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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清冷的月光从木格玻璃窗渗进来，氤氲在思颖的房间里。记得母亲去的时候是坦然的，虽说儿孙远在天边，她老人家是欣慰的，过不了几日怕是要去见母亲了。 大儿子天保家运不昌：儿女们懦弱的懦弱，悖运的悖运。二儿子年保连个家都没成上，五十多岁的人还在外打工，都是为娘的无能，让他挑着这个家一辈子。种菜、喂猪、跑船、给造纸厂看草垛、替人家看鱼塘、外出做苦力……只要是能多挣几个子儿帮衬弟弟们和侄子们，年保哪条河没趟过？三儿子牛保一味勤劳俭朴和溺爱独子，也不知道调教儿子，好端端的伢力成天往赌博堆里扎。四儿子金保在家时不知道温存老婆，三榔头打不出个屁来，如今也不知在他岳丈那边夫妻可和睦？大女儿佩风的命要算最好了，可快有重孙的人了还记恨小时候离开娘身边，被撂在家婆家养大，哪里吃过她妹子佩铃的一半苦啊，可怜的佩铃，倒先去了……八十三岁的思颖百感交集，历历往事涌上心头。
自生下佩风，公婆嘴里虽没言语，心里满是不稀罕，后来婆婆病了，为了静心服侍婆婆，思颖只好将几个月大的佩风送给母亲照看。思颖的母亲玉淑本不满陶家重男轻女，早就想替女儿抚养佩风，便借机留下了外孙女。思颖做妹头时除了在绣楼里做针线，只有下厨房学烹饪了。娇滴滴的大户小姐哪里织过网织过布？只有踱进花园里赏母亲种的花，哪有举过连枷种过蔬菜？如今嫁入农家，缝缝补补外还学会了绩麻织网。有过了一年多生下个虎头虎脑的伢力，婆婆脸上不仅笑意盈盈，还乐颠颠服侍起思颖的月子，忙请亲家公给孙子起名字，徐举人给外孙起个响亮的名字叫树声。
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院子里晒着新收的豌豆，一家人正吃着午饭。才学会走路的小树声不知何时溜出了大门，一眨眼的功夫就出事了：小树声的鼻腔里塞进了豌豆。大人发现时，豌豆已陷进鼻腔深处，哪里有办法将已膨胀了的豌豆弄出来，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树声不大点儿工夫就无声息了。神情恍惚的思颖责备自己没看好儿子，两条腿都被自己捶青了。闻讯的玉淑将家里事务悉数交给媳妇冰玉打理，横下心来在女儿家安慰了亲家两口子，再安慰才二十一岁的女儿。足足陪了女儿一个月，才带着女儿回娘家将息，让四岁的佩风冲淡些女儿的丧子之痛。
陶家热望着思颖尽快生下伢力，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年后偏偏生下个妹头来。外祖父给小外孙女取名佩铃，玉淑指望上佩铃能做医治女儿丧子之痛的药匣子，然而看那情形偏离她的预料很远。有一日那个走村窜巷的算命瞎子给佩铃算了一卦，说她生辰八字大凶，天生话少的父亲从未给过小女儿一个笑脸。后来思颖总算给小佩铃添了个弟弟，当父亲的瞅见儿子时，那张黑脸上总算露些笑意，将儿子天保当太子抚养着，几乎不让老婆儿子出房门边，每日三餐由老母烧好了送到房门口，小树声的夭折让思颖寸步不敢离开小天保。
后来天保又有了年保、牛保、金保仨兄弟，体衰的婆婆帮不了思颖什么忙，亏得有小佩铃照看着弟弟们。那个当爹的对待自己的小女儿还是凶巴巴的，总以为是替人家养着女儿呢。思颖本来为女儿生在新时代不用裹脚感到庆幸，哪知那个当父亲的只要听到有儿子的哭声，就会骂带着四个兄弟的小佩铃白吃饭是个赔钱货，吓得佩铃见了她爹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思颖在母亲手下学成了出色的女红，不过也受够了母亲的苛责，所以思颖对佩铃的针线活要求倒不太严格，但心灵手巧的佩铃跟在母亲后面学的针线格格挣挣的，大有超过母亲的势头。
