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老师

刘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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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年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带着妻儿一同翻过一座大雪山，回老家过年。家乡人还是把过年看得比较神圣，好多出外打工的人，春运期间火车那样拥挤，都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跟家人团聚，吃一顿团圆饭，喝两杯团聚酒。同时，也给故去的人上个坟，点一柱香，化一刀纸钱，鸣放几挂鞭炮。当年刚刚过世的人，子女还要给点个清油灯，以示祭奠。其实再没有什么意思，这年月，大家早都把许多事情看淡了，比如走亲访友，比如吃吃喝喝。
　　
　　腊月三十那天，我给先人和我的父亲上完坟，时间尚早，就在村里溜达溜达，无意中碰上了我的小学老师李成山。李老师家的房子，是村庄最中间的一座旧院子，村里人都叫旧院里。为此，从小我们都叫他旧院老师，一般不叫李老师，即便他后来当着支书，好多人还这样称呼。当然按辈分的话，我得叫他哥。几年不见，旧院老师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已经十分吓人了，我差一点没认出来。真没想到，人的变化如此之快。二十多年前，他上课喜欢伸出指头敲我们的额头，改作业一边划钩划叉时一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的情形，如在昨天。那时旧院老师正当中年，活得很有滋味。随后，还放下教鞭当了十几年的村支部书记，也是十分风光。如今，咋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不光是穿得很破旧，精神也很猥琐，见着我，说话还那样低声下气，真有《故乡》里读着闰土的那种感觉，叫人心里很不好受。
　　
　　当时，我很礼节性地给旧院老师递了一根香烟，他双手颤颤地伸出来接了过去，同时我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就急切地凑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在吐出烟气的同时，不由自主的深深叹了口气。其实此前我只真诚地叫了一声“旧院老师”，再没有说什么。关于旧院老师，我听乡亲们说过些情况，家庭出了变故，老伴突然作古了，儿子儿媳又不够孝敬，日子过得很不顺。听着他的感叹，看着他手里拿着火纸和鞭炮，还有纸糊的清油灯，我才问，您也去上坟吧。唉，儿子儿媳都跑到河南去了，过年也不回来，我不上坟谁上啊，唉，他娘才死了几个月，总不能连灯都不点一个吧。原来，他就是在为此感叹。过年就您一个？唉，还能有谁呀。看着他眼圈里已经有些湿润，我赶紧收住了话题，离开了。可走出几步远，他又叫住了我，满园，满园，你等等，我要说句话。当然，我赶紧停下脚步，并且走向他。
　　
　　哦，还没有问你呢，回家过年来了吧。是啊。大人娃娃都来了?我继续说，是啊。那好，那就好，你母亲上年龄了，回来陪陪，团个年，对的，做得对。还有，还有，你看看我这记性，刚想说的，就忘了。我没有接他的话头，怕打乱他，只是继续掏出香烟，又给他发了一支，他接了，顺手别在耳根上。哦，对了，满园啊，年轻的时候，要学点手艺，或者，要存点钱，老了才好过日子，千万别指望娃娃们，啊！说完，他就走了。迈出去一步，他又回过头来，千万记着啊。叮嘱过这一句，他才正式怏怏离去。
　　
　　回到家里，乐乐呵呵吃完年夜饭，我就跟母亲说起碰着旧院老师的话来。母亲一搭腔就接过了话头，唉，你旧院老师日子难过得艰难呀。前一段，冬月间的时候，叫儿媳妇欺负着晚上睡都没处睡了，跟朱元兴睡了几晚上，唉，人老了，遭罪呀。朱元兴是我们村里的半傻子，老光棍，一般是没有人跟他睡的。我想那怎么可能呢，他自己家里有床，回去睡就行啊。才打算向母亲问个究竟，邻居家李正华来了，喊我去旧院里转转。我还没有说话，母亲赶紧说，要去要去，人家今年刚去世了人，儿子又没有回家过年，大年三十夜里，去看看你们的旧院老师，应该，太应该了。
　　
　　村里人这么些年丢掉了好多老传统，杀了猪请村里人吃一顿大餐，新年头一天家家户户窜门子，不计任何恩仇，初二初三把村里的老人们喊在一起，吃顿祝寿饭，这些，早就没有人主张了。还好，把这谁家过世了人，年三十晚上到家里去坐坐的传统还保持着。我们到的时候，村里好多人都去了。大家在一起说说话，谝谝闲传，就能帮着主人家暂时忘却悲痛，过个比较快乐的三十夜。不过，在现场，大家都心照不宣，也不提说秋天的时候，旧院老师老伴死去的任何话题，都会聊一些别的无关痛痒的事儿。当然了，聊得最多的，还是年轻人们出门打工的事，谁谁在山西挖煤，挣了多少，谁谁在深圳进厂，一月几千。还有妇女们到新疆摘棉花的，带回来多少床好棉絮。不过也有问及他儿子为啥不会来的，旧院老师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做任何解释。只有我，很冒失的问了一句，嫂子没有听说生啥病呀，咋就突然过世了呢？我的话刚出口，李正华赶紧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唉，你在门外，这些话一时说不完啊，聪明的李全有一边给我使眼色，一边赶紧岔开话题。
　　
　　回来的路上，李正华才告诉我，旧院老师的老伴死得太可怜了，前几年得了个偏瘫，去年刚看好，今年秋天的时候，才能走动，能够自己端着碗吃饭。秋里的一个雨天，他老伴想吃个嫩玉米，旧院老师就到地里弄回来两个，在锅里煮着。就要煮好，正准备吃的时候，儿媳领着孙子回来了。孙子还小，也不听话，闻着锅里的香味，就要揭开看。人老了，就跟娃娃一样了，这当奶奶的，偏偏不让看，一下子就把孩子惹哭了。他们那个媳妇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当场就骂了一声婆婆，害死人的老婊子，连孙子都不疼。前年过来，老人看病花了儿子儿媳多年打工攒的几万块钱，儿媳心里就老不痛快，老两口也知道媳妇背地里在诅咒着，可这样明目张胆骂她，老人怎么受得了？而且就在这时，儿子贵有从外面回来了，一问究竟，原来是婆孙争着吃煮玉米。贵有睁圆了眼珠子，盯着母亲说，老不死的，你咋这么好吃啊！就这一句话，堵得老人当场就背过气去，竟然口吐白沫，再没有醒过来，搬到床上，不久就咽了气。
　　
　　把自己的老人活活气死，两口子竟然心安理得，也太出人意外了，李全有接茬说。人家就那样一点愧疚都没有，好像村里人都不知情，其实三岁的孩子都晓得。还有，安葬完母亲，连头七纸都没有烧，贵有就出门打工去了，留下一个女人在家里。接下来，就该着旧院老师受罪了。旧院老师都上60岁的人了，地里的农活全部是他干，回到家里还吃不上一口踏实的饭，睡不上一个囫囵觉。每天从地里回来早了，媳妇不高兴，眼皮子耷拉着，正眼看都不看他。回来晚了，人家和孩子进了自己的房子里，看电视去了，剩一口饭在锅里，爱吃不吃随你。唉，咱们村里，这样虐待父母，贵有的媳妇算是头一个最狠的。那几回跟朱元兴睡觉的事情，就是晚上村里有事，旧院老师去坐了一会儿，回到家里，媳妇已经把大门顶上了。她明明知道公公还没有回来，干嘛要这样啊，还不是故意的。旧院老师当然知道人家既然顶门，就不愿来开，再说夜里站在外面叫喊，也丢人扫兴，就跑到朱元兴这儿来睡了。
　　
　　这一睡，媳妇第二晚上就回娘家去了，把门上了锁，旧院老师没有办法，只有继续找朱元兴去睡，不过这事儿他没有告诉别人。媳妇回来，还要倒打一钉耙，说是老不死的还不认老，晚上还要到处溜达。而且还恶人先告状，捎信给河南挖煤的男人，说是自己伺候不了这样挑剔的老人，叫他自己回来伺候。媳妇就以此为借口，也跑到河南去了。
　　
　　那些天，村里人都在过年。到处充满了和谐和幸福，可只要想起旧院老师，我的心里就沉甸甸的。只可惜旧院老师，当年给我们教书，那样热爱学生，为人师表，后来当干部，也尽职尽责，人人尊敬，没有想到，老来生活却如此艰难，令人感叹啊。想想，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滋味，还敢有什么念想？不久，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就要离开故乡了，我也再没有见到旧院老师。我也知道，就算面对他，又能怎么样呢。离开的时候，故乡的山山岭岭上，落满了厚厚的雪花，羊年立春的时间比较靠后，冬的寒冷依然继续着。随后，只要遇见村里人，我还问过几次，人家就说，老样子吧。再问，还是老样子。也不知何时，旧院老师的生活能有所改变呢。毕竟，期待还在，还有，我将继续。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11-25 10:55 编辑 ]

