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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8 11: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M和她的文字的生长

      16岁的M瘦弱而简单,留着很短的头发,光洁的额头却被直直垂下的刘海遮挡住了。M不漂亮,整日穿着和她自己一样简单而不张扬的衣服,把她放进人群之后就很难再找出来了。

      那个时候没有爱情。

      M就象一朵含苞未放的花苞,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等待着盛开。这种等待木讷而安然,也使得她终日散发着清幽而纯洁的香气。

      但是,在这种貌似的平静底下,有一些蓬勃而神气的味道,M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究竟藏着何种饱含神秘的东西,只是感觉到,它让自己的身体整个地柔软而膨胀起来。在深夜没有人说话,连夜晚自己也睡着的时候,M能听见自己的身体在悄悄拔节,拔节的声音沉闷而欢喜,就如同一个人偷偷地得到了天大的欢喜却仍旧使劲捂着嘴不肯笑出来一样。

      M开始愈加喜欢自己的身体。

      她手指所触及的那种日益明显的饱满让M羞涩而欢乐。

      16岁那一年,M只是生长,不关心别的什么,甚至包括朦胧憧憬着的爱情在内。

      在生长之外,M只专注于文字的流淌。她用那些磕磕绊绊的小东西们来表达自己。在无数个隐秘的夜晚里,M在昏黄的台灯底下播撒许多莫名的情节。那些文字像星星一样嵌在M16岁的天空里,在以后的日子里带给她梦想也带给她许多的忧伤

      生日那天,灰灰送了M一件生日礼物。灰灰是M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从初中开始一直在一起,投缘得很。彼此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可以依靠可以分享。而且,年少的友情,本来就纯粹地让人不会去多想什么。

      灰灰似乎与M有本能的感应,甚至能够不自觉地预知M在内心深处渴望着的一种封锁。灰灰在本子的扉页上写着M很喜欢的一首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着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永远向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是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念”

      M最喜欢这首诗的后四句,因为那里面的普希金在很安然地悲伤着,只是用他诗人般瘦弱的手指,轻轻抚摸那些在心里打下深刻烙印的往事。这样的姿势一直让M神往,她盼望着自己在走过一些东西之后也能够这样淡定地注视。

      本子上的锁让16岁的M快乐了很久。在那段快乐的时间里,她天真地以为,这把锁足够锁住16岁的心事和光阴了,可她在后来终于发现那种想法不过是她给自己的错觉。当时间过去的时候,只有16岁的影子浅浅地躲藏在锁的后面。该走的都离开了,没有什么留下来。

      那时侯,M的文字就象是发酵的酒,终日不停地挥发情感的泡泡。文字流淌的时候,就如同酒的醇香在空气中游走。它一层一层地穿过思想的丝绸,变成一种充满质感的流动。

   M的生长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

      两年以后的M虽然没有展现天鹅一样的美丽面容,但是一样张扬着属于年轻的滋味。原来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神采已经变成刺破囊皮的锥芒,锐利地散发出来。

                              (二)  谁把爱情带来了
      长大的M不停歇地捕捉着各种各样的文字,让它们姿态各异地排列在纸上,也让它们抓住自己心底那些细小而晦涩的感觉。M把这些被捉到的感觉悉数混合在一起,调成一杯乱乱的饮料,一边啜饮,一边自己和自己讲故事。后来,就随心地把这些混乱的故事扔 到一些杂志社,居然也发表了不少。

      M本对发表没有太大的期待和盼望,来了也只平淡地接受。

      开始有许多的信寄过来,天南海北,五湖四海。

      M总是带了微笑在安静的角落里拆阅每一封信。来信的几乎都是同龄人,他们或者她们都正处在一个迷茫而渴望交流的时期,迫切地希望能给予或者得到什么。他们希望能和M做朋友,可是M在这件事情上显得挑剔而骄傲,所以很少回信。

      可是,M还是喜欢这些信。在为人所知的角落里,它们毕竟代表着一种荣耀,M需要一些因之而来的仰视。而且,许多细致的女孩子还会用漂亮别致的信纸给M写一些很别致的话语,喜欢美丽和特别的东西,所以这让她得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快乐。

      信太多了。

      任何东西,只要多了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慢慢地,它们就如同大海涨潮时带来的沙子一样,退潮的的时候就跟着走掉了,并不留下什么痕迹;就如同迎面而来的风,忽闪着清凉的翅膀拂过M的脸颊,过去了就淡忘了。

      然而,涨潮的大海带来的不止是沙砾,也还有贝壳的。这些被大海遗忘的贝壳骄傲地站在海边等着经过的M拾起它。掠脸颊的风即使清凉也终究会有一些会吹乱一缕发丝。

      那枚骄傲的贝壳和弄乱头发的清风,在三月的春天里,真的被M留下了,他叫章檀。

      章檀让M记住了他。他的信封上总是有一个三角形的“邮资已付”的印戳,他的字潇洒而挺拔,M最喜那里面行云流水之间的风骨。
 
      章檀是一名军人,和M只是隔着一片并不过于辽阔的渤海海域。M清晰地记得,章檀的第一封信过来的时候就带着满纸的海潮的气息,似乎只要M一闭上眼睛就可以躺进他那里的大海。章檀对M说,这里涨潮了,海鸟伸着翅膀在天空滑翔,它的下面是汹涌的浪涛。潮头卷起雪白的泡沫和墨蓝的还水扑向礁石。他说M你来啊,我和你一起去看海。

