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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还是在2002年,我同时读了陈忠实的《白鹿原》与阿来的《尘埃落定》,感觉这两部作品都是反映地域特色的典范之作。只不过一者显示出一种雄浑、壮阔、厚重,一者则显示出一种细腻、诗意、秀美,可以说是同时期艺术地反映两种民族文化的代表作。当时做这样的比对阅读,纯属偶然,现在看来,这算是一种很好的阅读方式吧。
几年下来,两部书读了又读,对它们所给予的享受,真是无法尽言。尤其《白鹿原》,它不仅被那些专家学者视为不可或缺的阅读版本而穷尽心力,竭尽探讨发掘之能事,而且已经作为优秀文本被一再推荐为中学生必读作品之一,为越来越多的青少年读者所津津乐道,所精细研究。这更能够说明,无论是在时间跨度上,还是在地域界限、读者群范围等方面,其均具有非凡的阅读意义。随着年月渐渐逝去,其魅力丝毫不减。这的确是耐人寻味的。
近来重新读《白鹿原》,觉得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确实不容低估。它以其内蕴丰厚,包括思想的、文化的、政治的、伦理的、社会历史的、民俗民习的、神秘文化的、人性人情的等等,还有相当成熟的艺术技巧,包括结构、叙述、语言、氛围营造等等,形成卓尔不群的艺术特色,极具思考价值和欣赏价值。
2.
读完第一章,笔者便感觉作品中蕴涵着一种力量——就是那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世代繁衍的力量。这种力量成为作品中氤氲不散的特质,是为生命的原动力。而这种生命的原动力,则形成了一种“势”。它既为全篇奠定了扎扎实实的基础,又统领全书,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知道,作为旧时代老百姓,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牢牢地钳制了他们的思想。无论是从秉德老汉不容置疑地说的“再卖一匹骡驹!”的话里,还是从他行将就木时那种急切的期待里,我们都能够很明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而正是这一点,作为一个典型个例,使我们明白了那种生命原动力的强大,以及不可抗拒。根深蒂固的东西十分顽强,它已经化作人们血液里的东西,骨子里的东西。无论是旧时代,还是当代社会,我们对这种力量实在是太熟悉了——尤其是做媳妇的,有的就因为生女不生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承受着遥遥无期的心灵重负和灵魂折磨。
这样,我们就很容易明白作品为什么一开篇就洋洋洒洒连续写白嘉轩一生娶了七房女人的壮举。作者就是要给人造势。他让人明确地意识到,此书的沉甸甸的分量,决非浅层次的理解(比如媚俗、低俗,比如吸引人眼球等等)。据此,我们便形成了对这部作品的衷心期待——往下,会有什么样的情节发生呢?于是,顺理成章地造成了强烈的悬念——为什么所娶女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让人不得不一口气读下去。
同时,我们很自然就可以发现,这种生命原动力贯穿全篇,无论是白鹿原的由来,还是白鹿两家合力齐心修祠堂、建学校等等,都蕴涵着这种叫人心魂震颤的力量。尽管其中交织着一系列的矛盾、摩擦、较量,但是,那种昂扬激越的活力、生气、精气神儿,却是那么鲜明有力地于字里行间游弋、铺陈,牢牢生根,不容忽视。这种生命的原动力,可以唤起人由衷的感触,激发人源自内心的深切感知,并作多种联想。你只要联想开来,便会觉得,一些生命的点滴齐齐涌来,活色生香,蓬勃旺盛;活力无限,意味无穷。
3.