佩风在外婆家长到十四岁，柳村的表姑爹冬闲时替柳家来陶家说媒，柳家开了两爿杂货店，柳家的独子柳春面目清秀得像个书生，粗识些字，算盘打得呱呱叫，还是个编篮打鱼的好手，陶家给表姑爹个面子答应下来。那柳家见佩风身量已长成，推说家里两爿店急需精明能干的佩风照应，几次三番催着要用大红花轿来接人。自此思颖将佩风由外婆家接回家准备嫁妆，比佩风小四岁的佩铃除了照看弟弟们，有时还能替姐姐绣个帐子滴水、枕头什么的，佩风做一年多针线之类的嫁妆，十六岁时就出嫁了。不久思颖的公婆双双过世，十二岁的佩铃担当起弟弟们的保姆，渐渐地成了父亲手下的伙计。吃饭时丈夫仍不发话让女儿吃跟儿子们一样的伙食，思颖为了免于争吵，很多时候也没能为女儿主持公道，渐渐地把女儿的不幸归于她命生八个字不好。
那个下午思颖在家哄小儿子午睡，本来晴天光光的天边升起一团乌云来，十四岁的佩铃在父亲的手下堆草垛，随着草垛的增高，身材瘦小的佩铃越来越困难地将稻草戳上堆顶。爬在垛顶的父亲急了，溜下草垛，喝令女儿跪下，随即抓起扁担没轻没重地向女儿抡过去。雷雨交加，打骂声中惊起了路过的一位不能生养的陶王氏，夺了扁担，背着佩铃上了自己的家，烧水洗澡，可怜佩铃一条胳膊肿得像腿那么粗，慈善的大妈忙给佩铃敷鸡蛋清。得知消息的思颖奔到那位本家嫂嫂家接女儿，向来温柔的陶王氏板起脸来刀砍不进，强行留佩铃在家住了三天。这件事让思颖好长时间不能原谅自己。
佩铃十五岁那年夏天，随父亲在田里收割早稻，天热难耐，收工后在荷塘边洗手脸的佩铃干脆凫进了荷塘纳凉，伏天的中午骄阳似火，荷叶下的塘水却是冰凉的，自此佩铃一病三年。可怜一双小脚的思颖打听到薛城有个好郎中，便带着娘家周济的洋钱，背着枯瘦如柴的女儿一趟趟去薛城看病。大儿子天保自小被惯得懦弱且不会料理家务，倒是二儿子年保帮着父亲干些杂活。那个父亲终于品出了小女儿的好来，卖了家里的两囤稻给女儿看病，老天有眼，佩铃的病总算慢慢好起来了。
命是活出来了，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按当地乡风该是出嫁的年龄了，身量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妹头。思颖得将女儿养结实些，直到佩铃二十一岁时，思颖才肯将女儿嫁出门。几年前娘家哥哥带着老婆孩子出去闯世界了，老子娘手头空了，也不能像嫁佩风那样给佩铃陪嫁了。思颖念佩铃在家像个长子一样吃苦受累，帮自己拉扯大了四个儿子，遭水的年份和母亲一道织纱网换钱度日，碰到干旱的年成又是父亲身后的挑水工，当父母的在陪嫁上得好好补偿受累的女儿。婆家只来了六块大洋和两件黑缎的布料，思颖特地给佩铃缝制了两件织锦缎的大襟褂子，棉衣裤分厚薄做了两套，四季的衣裳也多陪上几件。
嫁出了佩铃，大儿子天保也有十九了，得给儿子娶亲。思颖陪嫁时的首饰几乎变卖光了，剩下的几件刚好让天保在二十岁上全国解放的那一年成了家。新媳妇深谙利害之道，吵着要分出去单过，又口口声声说些长子得船长孙得盆之类的祖宗规矩，将家里的木器搬去了大半。才熬成婆的思颖要周济戴上了地主帽子的爹爹，也只得忍了。
二十出头的年保使船种田样样在行，但他的婚姻大事挺犯难，谁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地主的外孙富农的儿子？大办钢铁时，年保报名进入了县钢铁厂，由于勤快和头脑活泛，到受领导的器重。然而此时的家里缺吃少穿，老实巴交的父亲被推选为看守生产队的稻堆。有一天，上面来了任务让社员们开展批斗地主的活动。队里没有地主可批，只得批富农了，生产队长私下里对年保爹说，到时候让他低头站在板凳上晒太阳，别管大伙儿怀疑他偷了队里的粮食，还是喊口号批斗他，只是过过场，站完一袋烟的工夫就算完。受批后的年保爹觉得丢了祖宗的脸了，连饿带羞回到家就病倒了，肚子胀得老高，只三天就撒手西去了。不久，佩铃的丈夫也饿死了，留下两个男孩，大的未满八岁。好在佩风的丈夫管理食堂，全家人还能混上几顿菹草加粗糠的稀餐。在钢铁厂工作出色的年保只得向领导申请回家照顾小脚的娘，接过父亲的担子将家担起来。回到家的年保勒紧裤带上生产队挣工分，领着弟弟牛保挖野藕，思颖娘儿几个好不容易挺到了解散食堂的日子。