      最初的交往是平和而安全的。

      章檀告诉MD城有许多美丽的衣裳,街头艳丽的女子张扬着衣服。没事的时候,他就愿意在部队旁边的天桥上看这些流动来去的风景, 这样至少让枯燥的军营生活变得不那么单调了。甚至,晚上梦里也不必总是那些沉重而没有感情的枪械了。章檀说,驻地附近就是劳动公园,依地势而建,曲线很自然,里面有形态各异的雕塑,灵性而朴素。许多的活水流淌的池塘里都有红艳艳的鲤鱼,就如同镶嵌在琥珀中一般。那里还有像地毯一样的绿草地,葱葱郁郁地从跟前铺到很开阔的地方去。章檀说D城自从整理了以后,不缺的就是草坪,这样让本来不宽敞的空间一下子有了空余,人也就不觉得压抑了。

      章檀还问M喜不喜欢收集石头饰品,因为驻地旁边那个杂乱而丰富的集散场里有许多这样的东西。他经常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女孩子们结伴在不同的摊点前细细挑选,就想问M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不停地分辨不停地选择。章檀说那里的石头真的很多,玉石,玛瑙,石榴石,水晶,绿松石……就是不知道M会喜欢哪一种。

      M被章檀的信诱惑得厉害,总想象着能有一天真的去看看那些石头,因为她骨子里就对石头喜欢得要命。因为总是觉得,石头,沉默而坚硬,从来不轻易地放弃什么,即使风化了,也不放弃石头的本色,一样硬硬地做一粒砂子。而且,那一阵子,M正在近乎狂热地阅读霍达那本《穆斯林的藏礼》,书里那些有生命的玉石就像磁铁一样吸引着M的目光。

      她有时候想: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不认识的两个人竟然可以这么细致地交流。章檀怎么可以用石头来诱惑M读他的信呢!而她竟然也真的渴望着能够有一天可以看见那些石头并且决定哪一块可是属于自己。

      章檀的信每一次都会有新的东西吸引M,M也就认命地不停受蛊惑,不停地期待那些石头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来到她的面前。

      慢慢地,两个人就不再那么刻板那么拘束了,章檀的信里开始有了不大不小的玩笑,M调皮的本性也开始显山露水,她开始叫他章檀。章檀却不在乎,总是纵容M。也许是因为他比M大三岁吧,他的态度和行动让M觉得自己对他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可以的。而且,让M更加快乐的是章檀的纵容里满是军人的耿直和一板一眼。

      章檀很留意M,甚至包括M随便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高考上,小说也就成了家长和老师的“敌人”。可M一直在殚精竭虑地想买一本属于自己的《穆斯林的葬礼》,写信的时候就不免流露出着急和失落。M那么喜欢霍达,喜欢那个可以写忧伤而动情句子的女子,那个有着强烈宗教情结的女子。当时的书店几乎到处都是考试资料和辅导书,在小小的县城里哪里容易找到霍达呢!

      而M过生日的那天,却意外收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邮包。五月温暖的阳光一下子洞穿M雀跃的心,章檀竟然给她寄来一本《穆斯林的葬礼》!书是用结实而温和的牛皮纸仔细包好的,里面还小心地加了一层海绵,即使长途跋涉了这么远也没有任何损伤。章檀在扉页上写:机遇从来不青睐没有准备的人——给我喜欢的M。那个时候,M并不知道这就是章檀最初的爱情影子,只是宽泛又宽泛地理解了喜欢那两个字。

      当M手里的信已经积累了厚厚地一摞时,秋天也就来了,空气变得浓稠而忧郁。M已经自己到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阅览室去取章檀的信,然后在走路的时候就“嗤”地一下撕开,听那种有质地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落。M一个人想象着在信纸后面的章檀到底是什么模样,有着怎么样的声音。

      偶尔,M也会陷入一种陌生而慌乱的想念中。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念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心里面很深的地方有一只手迫切地想抓住一些东西,而这样的时候多数发生在没有章檀的信时。年轻的M真的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慌乱,没有想到这与爱情有关。

      秋天过去一个开头的时候,章檀在信里说,M我给你打电话吧。我有值夜班,那时侯就可以和你说说话呢。

      M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跳跳地动着,心里曾经急切很久的东西似乎也找到了出口,那种在秋天里不断滋长的想念似乎也不再没有方向了。

      第一次听见章檀声音的晚上,谁都有些慌乱。电话那端的章檀也远远没有在信里那么“健谈”,而M只是静静地等着,两个人都是沉默了好久才渐渐适应有了声音的对方。

  章檀的声音沙沙的,说带有浓浓湘音的普通话,每次叫M的时候总会带一个鼻音,柔软而温存。自从有了这个声音,许多夜晚开始变得不一样。

      M要上晚自修的,为了照顾她的作息时间,章檀总是等着M下课。可是M不喜欢在很多人的时候和章檀说话。在开放的环境里,谈话里便都少了些可以秘密着的快乐。M就给他规定时间,要他在10点半以后才可以打过来。

      那些十点半以后的夜晚很清凉。

      M常常是睁着眼睛听自己的手表在耳朵旁边沙沙地往前走,到了她和章檀约定的时间就悄悄地爬起来,反锁了宿舍的门,到站立在学校大门口IC卡电话旁边去。在这段不长的路上,M可以看见许多黑黝黝的静默的树木花草,可以看见天空或有或无的星月。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徐徐丈量着黑夜里寂静的小径,看着水一样的夜色从身边经过并且不动声色地藏在身后。当M行走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个军人沉着而韬光养晦的爱情边缘了,甚至无知于这种爱情的悄然逼近的足音。

      那些温情而暧昧的晚上,章檀告诉M 许多军营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还有他班里那些狼心勃勃的兵们对M的好奇与盼望。他们希望M能到那里去,好看看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可以让他们的班长在许多夜班的时候不知疲倦地打电话。听到高兴的时候,M就在很宽阔的夜色里轻而欢快地笑,那些笑声脆脆地跌落下来,成了后来最动听的音乐。

      慢慢地,章檀成了M高中生活里最大最甜蜜的秘密。可是M从来什么都不说。M依旧看上去很平静的样子,经营自己的学习和其他事情。她缓慢地盼望着冬天的到来和过去,盼望着这个不适合出行的季节赶快开始和结束。那样到达另一个春天的时候 ,有些东西就可以开始生长。

      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来了,M穿着厚厚的温暖的羽绒服,在热气盈盈的教室和宿舍里渴望春天。她看着窗户上的霜花结成各种各样奇异而美丽的图案,又看着它们变成冰融之后留在玻璃上的有些脏起来的污痕,像一道伤疤一样趴在那里,疼痛而触目惊心。M有些微的恐惧:难道美丽的东西终于不能持续到最后?是不是一定要有一些丑陋的东西来做最后的结束?

