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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日落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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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6 18: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一进了伏,太阳就热辣辣地让人喘不过气儿来。

  老黄狗在苞米仓子底下趴着,懒怏怏得一动不动。时不时翻翻眼皮,眯缝着眼睛朝山根的小河套望望,那里只剩下白花花的卵石,硬梆梆地铺满河床。愣愣出一会儿神,老黄狗把脑袋耷在前腿上,似睡非睡地独想它的心事去了。

   南北窗敞开着,雷脚跟老婆坐在门槛上,撩起衣襟忽扇着风,一边扇一边小声嘟哝:鬼天,一点风也没有,要晒死人了。喝,喝,就知道喝,早晚把你喝死。她后面的话,是骂屋里的人。

  雷脚跟盘腿坐在小北炕,方桌上的笸箩里堆着一堆青绿的小葱。一碟子煮咸鸭蛋,一大碗炒肥膘肉,一钵子水煮干蕨菜.

  他奶奶的,弄来弄去,屎盆子扣到老子头上来!全都一推六二五,猫清净了。雷脚跟酒盅往桌上使劲一趸,鳖犊子操的疤瘌,早不放晚不放,放回来就坑人。我他妈后辈子都叫他毁了。雷脚跟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边的油腻,端起酒盅一扬脖子把撒剩的酒倒下去。酒倒得太猛,走差了道,呛在气嗓里一阵猛咳,咳得雷脚跟鼻涕眼泪一块下。雷脚跟最大的嗜好是酒。是那种当地人自己烧的酒,一口酎下去,知道辣到哪。他对酒好坏的区分是,那些瓶里装的洋酒花花绿绿的中看是中看,可是不烈,象他妈娘们一样软绵绵的。还是乡下人自己烧的好,不兑假,性子也烈。

  他老婆接茬儿骂到:你是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别人都没事,怎么偏你倒秧子,你就不会去闹,找那些王八羔子去闹,要说事儿,哪个不比你大。

  去去去,老娘们家的 ,懂个屁,跟着瞎戗戗啥。他又叨了一筷子猪肉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那样子不是吃肉,是吃人。黄糊糊的猪油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穿过下巴,掉在大襟上,大襟立刻浸了一片油花。他又戳了一筷子大酱放到小钵的蕨菜里,翻来倒去,半天,颓然放下筷子,长叹一声,他妈的,连这蕨菜也越长越干巴,活像一根根被剪下来的胡须子。

  是,我不懂,那个娘们儿懂,你去找她呀,让她伺候你。

  我说你有完没完,啊?一天到晚的磨讥。雷脚跟抻长脖子冲着外屋喊。

  见当家的真动了怒,他老婆溜溜地站起身,顺手拎上门边的土篮,午饭也没顾得吃,钻进前园子拔草去了。

    雷脚跟往后一倚,靠在墙上。

  前几天,他被镇上宣布撤职了!虽然之前他有准备,但毕竟还存一丝侥幸。等书记在大会上朗声念出的时候,雷脚跟的头差点钻到裤裆里。

  他窝囊。

  这话要扯起来就长了,得从村里的加工厂那起头。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雷脚跟吃过午饭,黑脚丫子朝外脑袋刚挨上枕头还没迷上眼呢,就听门外有喇叭响,雷脚跟一激灵,以为又是镇上来人分派工作了。朝窗外一望,却是下村的胡利开着小吉普进院了。

  上下村住着,雷脚跟对大名鼎鼎的胡利太熟悉了。别看他三十不到,脑袋瓜子可灵光得很。这一点他象他爹胡守业。胡守业早几年领他的儿子们在几十里外的西河包了煤矿,三鼓捣两鼓捣不几年的工夫就发得流油了。

  这小胡利是个人精,从没和他有过多的来往,他来干什么?雷脚跟暗自纳闷。

  胡利这小子长的五短身材,站直了没有三块马粪摞起来高。肩膀上按个皮球,人不大非留个八字胡,眼睛太小,以至黑眼珠被白眼仁挤得像两颗米粒。表面粗粗拉拉,不管穿什么衣服,衣扣就没扣过。走路斜着肩膀。文化水不多,嘴巴倒巧。歪的斜的反的正的没有他说不出来的。他有个师傅姓梅。佝偻腰,是抗战时的逃兵,后来不知怎么混了个老兵的名分,每年白拿国家的抚恤金。就这,他还老上乡政府闹腾,弄的书记乡长一搭他的影就躲。胡利拜他为师纯属偶然。有一天有家死人,请老梅头给哭丧。乡下人有个习俗,死人出殡的头天晚上,都要哭24孝。这24孝可不简单,一要嗓子好,两个多小时哭下来不许哑嗓子的;二要动真个的,你得哭出眼泪来;三顺序不能弄错了,从头至尾不能哭错话。老梅头正跪灵前咿咿呀呀哭呢,就听人群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学上了,大伙一撒目是胡利,哄地一下乐开了,有好事的就怂恿老梅头收他当徒弟

  这么着,胡利跟老梅头学会了哭丧。

  这不,胡利人还在外面呢就唱上了。

  妈巴子你个小狐狸崽子,大中午的嚎什么丧?你爹我还活着呢。 虽然没有来往,毕竟是乡亲,雷脚跟话是粗,透着亲热。
哈哈哈。胡利打着干哈哈,在雷脚跟的秃头上撸了一把。爷们,还没死呐?  

  你他妈来就来,鬼哭狼嚎的干什么?  

  嘿嘿,进屋再说,进屋再说。
      
(二)

  雷脚跟手里掐着厚厚的一叠人民币,惊得嘴都合不上了,表情和守莫高窟的那个王圆录一样。他怎么也不相信,就凭那几张盖上红戳的纸,能换来这么多的钱。

  胡利这趟来得很顺利,以每年上缴村里五千元的价格,取得了在村里筹建一个加工厂的资格。胡利暗自窃喜,这简直是白拣来的便宜。一高兴,哭丧调顺嘴就来了:西天有个饿狗山,饿狗出门来拦路,你在阳间握的打狗杆,左边一杆,右边一杆……

  胡利真是个干事的人,没出一个月,里外就办妥帖了 。开锯那天,村里人都来瞧热闹,只见电门一开,“哗”的一声响,一搂多粗的木头被那浑身是刺儿的家伙一口吞了。眨眼吐出白花花的木板。毒花花的太阳照在木板上,反射出水漉漉的亮光,像女人的眼泪。  