可惜那手针线活再也变不成钱了，每个大队有缝衣组给人们做衣裳，那缝衣机做的衣服又快又好。思颖只能在家养几只鸡，喂两头猪贴补家用。年保在生产队干活肯卖力气，人缘又好，当上了队里的保管员，却从不沾公家的半分。空闲里开垦坻地种菜种豆，挖野藕，摸鱼虾，将一家伙食安排地井井有条。可思颖托了多少亲戚帮年保说门亲事，谁家也不愿来搭亲。叫思颖稍宽心的是守寡的佩铃嫁了个年龄相当心眼好的木匠。眼看着年保到了失婚的年龄，三儿子牛保该成家了，总算表舅母说动了一户人家，只是那姑娘模样平平，牛保看不上。思颖拿断绝母子关系的着子，才迫使牛保答应了那门亲事。新娘子是进门了，牛保仍嫌弃人家龅牙，不知让思颖和佩风姐妹俩操了多少心，才在三年后生下大女儿，直到第三胎生下儿子，夫妻两个才算琴瑟和谐。
对门三多母妈娘家有个亲戚带着个年幼的儿子守了寡，想招赘个女婿，三十出头的年保见那寡妇精明能干，而且年轻漂亮倒也动了心。思颖一直把年保当做主心骨，一听说女方要让年保倒插门，不竟脱口道：“年保要是出了门，怕是家里这条箍就得炸了。”年保一听，铁下心要照顾母亲和四弟一辈子。思颖自知失口，反过来劝儿子，年保发恨道：“你的儿子那么没用，就配娶个寡妇不成！”
思颖艰难地从春凳床上爬起来，就着十五瓦的灯光，哆嗦着给自己倒了半碗水喝，又艰难的挪动到春凳床上，人已喘成秋风中的枯叶了。人尽管是哭着来的，有多少人在一旁笑迎着，到去的时候有子女在一旁哭送才像样，要去的人多想跟每一位打个招呼再含笑而去啊。都到这时候了，天保也不晓得接自己到他家里咽气，也不怕村里人骂？天保小时候好吃好穿的被供着，生在福窝里的一个人哪里经受得起大外孙出车祸，二女儿难产亡故，大儿子懦弱无能……才六十出头的苦命的佩铃怎么就病故了？老天没长眼睛啊！……孝顺的年保远在重庆打工，怕是送不到自己了，为了这个家，年保当了一辈子牛马，也不见得有哪个侄儿侄女会养他的老，倒是一个个图他的力气和血汗钱，年保，娘真没脸去见你的爹……
思颖躺着定定神，又为老三发起愁来：也没见当爹娘的那么溺爱儿子的，好好的儿子不会管教，弄得人没香烟长就偷着抽烟赌博？可怎么得了啊！还有那个嘴钝的老四，佩风佩铃姐俩好不容易给他说上个媳妇，他连半句老婆喜欢听的话都不会说，勤快能干的四媳妇从大老远的大丹阳嫁到这里，是为了能吃饱饭，如今大丹阳比这边发达，要不是年保挣钱贴补老四，四媳妇早跟金保离了。没用的东西到后来为了保住婚姻，跟老婆迁移到丈人那里挣钱去了，也不知道金保可过得好？等自己这口气掉下去了，总该会赶回来吧。老祖宗传下来的话也不全对啊，哪里是什么多子多孙多福，分明是你一口气掉不下去，就得牵挂着。
“母妈，你听我念：
月亮大（音度）
乌龟抬老婆
虾子来做媒
螃蟹抬轿子
黄鳝打灯笼
泥鳅耕条路
青蛙当啷当啷敲大锣 ”
思颖仿佛听到年保小时候念童谣的声音，那时村里的同龄小孩中，属年保念得最好，五十出头的年保往后还能成个家么。
[ 本帖最后由 苇岸弦歌 于 2010-10-26 13:56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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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6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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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6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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