      可是,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冬天太冷了,章檀不舍得让M在那么冷的夜里站着,就挑着中午有很暖和的太阳时到离部队不远可是也不近的公用电话亭里和M说话。可是M不喜欢,在这样几次之后章檀也只好放弃,按照M的希望多多地给她写信,M才重新觉得章檀又回到了那个在信纸背后和夜晚深处的那个他。


   三、旅途

      冬天过去的时候,春天很粲然地盛开在所有的土地、天空和水流里了。冬天里曾经困惑的东西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M开始忘记了那些丑陋的水痕,忘记了自己在那个季节里的担忧和迷茫。因为墙角有了许多毛茸茸的嫩芽,杨树开始在天空里开出翠绿的软绵绵花朵,水里也涌出来有着四个瓣的水藻,很张扬地就铺了满满的一大片。

      这个季节是M出生的季节,这让M非常舒服。她也肆意伸展着自己的胳膊腿脚,生长一些东西,挣脱一些东西。

      天气好起来以后,章檀就有开始恢复了在十点半以后给M打电话的习惯。章檀说,他已经像吸毒一样沉醉在夜里的M那种甜软而纯洁的声音里。M又开始面对那些曾经美丽并且还在美丽的晚上。

      章檀的话语里有了许多热情的暗示,M有些无措。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陌生的情愫。心底里虽然也有着小小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慌张。

      那个春天实在是一个表达和给予的季节。

      章檀不停地从D城给M带来许多惊喜。

      他把霍达的《未穿的红嫁衣》、《补天裂》仔细地保护好了邮寄过来。当M从熟悉的阅览室里取出更加有分量的包裹时,觉得那个在海天那边的城市似乎已经来到跟前了。

      章檀还把他的家乡的特产,一种叫灯心酥的点心,用很美丽但是并不坚固的盒子捎过来。那种点心有许多丝丝缕缕的甜,虽然在长途的跋涉之后已经不复最初的精致,甚至已经扭曲了面目,可是M仍旧觉得那种香味真正地渗入了血液。

      当章檀在一个温和的晚上又说M你来吧让我看看和我说话说了这么久的M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M终于答应了。

      M说:章檀,等到夏天空闲的时候吧。我也好想看看那里的大海到底有多少五彩的贝壳,好想看看那个集散场里有没有属于我的石头——其实我是很喜欢石头的。我还想知道你和想象中的章檀是不是一样,是不是有着挺拔的身体和细长的眼睛!

      章檀就在电话那头欢喜,说:M你来你来!我到码头接你!我带你看大海,看这里的大海,我陪你去挑选石头,陪你去好玩的地方!你来你来吧。

      章檀的雀跃和话语让M心里有一刹的酸楚:自己不过是答应了要到那里去,那边的人儿就可以如此快乐!再反复想下去的时候,就有绵绵不断的感动起来了。

      以后的谈话和信件里就多了许多的话题。章檀会非常及时地告诉M他为了迎接M的到来都有哪些事情已经做到了什么程度,甚至连给她买了什么图案的毛巾、什么颜色的牙缸和牙刷、什么料子的拖鞋这些细微的东西也要巨细无遗地列到纸上。这些事情也让M开始情不自禁地有些渴望即将到来的夏天。

      春天在北方是很短的。人们还来不及看看身上的衣服到底轻了多少,已经可以脱下刚刚换上不久的春装,而把捂了一冬的洁白的胳膊和小腿露出来了。等到它们都见到阳光的时候,只有在夏天才可以穿的舒服而写意的棉衫也就能够争一争风采了。

      M期待的夏天也就在这样一种没有多大时节差异的状态中很快地到来了。

      当学校无奈而恋恋不舍地将暑假交沉闷已久的一群学生手里时,M觉得自己像是忽然之间发了一笔“横财”,终于可以小小地挥霍一番了。她觉得那个夏天中绮丽的梦即将变成现实的场景。

      可是这个梦想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父母的,这让M为难了不少时间。甚至,在章檀打电话的时候也有了小小的低落。M知道父母是一定不放心让自己单独出门而且是去见一个没有见过面只是在信里和电话里联系着的几近陌生的人。可是章檀仍旧在很热切地盼望并且催促,电话打得明目张胆。次数多了,M的妈妈就会用戒备的目光看看,并且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打探情况。M也就云淡风轻地回答,并不透漏什么。

      暑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尽兴,因为有了心事和那个没有办法立刻实现的梦想。晚上的时候,M常常会梦见自己在离大海远远的远远的地方哭泣。这让M在假期还有一个星期就将结束的时候暗暗地想 ,一定要到D城去。

      M告诉父母要早点回学校加强一下薄弱的数学,省得在家里老是想着看电视,把空闲的时间都不知不觉地浪费了。父母自然是高兴的,因为M几乎从来不会主动要求去补她千疮百孔的数学。当看见父母脸上大大的笑容时,M有着深深的歉意,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欺骗他们。可是,少年的憧憬和热切的想念终于还是占了上风。M把自己平日的积蓄全部都带到了学校。

