县长打嘴巴仗，一名男子赤裸着上身，手脚张开成一个大写的“人”字躺在办公室门口，左臂上写道“还我工作”；右臂上写道“还我饭碗”；额头上写道“我是人”。呵！地上躺着的不是马金贵么？这就是马金贵说的“大行动”吗？
　　
　　马金贵也看到了李大刚，于是四只眼睛就这么僵持着。李大刚慢慢蹲下身子，看着怒目圆睁的马金贵，脸上趴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兄弟，你是一个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惜是个躺着的人，是一个死了的人，是一具还没腐烂的僵尸！
　　
　　彼此都不说话，一阵揪心的沉寂。突然马金贵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一把揪住李大刚的衣领。他娘的，你说我是死人是僵尸？我县太爷都不怕，还轮到你狗咬耗子管闲事，娘卖乖，我……
　　
　　就因为你曾经当过老师，我才来管闲事，想不到是一条没筋没骨的鼻涕虫，你给全县的老师都丢了脸！你打吧，只打一拳，我们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马金贵打个激灵，高扬的拳头终于放了下来……
　　
　　后来马金贵到李大刚店子里喝了一顿酒，翌天早晨的回了落霞村。
　　
　　两年中再没有马金贵的音讯，想不到今天马金贵突然打电话要李大刚到落霞村去。
　　
　　坐了一个多钟头的车，客车在落霞村停住，马金贵早在村口等候。
　　
　　马金贵冲着李大刚就是一窝心拳，老伙计，你终于来了，咱们今晚痛饮一杯！来来来，我介绍一下，他指身边的一位妇女和两位年轻人，说，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儿子和女儿。
　　
　　那次马金贵到县政府吵闹后，被李大刚拉去喝了一顿酒，李大刚把制作牛肉粉的过程全都写在一张纸上，马金贵回到落霞村后就办了一家牛肉粉馆，妻子儿子闻讯也从外地赶回村里，一家人潜心经营店子，生意火得不得了。
　　
　　马金贵一家人陪着李大刚，直喝得天旋地转认不出爹娘来。
　　
　　我和你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有今天，搭帮了你呀！马金贵憋了多年的疙瘩，终于趁着酒性说了出来。
　　
　　李大刚醉红着脸，笑笑。这个问题我先不回答，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再回答好吗？我还是说民办老师被辞退了的事。你说的那一年有80多名民办老师，一下子被除名辞退，有人想得开，有人想不开。想得开的不当一回事，因为条条大道走好汉，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因此有的打工，有的经商，有的搞种养，有的开店子，日子没有亏待谁；也有的走不出自己编织的怪圈，长年累月的闹，跟政府较劲。有位民办老师更想不通，他一不吵闹，二不申诉，三不唉声叹气。而是悄悄把炸药绑在身上，准备去找那位副县长同归于尽。他想你把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鬼，我也不让你好死。他的壮举却被妻子和儿子发觉了，于是苦苦相劝，最后就双双跪在他的面前想制止他的盲行。他已铁了心，妻子儿子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妻子儿子再劝，他就要立马引爆炸药，妻子儿子就吓瘫了……他要赶在副县长上班的时候引爆自己，这样才会让整个县政府整个县城引起震惊。早上8点，他准时来到县长办公室门口，他惊呆了，他妻子和儿子比他先到，双双站在办公室门口。他们身上也绑了炸药，妻子说，当家的都只想到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儿子说，我说一二三，三人一起引爆吧？结果是他先软了，一个劲地抽自己的耳光，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后来，他们不再提告状的事，在县城开了一家牛肉粉馆，日子比谁都过得滋润……
　　
　　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那位……马金贵愕然张大嘴，嘴唇剧烈痉挛着。
　　
　　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喝酒吧，别提这些陈年往事了。李大刚把话岔开，兀自呡了一口酒。你告状打官司折腾了四五年，欠下几万块钱的债，我开了四五牛肉粉馆，攒下十万块钱，想想谁亏谁赢了？正因为我也当过老师，我和你是曾经的战友，是被除名辞退的难兄难弟，我才想帮你一把……
　　
　　马金贵一家人怔在那儿，激动得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字数：4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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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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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主题深刻，两人的遭遇相同，但都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碣石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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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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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5-12 10:13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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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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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风铃

结尾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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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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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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