  村里人都说,天啦,这家伙得吃多少木头啊,可了不得。

    那浑身是刺儿的家伙真能吃,一天吃下个几十米木头玩儿似的气都不喘。胡利的锯房子里木板堆得像后山高。拉木板的车天天摇摇晃晃地从山外来,装满满一车又摇摇晃晃地离去。

    每天看着村里比往日热闹,雷脚跟有点沾沾自喜。因为村里不少人在胡利的加工厂做工。村里人可以挣活钱,他心里觉得舒坦。没事儿时他喜欢去加工厂转转,听着村里人尊敬的称呼他雷书记,念道着多亏雷书记他们才有条挣钱致富的路,他比喝了茅台五粮液还兴奋。

  但是加工木板有多大的利润,他是不知道的。还是在加工厂打下手的外甥对他说,人家胡利可赚大发了,一车木板刨去成本,能剩大几千块呢。舅,咱可亏透了。 雷脚跟不信,外甥说,舅,这还假得了吗,是胡利他叔伯弟弟三胖子说的,还嘱咐我不许外传呢。雷脚跟不能不信了 ,三胖子给胡利当会计,天天过帐,什么能不知道。

  这不成暴利了吗?抢银行还要玩儿命呢。雷脚跟悔得肠子都青了。悔不该当初自己眼浅便宜了胡利那小子。可,可当时谁能想到里面有那么多的猫腻,腚大的旮旯,一年就逢开会能出趟山,山外就是落个导弹,这里都不带晃荡的。

   信息不灵,信息不灵啊。想我雷脚跟好歹也是一地之主。人家都我说脸皮比脚跟还厚,心眼儿比树杈还多,这回可漏卯了。雷脚跟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地下去!

  雷脚跟成了胡利的座上客。胡利的加工厂隔三差五地改善伙食,镇上的干部,上级的干部,穿制服的,戴大盖帽的,缕缕行行人来人往,胡利都管他们叫哥们,亲热得不得了。每次山外来人,胡利都说他不能喝酒,请雷脚跟陪着。

  雷脚跟坐在屋里喝酒,听着刷刷的拉锯声,总觉那尖利的锯齿在锯他的心,一下一下疼得他直哆嗦。可他得忍着。

 (三)

  雷脚跟这一阵老听着半夜有牛马车声,吧嗒吧嗒搅搅乱了静夜,搅得他睡不踏实。   
   
  舅,这些天你觉出什么没?外甥问他。外甥上班熬了一宿,精神不振。

  什么?雷脚跟刚起炕,两腿悠搭着炕梆子吐烟圈。

  胡利的锯房子三更半夜的进木头,怕不是好道来的……哎哟,舅,快帮我翻眼,锯末子掉进去了。外甥说话时扒拉头上的锯末子,锯末子 迷了眼。

  是吗?不能吧? 雷脚跟将信将疑。

  舅,能不能的你自己去看看吧,我也不好多嘴。外甥拿手捂眼睛,舅,你快给我翻眼,难受呢。

  急什么,能死人呐,一惊一乍的,遇点事就抻不住气。二十多的人了,不想着好好干,赶明写份入党申请来,我那么大岁数,还能熬几年?行了,出来了。

  日头卡西山的时候,雷脚跟从家里出来,径自朝加工厂走去,加工厂设在河套边,离村子有一段距离。正是傍晚,缕缕炊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饭香味。 雷脚跟黑着脸,一声不响低头走。碰着谁和他打招呼,拿鼻子哼一下就过去了。弄得人偷偷回头看 ,心说这雷书记今儿八成是不顺气了 ,谁招惹他了呢。

  雷脚跟倒背着手,披着衣服在胡利的锯房子苍蝇似的转来转去。“啪”后脑勺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雷脚跟刚要发火,回头一看是胡利,立刻噎了。

  哎哟,爷们,我正可哪划拉你呢。
  
  干吗?找我?

  哈哈,杀了只鸡,刚炖上。

  雷脚跟随着胡利进了屋。吴二家的正满头是汗的在地下忙活,碎花小布衫紧贴在身上。胸口绷得圆鼓鼓。雷脚跟朝那望了一眼,脑袋一忽悠。  

  胡利搂着雷脚跟的肩问,二嫂,怎么样了?

  吴二家的说快了。

  行,二嫂你麻利点,一会好了你也上桌来,今天没外人。

  雷脚跟喝高了。桌上说了什么,一点也不记得。倒是吴二家的在桌底下踩他的脚,摸他的手,掐他的大腿记得清清楚楚。他对吴二家的早就有那点意思,只是碍在亲戚份上没好过多表露。他当书记这几年没少照顾她家,摊派呀税收呀还有什么提留的,到了她吴二家手轻轻一抬。就是村里分地,她家都分的比别人好。雷脚跟也知道为这事儿村里人背后骂他,可骂归骂,还没有谁敢大胆到当面指责的。反正耳不听心不烦,也就随它去了。再者说,哪个村书记没有几个瞧上眼的,相好的?一到镇里开会学习,村书记们聚在一起,常互相提供经验。最津津乐道的是岁数最大的岭前的王书记,他老没老像,说起那些风流事眉飞色舞,直喷吐沫星子。听的人心里痒痒的,就有了那种按捺不住的骚动。再穷,穷不了这个。

  吴二家的紧贴着雷脚跟坐着,左一声二哥右一声二哥的叫,叫的雷脚跟心酥意麻。吴二家的人精神,嘴巴巧,不像那些乡下女人磨磙子似的身材。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要淹死人。她在桌子下摸索着雷脚跟的手,嘴上不住 的说,二哥呀多亏了你,帮我在胡利这谋点事,要等你兄弟那死鬼,哪有这 好处。你说你兄弟,怎么就笨鸭子一样硬是上不了架。
                 
  雷脚跟嘿嘿笑着,一扬脖子,匝吧匝吧滋味,恩,这酒不错,不错。

  三个人喝了一会儿,胡利猛一拍脑门,他妈看我这记性,爷们,你先喝,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二嫂,你陪我爷们唠,我 去去就回。胡利砰地一声关上门转身出屋走了。

  胡利一走,吴二家的立刻贴到雷脚跟身上。扯着他的胳膊说,二哥你是不是嫌弃我。雷脚跟急忙辩解,哪呀哪呀。吴二家的说你不嫌弃我怎么不正眼看我呢,这么多年你就根本没把我放心上,雷脚跟说,唉,你好歹是我弟妹呀,我得顾及着不是。吴二家的说,还提你兄弟,他快成废人了。我 ,我过的什么日子啊,我还不守活寡一样。雷脚跟说你的苦处我 知道,女人家,难啊 。吴二家的一听,眼泪扑打扑打的掉下来,哽咽着说,二哥,这些年亏你照应,我一个女人家,心里有话也不能说 ,你可得明白啊。雷脚跟一把搂住吴二家的,两个也不再说话,雷脚跟的手伸进吴二家的衣服里,狠命的抓揉。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雷脚跟觉得自己要控制不住了,他想马上把吴二家的摁倒在炕上。两人正纠缠着,就听胡利在门外咳了一声。