      校园里很寂寞,没有什么人。M在偌大的校园里走,心里有些空旷。

      她没有告诉章檀自己已经决定到他那里去。M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要给章檀惊喜还是因为她潜意识了一也有一些不确定的东西。当校园里的天色终于暗下来,M仍旧没有真正地下定决心要走。

     校园门口的传达室里已经有了微微昏黄的白炽灯的光芒,M 第一次给章檀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很稚嫩的声音。M说我要找章檀,那个年龄并不很大的新兵就很慌张地去喊。M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章檀的名字就晃晃地飘进M的耳朵。章檀很快就过来了,仍旧是沙沙的声音:喂,您好!您是哪位?M的眼睛突然不听话地湿润,舌头好象也不是她自己的了,不能说话。

      章檀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他轻轻地问:M?是M吗?

      M眼里的湿润变成了不能控制的液体,从脸上滑落,一开口就成了哽咽。

      章檀说:怎么了M?怎么了?M你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M脸上的泪水却来得更加汹涌,好长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章檀问M:你在哪里?

      M说在校园里,说只有自己一个人。

      章檀说M那你来吧,你不要自己在学校了。我这里什么都给你准备好,很长时间之前就准备好了。M你不要带很多钱,省得路上不安全……

       M听着章檀的声音在耳旁萦绕,听着他不厌其烦地把最细小的地方也交代到,终于决定明天就出发,到那个在大海一边的城市去。

      第二天的时候,天气很好。M早早地起来,只是带着足以应付这次旅程和钱和一些日常的贴身用品就离开了这个自从上了高中就没有再离开过小县城。她知道在不远的远方有个人在等着她。

      坐上从P县到Y城的车壳脏脏的巴士,M的心里终于平静下来。她不知道这次的出发和到达之间相隔多远,只是在很本能地往前走。在车上的时候,M一直很兴奋。虽然头天晚上的休息并不好,可是这并没有影响M的高昂兴致。她有些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和田野,看着一些新旧不一的民舍也跟着不断地后退。

  当汽车经过到Y城路上必经的一个叫做莱阳的小城,M的眼睛被路旁池塘里许多美丽的莲花触动。从蒙着一层灰尘的车窗玻璃往外看,那些浅紫色的花朵和花蕾在灰黄色的土地中间显得分外明亮耀眼,这让M的心和眼生动了整整一路,并且将这种难得的美丽延续到开往D城的大渡轮上。

      M并不知道该如何从车站到码头,幸而同路的一个中年人也到码头,细心地和M说了该怎么走路。可是看见M自己茫然站在路边的时候,他又有些不忍心,喊了M一起上了他叫的一辆出租车往码头去。M快乐而很安心地就跟着他上了车,一丝一毫都没有担心自己会被拐卖或者遭遇什么别的危险。那时侯,在M的心里,人的心灵仍旧是善良的,至少,她觉得善良的人总是要比不善良的人多的。

      渡轮的售票口,围着许多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M在人群之外等着,有些失措。良久,她才反应过来应该去买船票。M从开得小小窗口里递进去钱,然后接过来一张硬硬的纸壳样子的票,上面清楚地写着M的舱位、床位,以及最重要的目的地。

      船票攥在手里,M觉得自己就是在攥着D城。中午的Y城有些热有些空,可这里是热闹的。许多买到票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售票厅周围,等着开往码头的专车将他们载到码头。M在大大的太阳底下,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出声来。旁边就有快餐店,M用十块钱买了一盒自己历史上最昂贵的盒饭,然后躲在店里最阴凉的角落里开始消灭它。

      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车来了。原来散落的人群呼啦啦地就拥到了一起,M也只好放下盒饭,随着人群往车上挤,她能听见值勤售票员人徒劳拿着扩音器维持秩序,但是看不到有一个人会真的听从这种维持。

      那辆很长的巴士里塞满了人,M在靠近车门的一个空隙里小心地站着,以免踩到别人或者被别人踩到。到码头的路并不是很近,好大一会儿才到。从车上下来的时候,M松了一口气:终于看见清凉的天空了!大海就在跟前,这让M闻到了属于家乡的味道。潮湿而微微带着咸味的海风从眼前掠过去,湿润着M的脸庞。稍远处,归航的轮船不时长长地鸣笛,呜呜的声音缓慢而快乐地穿越海上的天空,宣告着回家的喜悦。

       M坐的那艘轮船已经安静地停泊在岸边了,那里有大大的铁链维系着船体和陆地的亲密,M知道,在她和人们看不见的水里还有很沉重的锚,它们不动声色地停在水底,让船不至于漂走。M小心地抬起脚,跨过岸边纠结的缆绳和一些她不认识的东西,顺着宽大而平稳的浮桥上船。

      这艘庞大的渡轮是这段旅途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中转,六个小时以后到达的就是终点。她不知道即将站在码头外的章檀会是什么样子,他会穿什么衣服,脸上又会带着怎样的笑容。

      天气很好。

      晴朗的天空上飘着轻盈的白云。海上没有大风,只有太阳高高地挂在上面。M眯起了眼睛,用手拢成小帐篷遮挡在额前。她能看见远处的海水,能看见身后沉默而显得遥远的城市和楼房。可是,她看不见D城。

      ——D城在海的那一边!