邱天

正值重阳节的今天，读刘版的这篇小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精华！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10-16 17:53 发表
正值重阳节的今天，读刘版的这篇小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精华！

谢谢邱版这么快就来读评并加精，谢谢啊。

暴雨迎风

读到旧院老师晚年凄景，不觉悲从中来。生活，竟是如此沉重的。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10-16 17:53 发表
正值重阳节的今天，读刘版的这篇小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精华！

感动人的作品
支持精华:handshake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10-16 18:44 发表
读到旧院老师晚年凄景，不觉悲从中来。生活，竟是如此沉重的。

谢谢迎风阅读，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10-16 22:00 发表


感动人的作品
支持精华:handshake

谢谢天版支持，问好天版。

磊落飒爽

学习版主佳作！

荦春

多么感动的作品啊！学习了。

kkxl的狼

从生活中提炼感人故事，亦见大家风范，问好，文安

曾经沧海

社会逐步走向文明，但虐待老人的痼疾仍然根除不了，读了让人心情沉重，也隐隐地愤慨。
有情的世界，无情的人生，无奈！

炬焰炯炯

学习，问好满园老师，最近太忙，没有时间做下来写长的文章，等忙完了这一阵子，再来以文会友，远握。

山野农夫

读后一阵隐隐的痛。小说有鲁迅《故乡》小说的味道。
支持精华！问好刘版。

雪里红

自古皆有养儿方知父母恩，而今却成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叫人寒心啊。
作品触及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一些社会阴暗面，不错！

刘满园

原帖由 磊落飒爽 于 2010-10-17 00:17 发表
学习版主佳作！

谢谢阅读，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