            (四)

    里倒外斜的从锯房子出来,已经是月上西山了。月亮半遮半掩的在云后把清幽幽的光辉撒在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铺满了碎玉似的光斑。一只山鸡躲在树林子里咕噜咕噜叫,树叶子沙拉沙拉地响。凉爽的夜风一吹,雷 脚跟的脑子清醒了点,酒喝的太多,他有些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五脏六腑七上八下的。他觉着有点不是个滋味。想哭,哭不出来,想笑咧咧嘴角他觉得比哭还为难。他知道临出门时,胡利塞在他兜里的是什么,可他没敢拿出来看。他不敢。他妈个巴子的,我都干了些什么呀。雷脚跟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借着月亮地,他找块石头在路边坐下来 ,从兜里掏出烟,划根火柴点着。他想理理乱麻一样的思绪。村里人苦啊。山多地少,一年到头,就指那把草籽过日子,娃们上学的学费都凑不齐。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村里一大家子人,有几个出过山的,别说乡里没去过几次,县城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啊。看看眼前这 条路,坑坑洼洼,下雨一片稀泥汤,下雪更好,十天半月都 不见个脚印。大小伙子标标致致娶不着老婆,村里的姑娘个个争着往外嫁。说到底还不是老百姓都穷怕了。好容易有个来钱道,我怎么能把它堵死。话说回来,这个芝麻绿豆的官也不是好当的,今天用是书记,明天一改选就许落架。这得罪人的事还是少干点。再说胡利也没亏待自己。听说现在,也不光他这里这样,别的地方也差不了多少。镇上没有加工厂的老百姓也砍树呢,钱这东西是狐狸精,谁能抵得住它的诱惑?唉!睁只眼闭只眼吧。这事儿,还有上边顶着呢,真有差错,也不是我雷脚跟一个人造成的……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就熄灯睡觉,四野乌漆。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挑着黑暗,显得孤单而凄冷。 雷脚跟看着那点光亮,一阵愧疚。他不仅又想起疤瘌。疤瘌进去快满两年了,媳妇儿也去了,撇下两可怜的孩子,生一顿熟一顿,让人心酸。虽然平时没少照顾,可怎么也不比爹妈在跟前。若不是穷疯了,疤瘌哪能进去呀。雷脚跟也恨疤瘌不争气,偷鸡摸狗盗牛圈,没他不干的。可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臣民。这一村之长就是一家之主,养不教父之过。疤瘌没脊梁骨,是自己没尽到心,舵没掌好,有责任啊。

  雷脚跟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已月落树梢。他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的摸回了家。

  雷脚跟现在特别喜欢到锯房子去。有空没空往那钻。胡利供他酒喝,供他肉吃,供他烟抽。还有,还有吴二家的。他和她早不是摸大腿踩脚的关系了。胡利背地里骂他,妈的你个雷脚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他妈跑骚不分拐。雷脚跟嘿嘿讪笑。什么事就怕不做,做了就有人知道,甭管有多隐秘,纸是包不住火的。雷脚跟和吴二家的好事儿,隔墙隔道隔不住耳,没多久,他老婆就知道了,摸准了抓个正着,把两人堵在被窝里。他老婆破马张飞和他大闹一场,这一闹,象没边儿的风,飞的更远了。事情一闹开,雷脚跟索性不躲藏了 ,大明大摆地出入加工厂。和吴二家的翻云覆雨。有大胆的和他开玩笑,说他左搂右抱,他说我就想长三只手,两家伙什儿。

  自从粘上吴二家的,雷脚跟腿就发懒。不如以前爱上山了,从春到秋,他都不想去。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有时坐在屋里望望远处的大山,他就发慌。晚上躺在炕上睡不着,他就趴着愣神。他老婆骂他瞎折腾。雷脚跟气得还几句。熄了灯掖腋被子,闭上眼。可只要他一闭眼,那一片一片的树茬子就在他脑子里晃。扎他的肝,揪他的肺。一棵一棵的干树梢子如同一把一把的钢针齐齐刺进他的心里,让他疼痛难忍,让他万分恐惧。他的祖坟都在山上埋着呢。他们分明瞪眼跺脚地痛斥他,骂他是败家子,祖辈留下的宝贝都让他败了毁了。他吓得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动也不敢动,常常一宿熬到天亮。
  
  胡利的锯房子日日夜夜响着,拉锯的工人二班倒,不歇锯。有时候,雷脚跟听着这锯声很顺劲儿,有时又觉烦乱。   
雷脚跟一直这么恍恍忽忽,落下个迷糊病。

         (五)

  这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什么都反常。春天需要雨水足,偏偏卡脖旱。种子下了地,费事把力拱出土,天老爷硬是绷住脸,半月二十天不打雷。汛期一到,接连几天冒泡雨,可好,沟沟叉叉都是水,放野毛峁子往下冲。山沟里水冲,来去匆匆,坡地庄稼一掠而过。剩下干石头炮子,满地叽里咕噜乱滚。冬天下的雪,还没有眼皮子厚。头晌下过晌恨不得就化完。搁以前,冒烟雪一下几天,天地都捂得严严实实。山上雪插裆深,做个夹子弄个套,往雪窝一藏,三天两日去一看,不是兔子就是野鸡,准没跑。唉,现在呢,倒好,站这山能望见那山,就是望不见那些野物的踪影。

  这人呢,也是怪,那时比现在的日子难多了,又反回来想过去。
   转眼功夫,胡利开加工厂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谁也算不出胡利到底挣了多少钱,有人说他有上百万,有人说少了,不止呢。你看那山上的树茬子吧,要能数过它来,就能算出胡利到底挣了多少钱。

   胡利虽然有了钱,倒没眼皮朝上,村里大事小情他都跟着操心。里里外外想得周到。村里人都说,胡利仁义,不牛逼。人家挣钱是本事,起码没忘咱土坷拉。如今胡利在村里说句话,比雷脚跟还管用。雷脚跟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未免酸溜溜的,念着胡利数年好处,也不好发作。