      M怀着微微的怅然行走在甲板上,头顶是远大的蓝天,松软的白云,周围是荡漾的海水。也许是因为近海的关系吧,海水并没有多数人想象中的那么蔚蓝,甚至看起来有些脏。灰蒙蒙的水面上不时还能看见漂荡的弃物。M赶紧抬了头,不愿意也不忍心再看下去。
 
      天空多好!M这样和自己说。她趴在栏杆旁边,看着云在天上不断地变换面孔,随着高空看不见感觉不到的气流移动。心里她更希望能够看见一大群的海鸥,那是海面上最鲜活的生命。有了它们,大海才足够地不一样。然而没有,有的只是等待的密密匝匝的人群和默不作声的海岸。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很长。

      当岸上的人几乎没有的时候,渡轮就“呜呜”地鸣笛了M的心情也迅速地好起来。她雀跃地奔到船头,在最靠前的栏杆旁边看着船头欢快地剪开水面,看着奔涌着的白色浪花从船的两侧不断地产生,不断消失。船走起来的时候,风也大起来,M仍旧是趴着,仰起脸迎接扑面而来的海风,听自己的衣裙被吹得哗啦啦响。风的触手不停地撩起M额前散落的发丝,不停地抚摩她湿润而光滑的双颊,这让M觉得有一匹巨大而柔顺的丝绸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并且慢慢地从头顶滑落。M闭上了眼睛,全心感受着那种奇妙的触摸的质感。

      船平稳地航行,M看不出它在往哪个方向去。当能够看见陆地的时候还可以知道自己是在往前的,可是陆地在慢慢地消失,身后开始空白——没有人群,没有城市,没有山峰,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

      在栏杆旁边的M仍旧仰着头,但心里却在滋生恐惧。船舷下面的海水已经很蓝很蓝了,就象一块巨大的蓝玻璃,深而空洞,没有生命力的样子。M就傻傻地想:如果我就这么地从这里飘落,在那么大的海水里该如何游泳?会一直一直地沉没到海底吗?这里的海底是不是世界最低的角落?水里会有传说中晶莹美丽的水晶宫吗?

      M不知道船到底走了多久,但是,她忽然就离开了栏杆。

      是海鸥!

      好几十只的海鸥鸣叫着在渡轮的附近盘旋,M的脸在刹那间明亮起来。她看着这些有着长长的翅膀的精灵们。阳光仍旧很好,覆盖在它们的翅膀和羽毛上,就象给它们穿了一件天使般圣洁的衣裳。M不知道这些鸟儿是不是感觉到了她的快乐,可是她觉得它们真的是精神抖擞的。M慢慢地往甲板中间退,她想在更开放更自由的地方欣赏这些一直喜欢的小东西。

      当M这样后退的时候,有一只青色的海鸥,平伸着翅膀从高处俯冲下来,在船头那里往甲板上飞过来。M的眼睛跟着它,看它尖利的嘴巴刺穿面前的空气,看它有力的翅膀伸展成最精彩的样子。让M遗憾的是她看不见它的眼睛——M总想知道,它的眼睛里是不是闪烁着最明亮的自由的光彩,是不是有一些从灵魂深处燃烧起来的火焰。

      船依旧在不停歇地往前走,海水依然在船头的两旁不断地花开花谢,它们没有因为这群美丽的客人而哪怕作片刻的停顿。那群美丽自由的客人也同样没有跟着渡轮走很远,即使船上有一个M正在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它们能够与她追随一路。渡轮有渡轮的目的地,海鸥有海鸥的梦国度。当各自在路上的时候,只能珍惜相遇这一瞬间的美丽,又哪里能够互相追随呢?

      海鸥的影子慢慢地散开了,消失了。当天空里除了云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疲倦的M就回到了自己的客舱。在床上躺下的时候,那只勇敢滑翔的鸟儿的影子依旧鲜活地在眼前扑闪,这影子也终于让M到达大连的旅程变得不那么单调了。M想着这影子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

       M做梦了,梦见了许多的翅膀,梦见了许多的石头和浪花,可更重要的是,她梦见了许多不同面目的章檀。她看见章檀身上耀眼而青翠的军装,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被军装闪耀着的脸庞。他们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M的到来,给M和章檀送了许多许多的贝壳。M在梦里的时候笑得眼睛弯弯的,当她醒来的时候脸上甚至仍旧留着甜美的笑容。

      起来到甲板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是接近黄昏的时候了。远处已经看见了模糊的城市的影子了。M知道那就是大连了,这个旅程也终于即将划上休止符。

      M就那样在甲板上等着,等着轮渡更加接近这个她梦寐已久的城市。慢慢地,她已经可以看到岸上城市里面容模糊的高层建筑物。M觉得心里有许多的东西想要跳出来,就在自己的舌尖上舞蹈,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够表达。有一个瞬间,M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涌出来。

      渡轮和码头对接的时候,M重新怀着微微的怅然从甲板上离开,然后随着码头上安排的车辆来到出口。大连的空气中流动着一些热热的情感,M提着自己单薄的背包四处张望。她并不知道章檀长得是什么样子,只是直觉地认为他应该穿着一身充满健康色彩的军装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四、相逢

      M站在出口的大门外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地呼吸。因为她看见在自己的不远处有三个军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可是M并不能确定那里面有一个人是在等待着自己的。风持续地从M的身后过来然后到别处去,可是她却只能在那里等着。同时下车的人已经走光了,只有M是最后一个还没有离开的人。那三个军人也仍旧在等,可M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在等一个从海那边过来的女孩子。

      M就那样在门口看着暮色更加浓重,看着D城的夜晚愈加真切地来临。终于,有一个新兵模样的男孩向M走过来。M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迅速地失控,觉得应该是那个在许多个十点半以后的夜晚里隐藏着的人向自己走过来了。

      那个男孩越走越近,M的心越提越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断地靠近。当男孩走到跟前的时候,M使劲地睁大眼睛:她要用最多的力气记住章檀最早落进眼睛的样子。