  胡利毕竟在外面东奔西走,见识多,主意也多。想的事儿也不得不让雷脚跟佩服。眼下,他就谋划着要给村里上电视转播。这几年村里人富裕了,家家都买了电视。可有一样挺闹心,接收效果不好。看上去老是花花瘩瘩的,子丑寅卯的看个热闹就是。胡利老说,人家城里人那才叫享受呢,单说电视吧,手一按,叭叭的一连串儿出台子,想看哪里看哪里。想看什么看什么。那效果,跟一汪水儿似的。村人人听了,直咂嘴,说什么时候咱也能看那样的电视就好了。胡利说要说这事呢也容易,不是太难。不过这事儿可得村里作主,我不敢拍胸脯。大伙说胡利你有什么高招就用吧,大伙听你的。

  这样的事情雷脚跟是不糊涂的。大伙都同意我凭什么好人不当?做成了是我的功劳,做不成是胡利办事儿不牢靠。不过这件事最大的问题是钱。钱从哪来。胡利说雷爷们亏你心眼多,要我看你是木头脑袋。雷脚跟说那你说怎么办。胡利说你山上现成长的钱,你不会转转弯儿呀。雷脚跟莫名其妙地问,那,那能行吗,全县也没有这么干的呀。胡利说 有什么不行的。你是怕吃亏还是怎么的。你的林子咱找县林业局合价,上转播的成本找县广播局核算。小葱拌豆腐,你有什么怕的。实在怕亏,余头我掏,差事我办。怎么说我胡利也在这旮混好几年,这点血我该出。

  话到这份儿上,雷脚跟都感动了。觉得自己在前怕狼后怕虎太过不去。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签完合同,雷脚跟如卸重负,他想自己终究还是为大伙谋了福利,没白当一回书记。对祖宗们也有个交代了。
  立了秋,转播台就安完了,大伙欢天喜地。乡里也开大会表演了雷脚跟,说他有改革意识。这叫雷脚跟着实兴奋。

            
                 (六)

  大山里的春天独一无二的美。几阵暖风吹过,冰凌子花悄悄露出嫩黄的小脸。柞树梢涨得紫红。松林吐出漫谷的清香,一直钻到人心里。崖顶的映山红粉面轻匀。看着以一峰一岭乍吐的新绿,憋闷了一冬天的人们心里格外敞亮。

  雷脚跟也美滋滋的。前几天换届改选,他以压倒多数的优势连任书记。这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

  换届成功,免不了要庆贺一番。雷脚跟这几天酒没着闲儿,东家请西家请,饶是他酒量过人,也闹个人仰马翻。当然,最兴高采烈的要数胡利。胡利说,爷们你有今天谁最高兴,我。他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你以后没有后顾之忧了。不容易啊。别的扯淡,我摆宴,把能请的咱都请到。让那些犊子看看,岭后村是谁的天下,想跟咱爷们争,门儿也没有。

  从日头冒红开始 ,这酒一直喝到月移西窗。战斗力差的,早败下阵。呜哩哇啦呕完之后,影儿都不见了。胡利搂着雷脚跟大着舌头说,爷们,爷们。这些年胡利亏了你照应,胡利有现在,全仰仗你呀。你对胡利的恩情我永远不能忘。雷脚跟也动情了,说胡利你说这话见外,爷们也没少受你的 ,咱爷们用不着说这个,生分了。胡利说爷们,有你这句话,我胡利冲灯发誓,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胡利有什么,爷们你有什么。雷脚跟说,咱土包子也没那大野心 ,闹个糊口就中了。胡利瞅瞅左右 ,爷们,现在就剩咱俩,守真人不说假话,现在上面有政策,我想趁政策好,有点想法。胡利故意停下话,瞅着雷脚跟。雷脚跟耶着眼说,想法?你小子有屁就放,别他妈跟我卖乖。胡利象是下了决心,凑进雷脚跟,咬着他的耳朵耳语几句。雷脚跟嘴越张越大,半天才缓过来神儿。啥,你说啥?诶,你个混球小子,趁早打住。我啊还告诉你说 ,这主意你甭想。胡利嘿嘿笑着不说话。雷脚跟被他笑毛了,你个小王八羔子,不怪人说你七孔八窍的,你他妈胃口是大。胡利说爷们,我说句不中听的不是打击你,你算算你的岁数,打扑拉还能干几天,前几天改选就是信号。人家现在巴不得你下台倒地方呢。这事儿,你不办,有人能办。只怕到时你哭都来不急。

  说完,胡利叹口气。拍拍雷脚跟的肩,爷们你挺明白个人怎么划不开拐呢?你这么个小破地方,这事成了,干什么不够?你不吃香喝辣的?

   雷脚跟沉默不语。

   这事太重大呢。他怕村里人拿黏痰淹死他,他死后晚辈人把他的老骨头从土里扒出来喂狗。不行不行 ,这可绝对不行。

  雷脚跟的酒完全醒了。他像拉胶卷似的一段一段回放着这些年的煎熬,有点模糊,有点陈旧,但是桩桩件件,又是那样真实。

   胡利说的没错,眼瞅山上的木头越来越少,看也看不住。老话说法不责众,大伙都去偷,你说谁管谁呀,这是大势所趋。自己干了这些年了,别的不说,光工资就欠四五年的。提留款收不上来,村里穷得叮当响,来人去客自家搭上多少东西物。去趟乡里,人家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就差没把你当叫花子打发了。工作分下来,不管你死活都得完成,闹不好,乡里还不买帐,训得你鼻青脸肿。下边的喽罗们更得罪不起,哪个挨边儿的不得祖宗般供着?否则工作就没法干了。老百姓有时也犯混,哭爹骂娘的什么难听话都有。受那些夹板气说穿了还是为混口饭吃。有了钱,腰杆儿硬了,该办没办的事都能办,也不用猪狗似的忍气吞声过日子。 人啊,这辈子巴巴几几不就图个安生。都说 钱这东西是王八蛋,可你要没有,你就是龟孙子!

  雷脚跟一迷糊,脑袋又成糨子了。(待续)
2#
发表于 2003-12-27 00:41 | 只看该作者

细腻

文章是纯文学的路子,里边包涵了作者的心血,打磨出了精品,没有痛苦的努力,哪来这样的好文~
3#
发表于 2003-12-27 23:21 | 只看该作者
是用心的文字,不容易的。
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8 19:19 | 只看该作者
(七)
  芝麻掉进针眼里,无巧不巧。

  布谷鸟一叫,开春儿一插犁,黑油油的土地翻过来,种子下了地,就算定了一年大计。正这节骨眼上,疤瘌被提前释放了。疤瘌一放,雷脚跟改写了一生。

    县监狱在庄严的法院后院,戒备森严。办理好手续,黑漆门哐啷一声关紧了。疤瘌浑身一哆嗦。定定神,回头啐一口,我呸,操你奶奶的,神气个屁!老子下辈子也不来了。

    阳光太刺眼,疤瘌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他左腋下夹个破旅行包。拿右手遮挡着阳光。没有人来接他。他也不想让人看见他的寒酸样。不管怎么说,他疤瘌也曾是有名声的。如今到好,人不人鬼不鬼的。

    拐过楼群间的胡同,疤瘌站到大街上。两年多没出来。外面的变化可够大。县政府大院的围墙拆了,竖起漂亮的金属围栏。路边铺上绿草坪。大广场上晨练的人还没散。打羽毛球的,练太极八卦的,绕场长跑的。跳绳踢毽子的。好不热闹。疤瘌在马路边的树根蹲下。摸出一颗烟,放在鼻子下狗似的闻半天。这是昨天在林业局上班的同学去看他时给他的,还给他塞了二百块钱。告诉他,你小子这回是出来了,教训也够深,以后别他妈老拿自己当爷,规矩着点。再出事,我是帮不了你了。 

    疤瘌贪婪地抽着烟,前思后想,虎落平阳啊。我疤瘌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落得这样的下场。

   不知道坐了多久,饭店里飘出的诱人味道让他感到饥饿。肚子里唏哩哗啦响。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斜肩掉胯的横穿过马路,进了一家门口挂着红幌子的小店里。老板,来碗面!快点!疤瘌选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环顾一下屋里,地中央放着四、五张桌子,桌面油渍麻花粘粘乎乎的。吃饭的人不多,显得有点冷清。墙和天棚好久没粉刷,被油烟熏得焦黄。这让疤瘌的心猛地一缩,想起他病死的老婆。老婆死时脸色就这样吧,焦黄焦黄。疤瘌差点流下泪来。他搓了搓乱草样的头发,硬把眼泪憋回去。

  服务员是个小女孩,估计十七、八岁,长得精瘦。打扮得红嘴唇绿眉毛的,听疤瘌一喊,急忙说你稍等,马上就好。小丫头看他的眼神怪怪的,疤瘌有点堵,看什么看,看老子穿得破?但他只是在心里核计,没表露。一会儿,小丫头把一碗冒热气的面条端过来,说面好了,五块。疤瘌说吃完给不行吗?小丫头干脆的说不行。疤瘌 说怎么就不行。小丫头说我们店里没这规矩,你吃完就走怎么办,我找谁要钱去。疤瘌说难道我挺大个人能赖你帐?小丫头说你这样的保不准。疤瘌说我怎么样了。小丫头憋憋嘴,你这德行,八成刚出来的。疤瘌气得一摔筷子要发作,忍了忍,铁青着脸冲裤兜里掏出一张100块的大票,往桌子上一拍,找钱!小丫头一把抢过钱,转身到柜台去,一边和柜台的小丫头小声嘀咕,混身酸臭味,破衣烂鞋的,肯定不是好人。

    瘌三口两口划拉完面,贼似的逃出面馆,咬着牙发誓,操他妈的,老子不信就翻不了身了!他摸摸衣兜,挺挺身板,随着人流进了商场。

   从浴池出来,疤瘌完全换了个人,头是头脚是脚的。换下的衣服他都塞巴到破旅行包里。洗了澡,浑身轻松,也去了晦气。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疤瘌昂首挺胸,踌躇满志,仿佛好日子马上就要来到了。

            (八)

  疤瘌攥着回家的车票,遛遛达达进了候车室。正是高峰时间,候车室里人挺多,乌压压一片。疤瘌好容易找个座位,屁股刚粘上椅子,烟瘾就上来了。他抽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烟盒揉搓成一团,扬手扔在地上。这一上午,一盒烟都抽没了。在里面,哪里有抽烟的福分,瘾头上来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最让人抗不住的其实还不是这,都是个人,谁都有个七情六欲,没病没灾神经正常,那点事能不想吗,一想就睡不着,睡不着想抽烟,这么一折腾,死的心都有,这是精神压迫精神折磨,谁他妈受得了。

  疤瘌实在不愿回味那些不是人过的日子,脸扭向外面,站台里停着一排排汽车,无聊,他就猜哪辆车是通回家的。那个家,曾经给过他幸福。如今只是他脑子里的意识形态。他不懂,为什么他的幸福像洋腊头,一阵风就给吹灭了。

      疤瘌,疤瘌,这不是疤瘌吗。疤瘌正发愣,猛听有人叫他。一转头,操!豆包啊。疤瘌站起来一拳头砸在来人胸口。豆包和疤瘌 一样,都是外号。不同的是,疤瘌后脑勺有块半拳大的地方漏头皮,长的牛高马大。豆包人如其名长的浑圆。疤瘌老婆病死,豆包到现在还没娶上老婆。相同的是两人同年同月生。怎么,疤瘌,出来了?豆包关切地问。恩,出来了。同学帮忙,提早出来的。疤瘌搜肠刮肚找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换在脸上,往里挪了挪,坐吧,豆包。豆包小心地放下肩上的塑料袋,抬起胳膊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挨着疤瘌坐下。两人对着说话。豆包说,我操,疤瘌,捂的挺白呀。没少遭罪吧?疤瘌不屑的说 ,嘁,那是别人,我哥们儿一直照顾着呢。豆包不信的摇摇头,听说进去先过堂,是怎么过的。疤瘌踹了一脚地上的塑料袋,什么东西,这么沉?豆包说种子,苞米种子。今年又他妈春旱,粉种,种二茬。这地是越来越不能种了,赔钱。要他妈有别的出路,我早摔耙子了。哎,疤瘌,怎么过堂的?疤瘌说我又没过,谁知道呢。疤瘌不高兴,心说豆包你算完犊子了,这辈子也甭指望出息,得个屁嚼不烂。豆包说得了吧你,跟我还吹什么牛逼。蒙别人行还蒙我?疤瘌说,豆包,说说村里,我不在家有什么变化没有。豆包一拍大腿,要说变化,那可大了去了,我给你讲啊。

     豆包把村里的事情讲了一路。疤瘌不发一言地听。眯哄着眼,不搭茬,也不多问,豆包讲什么他就听什么。两手抱胸,一副悠然的样子。豆包好几次都以为他睡了,捅捅他问,疤瘌,睡着了?疤瘌闭着眼说,讲,你接着讲。豆包的兴致就又来了,讲的吐沫星子乱飞。

    平时在村里,没有豆包讲话的余地。这也是他外号的另一层意思。东北有句老话,豆包不当干粮。就是说村里人根本不拿豆包当回事儿,说他比武大郎还人熊货囊。疤瘌却不,疤瘌偏和豆包好。因此疤瘌走的两年多,豆包简直寂寞死。村里人都说豆包是疤瘌的影儿,按时髦话严重点讲,两人兴许是同性恋。

  疤瘌这一回来,豆包觉得有了脊梁骨,凡事有撑腰的了。酒瓶子往他那里跑。两人一对穷,没菜也能喝酒。多了桌子往炕梢一推,倒下就睡。以疤瘌的性格,实在让村里人纳闷,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纷纷猜测,莫不是疤瘌那小子在里面落下什么毛病了吧?