      男孩却被M明亮的眼神弄得脸红了,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M有点略略的失望:她觉得章檀应该能在第一时间里认出自己,应该在看见自己的第一眼就告诉自己“M,你来了”。可是,为什么这个章檀却认不出自己、什么也不说呢?在感觉触摸不到的地方,M觉察到了一种隐隐的伤心。

      男孩终于说话:请问你是在等章檀吗?我们班长说会有一个女孩子从船上下来。他担心接不到你,让我们在这里等,他自己在另外一个出口呢!M的心才终于放下,那点隐隐的伤心立刻就烟消云散了,脸上绽开花朵一样的笑容。

      他们陪着M上了出租车,往另一个出口赶去。M在车窗旁边看着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来,看前面的马路渐渐地被汽车甩在身后。车到达目的地以后,M一眼就发现在寥落的人群中有个瘦高的军人,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应该是不一样的。虽然他并没有感应到什么,没有回头,可是M仍旧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出租车在靠近这个高瘦军人的地方停下时,坐在后面的新兵们赶忙下车,那个高瘦的军人也发现了他们,长腿一跨就赶到了车门旁边。

      M又一次瞪着眼睛看他,看他怎样弯下腰来开门,怎样用和M想象中一样的细长的眼睛看着车里的她。M知道这就是章檀了。她笑着,灿烂地笑。

      章檀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是“你来了”,这和M的设想的童话般的情景很不相同。

      章檀说:M,我等了你好久!我急死了!你怎么这么久才到!

      M只是笑眯眯地不说话:这个声音她是多么地熟悉啊!
 
      那个在夜里让她溅落许多轻灵笑声的人终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了!

      M觉得章檀应该给自己一个宽大而温暖的拥抱,可他只是用双手轻轻拍了拍M的肩膀。

      然而,M分明看见在章檀的眼睛里有一些明亮的东西闪闪地动。

      华灯已经起来,M在奔跑的汽车里从反光镜里看着在后坐上一直盯着自己的章檀。她觉得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害怕失去的一种急切。

      M一下子觉得迷惑,但是,这种迷惑只是一闪而过,见面的喜悦在瞬间就将它冲得不见踪影。M觉得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到达部队的时候,天已经很晚。M空空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可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要吃东西。章檀带着M七拐八拐地走,在一家很安静的餐馆门口停了下来。章檀很熟稔地冲吧台喊了一句话,叽里咕噜的,M并没有听明白。立刻就有一个穿着蓝色绸衫的服务员过来,带着他们往里走。

      开了门,是和店铺一样安静的包间。里面的桌子上,燃着笨拙而可爱的蜡烛,盈盈的灯光溢了满屋。服务员适时地推出去,还细心地关上了房门。

      M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地拙于表达。章檀也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两个人就只好那样坐着。有人轻轻敲门,M和章檀不约而同地喊“进来”!屋里的气氛才缓和并且熟悉起来。章檀一看见来人就赶紧站起来迎了上去,拉着他的手给M介绍:“这是我的老乡,刘开。我们俩是一个村子的人。他在这里开餐馆,我在这里当兵。今天晚上,我特意嘱咐他亲自为你下厨准备了几个菜。你的名字他早知道了,因为我老是跟他说M如何如何了。”

      刘开很热情地伸出手来:“久闻大名,今天终于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了。檀子一直和我说M这里好那里好,尤其是声音好,可比我们湘妹子甜美多了”。M不著痕迹地将手递过去,寒暄自谦了一番。

      章檀这个时候才回到了那些隐秘的晚上,说话也顺畅了许多。M心里的生疏感才渐渐地淡去,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章檀。刘开也很健谈,这让整个晚上都变得生动了许多。菜肴很丰盛,三个人却上了十几个菜。许是因为老板是湖南人,每个菜里都是红红的辣椒。那种辣并不是直接而人的辣,带了点柔和的甜,很开胃。M吃得热火朝天,不时吸鼻子,要不就伸手用纸巾抹一把出汗的额头。

      他们却不吃很多东西,只是看M自己没有吃相地解决她的晚餐。M抬头的时候,总是看见章檀在很专注地看着自己。次数多了,M觉得有点不自在,不由自主地就避开了。晚饭结束的时候,刘开仍旧热情地送出门来,叮嘱章檀要带着M好好玩两天。

      仍旧是来时那些狭长的小巷, 章檀在M身边默默地走。夜晚很柔媚,空气中都是香甜的气息。

      章檀悠悠地说:M,为什么你来了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呢?其实,我心里藏着许多的话!

      M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章檀:有什么不好说吗?
 
      章檀却答非所问:M,你会记得我吗?

      M认真地点头。

      章檀却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丝叹息也跟着逸出他的嘴角,M看见他的眉毛挤到了一
起。

      伸出手去,M用力地抚平章檀纠结的眉毛。她不知道原本的章檀怎么 藏了这许多的愁烦?章檀被M温柔而孩子气的举动的逗笑了,轻轻掰开的的手指。他很自然地牵着M的手,带她往军营招待所里走去。
 
      招待所原本是只接待直系军属,因为早早定了房间,,登记处的人倒也没有过多盘问,简单地登了记,也就把M带进去了。M听话地跟在章檀身后,一言不发。进了房间,登记处的人倒也没有过多地盘问,把自己的背包随意地扔到了床上,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床头柜上整齐地摆着牙缸,里面有一只粉红色的牙刷骄傲地站立着。牙缸旁边是一个粉红色的肥皂盒,盒盖上是憨态可掬的加菲,一身泡沫地待在浴缸里。肥皂和旁边是一条鹅黄色的毛巾,上面缀着细碎的花朵和纯洁的精灵。床下靠外的地方放着一双粉蓝色的拖鞋,透明的蓝色,没有任何装饰,很晶莹的样子,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地喜欢。窗户上挂着白色蕾丝窗帘,大大的白色铺满了整个窗户,流淌到地上,让房间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章檀在门口问:喜欢吗?我特意让人找了这个向阳的房间。

      M点头,满脸快乐,她边跑着过去开电视机,边大声地说:喜欢!

      章檀说:M不要贪玩,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去淘石头!=然后我再带你去一些好玩的地方去!M就答应,乖乖地去洗脸刷牙。

      洗刷间离M住的地方有好长的一段走廊,M端着牙缸和洗刷用品慢慢的走。她能听见自己得脚步声在走廊里轻轻回响,空旷而安静。打开水龙,整个洗刷间和走廊里就只剩下了水流声,不断地溅起来。M觉得眼前的这一切突然变得不真实,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真正地已经到达了章檀的身旁。使劲咬咬牙,能听见牙齿摩擦的响声,再咬咬舌头,真正地疼痛。

      M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到了D城了。

      清凉的水扑在脸上,很舒服,M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盼望了这么久的幸福时刻,而今终于是真切地捧在自己手里了。

五、别离

      那个晚上,M一夜无梦。不知道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劳累,还是因为心里躁动不安的东西终于平息,总归是睡得很甜。

      早上起来的时候,太阳很明亮,像一颗大大的眼睛,热情地看着这个世界。M慵懒地躺在床上,仍旧可以感觉到阳光正在自己的脸上行走。今天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了,于是,快乐的M就起来了。跑去拉开门,M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她发誓今天以及在D城的这些天一定要好好地和章檀一起享用。

      吃过早饭,找到战友替班的章檀来叫M,准备开始今天的行程。他们从部队后勤去离高大的储存粮食的屯一样的东西旁边经过,爬过那些不高不低的坡绕出了营地。因为正是当班的时间,不能够明目张胆。M在章檀的身后,虽然跟得有些吃力却依旧满心欢喜。今天和后面的一大把的时间都属于他们了,想来,这是多么地让人兴奋。

      出了营地,章檀护着M上了公交车,在拥挤的人群里微微地撑开胳膊,为M努力地多争取一些可以活动的空间。M在章檀胳膊的势力范围里不停地偷偷开心,不是仰头看着这个高大的“兵哥哥”。M不知道为什么D城的公交车跑得那么快,还没有感觉的时候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M有些恋恋不舍地从章檀的胳膊底下钻出来,怅然地下了车,章檀野紧跟着在她身后跳了下来。

      M抬头,只看见了一座外表并不惹眼的很大的建筑物,墙面和屋顶都是很低调的灰色,心下就有了小小的失落。章檀似乎看穿了M的心思,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进去了,M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到处都是很别致的小格子,用各不相同的墙纸和布料装饰得很有味道。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小东西,林林总总地堆在摊面上,一时间让M花了眼睛,一扫方才略微的低落开始雀跃起来。章檀只是在旁边微微地笑,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小小的女孩快乐不已。

      他们行走地很慢。M仔细地看,在各个不同的小摊前面仔细地挑选,在自己最喜欢的石头里面取舍。章檀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在后面,看M找得聚精会神。M最终挑选了两只镯子,一只是用石榴石穿起来的,另一支是用笨拙而清秀的岫玉磨出来的。她骄傲地将它们全部逃到自己的右手上,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芒。章檀跟着M一起笑,然后拉着他继续往前,在很角落里的一间小格子前面停了下来。里面是一个很朴素的姑娘,扎着已经很少见的长长的麻花辫。章檀很熟稔地冲她笑笑,说要他前几天预定的东西。姑娘会心一笑,从里面的柜子里拿出来一用紫色绒布包着的东西,然后慢慢地打开。

      女孩的手慢慢地动作,M的眼睛就开始发光:里面是一只黑色的玛瑙镯子。M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玛瑙石,可是那种圆润而不失锋芒的色泽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心。章檀接过来,小心地拿起镯子,轻轻地拉过M的手给她戴上。先前的那两只镯子一下子变得黯然了,微凉而沉实的感觉从手腕上迅速地传遍全身,M觉得自己被一种宿命的力量击中。这块石头也许就是追寻的最终?M却又没有办法回答自己,只是自顾地沉醉在那块特殊的石头在自己的身体上制造的快乐,甚至不知道章檀什么时候把自己从里面带出来。

  出来以后,他们在长而开阔的马路上舒缓地行走。M仍旧沉浸在刚才的快乐里,没有看见旁边的章檀几次欲言又止。D城的天空和大海一样清彻,纯情的白云在上面自由地舒卷。M终于觉察到章檀的异样,于是询问般地看了看他。章檀却只是低着头看脚下的路,并不看他。于是M就轻轻地摇他的手,章檀宠溺地摸摸M短短的头发,嘴角和眉梢流露出一丝无奈。M就继续摇他的手,坚持不懈。

      章檀说:M你高兴吗?

      M不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章檀又说:M以后你会记得我吗?会记得这里的一切吗?