  猜测归猜测。疤瘌还是疤瘌,甚至比以前还象疤瘌。他清醒着呢,比谁都清醒。豆包告诉他的那些事儿,被他磨成一把尖利的小锥子,他要把村里这个皮囊扎透,冒血。别看锥子小,甚至能把天捅漏它。

  等着瞧吧,好戏快开场了。疤瘌独躺在月亮地里,想象着,呲着牙,无声地乐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5#
发表于 2003-12-28 19:23 | 只看该作者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文风很象!喜欢你就等于喜欢我自己!嘻嘻:)
6#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8 19:28 | 只看该作者
嘿嘿嘿~~~~~4呀4呀,俺也喜欢你的那个王小文愣头青
7#
发表于 2003-12-28 22:32 | 只看该作者
天啊,那么长,等偶空点再看了,现在先打个记号吧。:)
8#
发表于 2003-12-29 10:08 | 只看该作者
看出来了,两个高手。呵呵。
9#
发表于 2003-12-29 15:22 | 只看该作者
皮子的笔法确实细腻,拜读拜读! :)
10#
发表于 2003-12-29 19:01 | 只看该作者
皮确实是好手:)
11#
发表于 2003-12-30 19:43 | 只看该作者

嘿嘿

姐:看见了吗?班主和飞姐姐夸我们呢!
12#
 楼主| 发表于 2003-12-31 10:45 | 只看该作者

嘿嘿~~多谢各位老大捧场!

(九)

    一大清早,下了大雾,白蒙蒙的。雷脚跟蹚着露水,在自家田里撇水薅秧。水田都是大家这两年在荒河滩上围垦的,一家挨一家。从前山里要吃大米,要拿苞米或大豆跟山外的村倒换。不方便不说,还得吃人家哑巴亏。现在好了,有了稻田,即有米,又省钱。不过也带来一定问题,水接不上,总断流。为争水,没少起纠纷断官司。芝麻绿豆的事,硬是吵翻天。雷脚跟骂他们熊,人心不齐,成天扒拉自己那点小算盘,当年小日本就是钻了咱这空子,在自家门口让人好顿收拾,真他妈没记性。穷打穷打,乡里乡亲的,互相商量着点,不就解决了?累脚跟上辈人死在日本人手里,所以村里人一起事儿,他就拿这话训斥他们。

  雷脚跟薅完自家的田,上上下下又查看一遍。放了心,抬手瞅一眼手表,抗上铁锹往回走。到村口,雷脚跟在河边停下,脱了水靴,挽了裤脚站在河水里稀里哗啦一顿猛洗。精神陡然一振。正这时,身后有哗哗的撒尿声,黄乎乎骚烘烘的尿液顺着河水流到雷脚跟脚脖子,从鼻孔眼钻肚子里。雷脚跟的丹田气一下窜到脑瓜顶。哪个混帐东西,没见老子在河里吗?雷脚跟边骂边直起腰。哟,是疤瘌呀。雷脚跟一愣。这扯不扯呢,雾太大,尿憋的没太注意,爷们我可不是有意的啊。疤瘌满脸堆笑。没事没事,疤瘌,起得早啊。一直想去看看你,这不,忙完村里忙家里,心里记挂呢。雷脚跟穿上水靴,拍拍疤瘌的肩,疤瘌,两年多没在家,有什么难处跟爷们说,一定替你解决。雷脚跟心里暗骂,你个疤瘌,一撅屁股知道你拉几个粪蛋,不是故意的,信我就是二百五。好啊好啊,有书记的话疤瘌就有数啦,以后,疤瘌不能少给村里找麻烦的,书记可别嫌弃我呀。疤瘌嬉皮笑脸的说,书记,你贵人多事,我先走一步。疤瘌吹着口哨,一步一颠的走了。

    雷脚跟捡起铁锹,疤瘌的话让他琢磨了一道,差点过了自家大门。他隐隐觉得,疤瘌话里另有深意。里面藏着什么,他没弄清楚,他想,抽空,真得找疤瘌唠唠。这小子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提防着点还是稳妥。

   老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下面要发生的,雷脚跟做梦都没想到。

    雷脚跟忙得好几天没见着吴二家的了,这天下午抽个空,顶着烈日去会老相好的。进了门,吴二家的正闲来无事,一个人坐屋里看电视。雷脚跟压在心里的火腾得一下就烧起来,上前搂住吴二家的要亲,嘴里胡乱嚷着,想死我了,可想死我了。谁知吴二家的没领他的情,一把推开他,死鬼样,想我?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想我这么多天没见?雷脚跟又凑上去,你看你看 ,我不是忙了吗,这不是来看你了?吴二家的眼一瞥,撇撇嘴说,忙?忙着到山外的花花世界销魂去了吧?怎么样,那些小姐够水灵?没看出来啊,你这还老牛吃回嫩草,象我这粗手大脚的遭烂货,怕是靠边站了。雷脚跟心想坏了,准是哪个嘴没把门的走漏信儿了。不过他可经得起敲打,你小鬼再精还斗得过阎王爷?雷脚跟说你胡咧咧啥哩,到多咱我心里不都得装着你吗?来来来,让我看看。吴二家又躲又闪的,到弄得雷脚跟心急火燎,越发的难忍难熬,两手紧紧箍住吴儿家的不停啃咬。

  两人正撕扯着,房门咣的一声开了。随后跟进一个人来,雷脚跟吓了一跳,急忙和吴二家的分开,咳了咳嗓子。来人没料到遇上这样的情况,尴尬得涨红了脸,两只脚来回磨蹭,头也不敢抬。那样子,到是他做了亏心事儿。雷脚跟定定神,哦,有德呀,急慌慌地干什么?张有德还在反省自己的冒失,呆半天,操着山东腔磕磕巴巴说,我在山上放牛,恩,刚,去不一会,有几个人,问我话。雷脚跟说什么人?张有德吭哧着说,不,不知道啊,他们抗着什么机器,还可哪照相,奇怪的是他们不照人,光照树。照那些撅撅的树根子,末了还问我,老乡啊,你是这村的不?我说是,他们又问,你们村的林业怎么样啊?村里有加工厂吧,加工厂的老板姓什么 ,是不是村里卖给他不少林子啊?雷脚跟说停,有德你停下,别这么脑袋一句腚一句的,从头说。张有德翻愣翻愣眼睛,舌头在嘴唇外面转好几圈,又抠抠鼻孔,挠挠耳朵,这才重又说了一遍。吴二家的听得变了脸色,顾不得张有德还在跟前,拽着雷脚跟的手不放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了?雷脚跟瞅着张有德,人呢,那几个人呢?张有德喏嘘着,走了,出村了。雷脚跟恨不得踹他一脚,你早干什么去了?脑瓜子灌水啦?张有德有点委屈地说,我,我怕牛跑吃庄稼。他们走后,我越想越不对,怕是什么坏人捣乱,赶紧回来报告你,找遍全村,他们说你在这。再说,再说我又不知道他们什么路数,敢随便往村里请吗。我一个放牛的,就算请 ,也请不动啊。雷脚跟一琢磨也对,他一个放牛的,你还指望他长一根政治神经?笑话吗。雷脚跟在炕沿闷坐,一口一口抽烟,烟抽一半,吧嗒扔地上,对张有德挥挥手说,你去吧,这事我会处理的,不要紧,也别对村里人瞎咧咧。听见没有?张有德连连点头,行,行,书记你放心,我保证不说。书记,你先忙,我的牛还在山上呢,张有德哈着腰倒退出去。

   张有德一走,吴二家的实在抻不住了,问雷脚跟,我的妈呀,可吓死我了,当真没事?不能马虎呀,要不你去乡里打听打听,有什么可靠的信儿没?雷脚跟阴着脸说,事儿能没有吗,大小说话。估计那几个小子是上面来暗访的记者,见电视演的没,就那样。吴二家的吓得抖声问,那,那怎么办呢?不会把你扯进去吧?雷脚跟被吴二家的焦急神态感动了,抚摸着她的胸口,说你别怕,这事不是一个人的,你个女人家,不要跟着搀合。谁问你什么,你都一问三不知。明白了吗?吴二家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十)

  果然不出雷脚跟所料,乡长一个电话把他提搂到办公室里。   雷村长,行啊,这回你可出大名了。郝乡长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说。 郝乡长的办公桌上有两面小红旗,一面党旗,一面国旗。其他大部分都被文件,报纸占据了。郝乡长,这,这从何说起?雷脚跟被郝乡长不阴不阳的话弄得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心理直扑通。 知道昨天你村里去的什么人吗?郝乡长指了指沙发,示意雷脚跟坐。不知道啊,我也正纳闷呢。雷脚跟趁机坐在沙发上,不过他没敢坐实,屁股只是耽在沙发上。沙发是前任书记留下的,中间已经塌陷。小茶几上放着几个茶杯,一个电热水器。 里面的水翻着水花。雷村长啊,你村里很快要出名啦。郝乡长两手交叉,放在他突出的肚子上。郝乡长这几年人不拔高,光是横向发展。办公室紧靠厕所,东墙开了很大一个窗,外面的一切都看的清楚。郝乡长的眼神停在那里。他闭了口,继续熬雷脚跟。妈妈的,这时候你还卖关子。雷脚跟忍不住暗骂。他好奇的也跟着郝乡长的眼神过去,一个女人的身影闪进女厕所,雷脚跟认识,是乡里管计生的女干部。 实话说,昨天去你村里的是几个记者!市里电视台的。郝乡长觉察到什么,收回眼神不紧不慢地揭了锅。 啊??这,这……事实证明,雷脚跟的猜测是对的。  郝乡长,这他妈是谁干的,这不成心吗。雷脚跟话带颤音。郝乡长啊,你可得想办法呀,咱丢不起这脸啊   晚了,等着见报吧。郝乡长扔给雷脚跟一句。 这件事,是你村里人干的,回去查查吧。在这瞎嚷嚷不顶用,关键得要稳住告状的人,不能让他再把事闹大了,现在县上已经动怒了,再闹,局势就不好控制了,你明白吗?郝乡长意味深长。   

   雷脚跟都不知道怎么从乡长办公室出来的,头嗡嗡的:完了,完了,这娄子可捅大了,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只怕要连累一大帮呢。雷脚跟觉得事态确实不好了,原先,他没把事情想这么严重。他想不过是小把戏,上级出面料理一下就过去了,哪成想戏唱大了,谁是主角不一定呢。

  他把认为可能的人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疤瘌身上。
雷脚跟边解疤瘌家绑破角门的麻绳,边破着嗓子喊,疤瘌,来家没?解开麻绳,他也不管疤瘌在不在,拉门就进。

  疤瘌看样子是昨晚喝多了,正蒙着被子呼呼大睡。雷脚跟环视一下屋里,暗道真是没女人的日子不能过,这也不叫家了,纯粹的跑腿子窝棚。一堆酒瓶子堆在箱子盖上,地上堆着两麻袋,里面装着苞米粒,也没扎嘴,两只黑母鸡叨得正欢。

  雷脚跟隔着被子推搡疤瘌,混球小子,日头照屁股了还不睡?疤瘌哼了哼没动。雷脚跟骂,死猪啊你,给老子起来。连拉带拽,疤瘌不情愿地坐起来,惺忪着眼睛问,我说书记大人,你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睡觉?我招你惹你了?放屁话,公了说我是书记,私了说我是你叔,你看看你这破家,还叫个家吗?我早嘱咐,你回来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你到好,成天在家挺尸,还得我亲自来拜你。拜我?疤瘌故作吃惊,被子从他的脊背上出溜下去,露出肌肉结实的身体。是 ,来看看你 ,都有那些困难,村里能解决的解决,不能解决的由村里出面找乡里民政。怎么也不能叫我大侄子过这样日子,雷脚跟一番话说的贴骨贴肉。疤瘌手一伸,雷脚跟赶紧掏出烟递给他,疤瘌把烟叼在嘴上,雷脚跟麻利的点着,抽了两口,慢吞吞的说,那好啊,书记, 我现在缺媳妇儿,村里帮我娶一个怎么样?雷脚跟愣一下说,他妈巴子的,混蛋话。不过也不是不可能,你只要好好的,什么好事不都是你的?回头叔和胡利说说,你去他那上班,不用干活,就管那些人,一月给你开个千儿八百的,村里这边再贴补你点,娶个媳妇儿还愁吗?哟,书记说的,我疤瘌形势一片大好哇。这好事儿,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吧?说吧书记,甭跟我兜圈子,你是夜猫子进宅,没事儿不来,直侃吧。疤瘌突然来这手,让雷脚跟没防备,心里想好的套路一下被打破了。雷脚跟尴尬地笑起来,好,好,我大侄快人快语,快刀乱麻,那咱就说敞亮话。疤瘌 ,事儿想必你知道了,你琢磨琢磨,谁干的?雷脚跟试探着问。是我,我干的。疤瘌说得轻飘飘的。 连着两招快攻,雷脚跟差点乱了阵脚。脸色一正说,你妈个八子的,这事是闹着玩的?你闲疯了你?我是可没弄着玩儿,要玩儿,也是玩儿真的。疤瘌生生顶回一句,没给雷脚跟噎死。 你?雷脚跟气得干张巴嘴。 告诉你爷们,疤瘌人不济,做事可不瞒人,我光明正大。我有这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进去时就有了。这事,反正也捅开了,我也给你交个底,没大头小尾的我是不会完的。