      M仍旧是很老实地点头,却觉得这个对话好熟悉。

      章檀说:M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一个男孩,为了寻找自己的梦想,离开家乡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在那里穿上了绿色的军装,意味着是自己生命的一个转折和转机。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到了部队仍旧是灰暗。他只是一个新兵,在部队里是最低的。分到班里的时候,他蹩脚的普通话常常被别人耻笑,还要一致地忍受老兵们和班长的种种过分行为。他不仅要每天打足班里的开水,甚至还要给他们端洗脸水、洗臭袜子、泡方便面、刷碗……那段日子对满心梦想和希望的他来说真的是太残酷了。可现实是不能够忽视的,不能忍受也要忍受,即使残酷也要接受。在每个深夜,他都咬着被子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付出在大的代价他也不在乎!就是这点可怜的愿望支持着他每天对生活欢颜以对,并不泄露半分心底的感觉。

      他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兵熬到班长,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可是,现实总是在最甜蜜的时候给人最凶狠的当头一棒。他仍让得不断地忍受来自更多方面的排挤,因为上校的女儿对他很有好感。可是,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因为他有一个在晚上总是闯进他梦里的宝贝。那个宝贝总是有清澈的想法和语言,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是男孩知道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宝贝,即使这个宝贝并不在他的身边他也一样地爱。他们曾经拥有了那么多隐秘而温暖的夜晚和悄悄话,他知道他的宝贝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喜欢什么样的文字。虽然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但心灵却是靠在一起的,这种依靠让男孩在许多冷清的深夜里倍感欣慰。他一直地盼望着能真实看一眼自己的宝贝,能看到她在自己的面前吃一口他家乡的菜,能听到她在自己的身边轻柔地呼吸,能体验一下她柔软的小手握在自己手的感觉。

      他希望自己可以完全地去爱自己的宝贝,用尽自己的一生一世也心甘情愿。然而,他又无法拒绝接近上校女儿所能给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带来的诱惑。如果,如果他选择了上校的女儿,那么就意味着他不必再忍受很多事情,可以让家乡的父老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名无奇的少年了。

      说到这里,章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M沉默着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转动着自己手上的镯子。

      章檀说:人总是贪心的吧,得到了生活还要奢望爱情。

      M还是什么也不说,踢着脚下瘦小的石子闷头往前走。

      章檀轻轻地问:M,你知道那个男孩子是谁吗?

      M摇摇头。

      章檀继续追问:真的不知道?M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M突然抬起头来,已经满眼泪水。

      她冲着章檀大声地喊: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为什么我一定要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马路上仍旧是车水马龙、人流汹涌,M却不能自已地失声痛哭。

      章檀的心也开始生生地疼痛,虽然早知道会是痛彻心肺,却不曾想到会让M这么难过。他有些痛恨自己,想这也许什么都不说可能会更好一点,至少M可以不用这样直接地面对现实的疼痛。

      他看着痛哭的M,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安慰,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心爱的女孩揽在怀里,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他迟疑着,终于向M伸出了手。M冲进章檀的怀抱,只是流泪。章檀看着她耸动的肩膀,满心不忍却没有办法。

      好一会儿,M终于抬起头来,泪眼里还有一丝笑容,这让章檀更加心疼。

      M说:章檀,你还没有陪我去劳动公园看你钓鱼的池塘,还没有陪我去动物园里看那些在山上自由自在的动物和高大的恐龙骨架呢!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我没有听见故事,我还要你陪我完成咱们原来的计划!章檀好不好,好不好?

      章檀用力地抱抱眼前忧伤而脆弱的M,低沉却有力地回答说:好!当然好!咱们现在就出发!

      M在后来的时间里再也没有眼泪,只是开心地笑,在D城的空气里洒下自己的笑声。只有两天,她不愿意让意料之外的乌云遮盖自己的心。M知道,其实更深的地方是几倍于笑容的伤心,可是她不要让它伤害了这次旅程。如果不能开始,那就让它完美地结束吧。

  当第二天的夜晚来临、即将上船的时候,M才消解了脸上一直大大的笑容。

      她把章檀从身边赶走,想起在那个有着阳光、有着漂亮窗帘、有着章檀给她准备的一切的屋子里,M的脸上终于有了疲惫的伤心。她不想告诉章檀,自己在听了故事以后才发现原来已经那么深而真切地爱上了他。爱情在曾经那些温暖的夜晚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可是,一切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如此地让人措手不及而且不堪。

      M知道,章檀一定就不远的地方担心地等待。M也知道,过了这个晚上就永远的离别,她明白自己心里那些对纯粹的坚持。她不忍心让章檀就这样放弃他期待并且挣扎了许久的生活,但是也同样不能够接受爱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所以,她知道事情到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只有离开,就算是逃离也得离开。M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地不勇敢,可是勇敢就要委屈自己的心!

      再见要怎么说?M抱着脑袋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等着的那个人还没有来得及爱,他却已经成为别人的了。感情上是不是属于谁在生活里真的是不重要的,没有谁还那么在乎感情上的属于或者不属于。那个女子是这样想的吗?还是这个不能再爱的人太……可是,那些纯洁而珍贵的夜晚呵,那些曾经让心灵颤动的情节呵,又该何去何从?

      M又想起来那些冬天里在教室看窗户上的冰花的情景。它们结成各种各样奇异而美丽的图案,张扬地展示自己的风姿。可是却终究敌不住温度,冰融之后只能留在玻璃上留下脏起来的污痕,像一道道伤疤一样趴着,让人疼痛而触目惊心。

      M抱着自己,渐渐感到寒冷。
2#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8 11:37 | 只看该作者
出来乍到
请多多关照
3#
发表于 2003-12-28 15:31 | 只看该作者
请注意文本格式,自然段开头要空两格。文笔不错。
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8 16:11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提醒
原来我用空格习惯了
到这里得现改了
5#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9 09:13 | 只看该作者
或者是这些字太多了吧
看的时候总是需要耐心的
6#
发表于 2003-12-29 10:02 | 只看该作者
少年人的爱情以及对世界的懵懂。

文字行云流水,欢畅不羁。

欢迎新朋友。
7#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9 12:10 | 只看该作者
都是年少轻狂时
回头身已百年
8#
发表于 2003-12-29 16:17 | 只看该作者
文字颇见功底,欣赏了! :)
9#
发表于 2003-12-29 18:53 | 只看该作者
文字,图片都很美。
一种青春的成长。
10#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9 22:16 | 只看该作者
慢慢写也慢慢长大
想想,整个生命的过程不也就如此么
回头,不过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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