  疤瘌提起进大牢的事,雷脚跟立刻明白了,这小子心理不平衡,是要报复啊。

  疤瘌进大牢,说来说去,还没离开树。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 疤瘌有个爱好,有点端不上桌面,就是赌。他还怪,逢赌必输。输得老婆哭孩子叫的。那年村里分了砍树的指标,疤瘌不知错了哪根筋,找雷脚跟非要买不可。其实那指标早有人打过招呼,万万不能改动的。雷脚跟说疤瘌你不能买,你也不懂这行的规矩,闹不好,会赔钱。咱爷们这么多年,不能坑你。疤瘌说雷脚跟你少给我扯,谁砍树赔过钱?忽悠谁啊你。准是你吃了人家拿了人家吐不出来了吧?好,你不卖我也行,咱走着看吧。疤瘌一摔脸子扭屁股走了。 疤瘌临走那句话,让雷脚跟核计好半天。要买树的是大人物,别说他雷脚跟没胆吃他喝他,就是郝乡长也得让人家几分。雷脚跟有苦说不出,只好请示郝乡长,商量之后,回疤瘌说,爷们,照顾你情绪,达到你满意了,指标分你一些,作好准备吧。 疤瘌不知深浅,以为自己真威风了一回。张罗着雇人割场子砍树。砍着砍着疤瘌动了歪心眼。把树砍到划定的红界限外去了。这要按规定,他就是违法作业,不是罚款就是判刑。 三堂会审之后,疤瘌彻底傻了眼,根据他的犯罪事实,(又牵扯出他好赌的案子来)被处以两年零三个月徒刑。 疤瘌的发财梦做到监狱去了。 一年以后,他老婆气火攻心,又在家病死。

              (十一)

  疤瘌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进去那天,没等站稳呢,就见一个人一使眼色,呼就围上来一帮,打得疤瘌叫唤地不是人声儿,管教过去扒窗瞅两眼,轻描淡写地说,哎哎哎,你们几个留心点,别弄出乱子。疤瘌被打得躺了一天。林业局上班的同学来看他,对他说,怎么样,这回尝着滋味了吧?你以为是你耍钱支骰子啊,你跟人耍手腕儿?你胆子太大了,老虎嘴里也敢抢食?疤瘌哼唧着说,我不是耍钱输了想捞点吗。他同学说,捞?也不看跟谁捞?你知道买木材的是谁吗?人家是县长大人的弟弟,胡利的铁哥们儿,你斗得过吗?人家那是卖给你木材呀?是下套让你钻呢。疤瘌破口大骂,我操他奶奶的,许他们放火不许我借亮啊,噢,钱就得他们挣,别人就是违法,等着,老子活口气儿出去就行。他同学摆手说行啦行啦,骂个什么劲呀,我帮不了什么,你就少遭点罪吧。

  这个大疙瘩,在疤瘌心里算系上了。

  现在,他掌握了村里这么多的事情,他能消停了吗。

  雷脚跟说疤瘌呀疤瘌,你是咬人的狗不露齿啊。疤瘌说你爱怎么说都行,反正我光杆一个,陪你们滚着玩。

  事已至此,雷脚跟没办法找胡利讨主意,胡利也吃惊不小,说这小子是活腻了他。凭空里扔下块大石头,要砸死人啊。等着事过了,我要他好看,奶奶个熊的龟孙子王八蛋。胡利骂得舌头都不利索了。恨不得把疤瘌揪来扯破布似的一条一条撕烂。
说着话的工夫,那边报纸上就登出来了。毕竟是有学问的人,几个小伙子连篇累牍,白纸黑字,岭后村一夜扬名。报纸上用种种实例,有理有据的全面分析论述了当前林业存在的弊病和问题。前边还发了个编者按。

  羽毛轻的报纸像千斤巨石一样砸到县政府大院里。黑乎乎地标题挤眉弄眼地看着县长大人。直气地他脸色铁青。这等于当众扇了他一巴掌!林业上的事,是公开的秘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这是个马蜂窝,捅不得! 秘书马上打电话通知平岭乡的领导,火速到县里开会,就岭后村现在的问题必须严肃看待。千万不能在电视上露脸了。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胡利也马不停蹄地赶到市里找人疏通。好在平时交际深甚广,紧急时刻那些哥们也使劲。(胡利也本事高强,)最后他找上一个省府要员的女儿,几次电话平息了这场风波。

  胡利这件事干的真是漂亮。过了几日,报纸上又赫然登出一篇文章,也是整整一版。大意是说清河县的林业在县委政府直接关怀指导下,抓得好,抓得紧,历年来共查获案件多少,判刑多少,教养多少。极大的打击了林业犯罪,保护了地方资源。一大串一大串的数字表明,清河县的森林覆盖率确实呈上升趋势。 许多人长长地嘘了口气。

  疤瘌的气可没松,憋住了。他要去京城,他就不信,天底下没说理的地方。

  疤瘌第一次来京城,京城的气派,让他觉得自己正是白活这么多年,京城简直就是天堂啊。人要是活在天堂里,该是什么样的自在。疤瘌在天安门广场转悠了一天,望着故宫的深院想,过去的皇帝老儿在这里住的?这地方,好是好,外面有什么动静也听不见呐,里头那么深,皇帝老儿的耳朵那是摆设,什么话都被大红墙隔住,任人哄吧。

  疤瘌突然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勇士,敢于牺牲自己的勇士。就像一条土鳖虫一下翻身成龙了。
13#
发表于 2003-12-31 22:37 | 只看该作者
不错
14#
发表于 2004-1-1 16:40 | 只看该作者
确实很好的文章,明天慢慢看
15#
发表于 2004-1-2 07:10 | 只看该作者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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