为了更好地完成这种主旨,作品为我们精心塑造了一系列人物形象——强悍阴毒的白嘉轩,乖巧圆滑的鹿子霖,儒雅正直的朱先生,桀骜豪爽的鹿黑娃,苦命无奈的田小娥……
白嘉轩是一个既让人钦敬不已又令人畏惧不安的人。他身上包括了极其真实、复杂的元素,是旧社会封建宗法礼教制度熏染下的一个人物形象,具有强大的思想含量和人格魅力。你很难用简单的一言半语概括他说明他。你会欣赏他的智慧与强大,你也会憎恨他的阴险和毒辣。他骨子里铁一样硬的“血气”,代表了那个时代那一类型人物的精神内蕴和力度。通过他,你会意识到封建宗法礼教制度之足以摧毁人的强大力量。他总是挺得板直的腰背,很有寓意。由于看不惯他这副挺直的腰背,做了土匪的鹿黑娃故意派人砸弯了他的腰。尽管如此,他身体内既有的那种正直、坦荡、强悍、凌厉,依然鲜明地凸显出来,给予人深刻的印象。而鹿子霖则凭其特有的奸诈滑头性格,与白嘉轩形成了鲜明对比。两个人自始至终的较量,体现了旧时代中国乡村两种力量的胶着、交锋与斗争,其中蕴含着的现实意味,十分耐咀嚼。
鹿黑娃是陈忠实在作品中着力塑造的人物之一。少小时候的黑娃,就以其鲜明个性的形象,先于其他同龄人撞入我们的眼帘。黑娃是白嘉轩的长工鹿三之子。生活的艰辛,过早地使这个少年娃形成了桀骜不驯、豪爽仗义、向往自由天地的脾性。他一开始是不大情愿地摞下草镰草笼、掮上板凳去上学,在学堂里看到紫红的毛笔笔头就联想到狐狸火红的皮毛、又惦记被他伤了的狐狸跛腿好了没有,当母亲劝他好好念书时,他会不耐烦地说“干脆还是叫我去割草。”;鹿兆鹏给他的冰糖与点心能够让他猛然战栗,深深感受那种屈辱;利用先生让他们外出砍柳树股儿的工夫,他会引导鹿兆鹏、白孝文偷偷去看配驹儿;当鹿、白两家弟兄先后离开村子到学馆念书去时,他向先生深深鞠躬,扛起板凳毅然决然离开了学堂……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独立自我的形象。他自小就习惯了自由自在,一切文雅、古板、严整,都与他无缘。因此同是富家子弟,他会更喜欢鹿子霖之子鹿兆鹏。是鹿兆鹏的随和、亲近,吸引了他。但是兆鹏给他的冰糖点心又强烈地刺伤了他,使他痛苦不堪。于是,一个鲜活、立体的人物形象凸现于纸上。随着情节的推进,人物的成长,黑娃这个人物形象,越来越丰满、逼真,富有代表意义。而他自身那种充满“骨气”的东西,使他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也最终葬送了他。
后来,当黑娃被迫入伙为匪之时,他痛痛快快哭了几声,猛地站起来嘲笑说:“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个土匪咯!”每每阅读至此,我都免不了觉得心里紧紧地疼那么一下。一个人究竟是怎样走上那条为世人所耻的道路的?他是不是心甘情愿的?究竟在这个人走上这样的路途时,别人的影响与作用,社会对他的影响和作用,该怎么说清道明?个体命运与集体命运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一切,无不具有典型的思考价值和探讨意义。因为在现实中,我们可以看到,不乏鹿黑娃这样的悲剧性角色,因为个体不能左右的原因,而被集体所抛弃。作品结尾,已经身为滋水县副县长的黑娃最终因为曾经做土匪而送掉了性命。当白嘉轩听到要囚禁黑娃的消息,亲自找当县长的儿子白孝文求情遭拒后,忍不住说:“这黑娃学好了。人学好了就该容得。”一句朴实的话里,表达了起码的宽容思想。从而再次让人为鹿黑娃的不幸遭际扼腕叹息。你就是真心革命也不行。只要你历史上有污点,就难脱干系。还不说潜在的人为的因素之作用。生活中类似的例子多得不可胜数。因此,从黑娃最初做土匪时这句自嘲的话里,我便读出了一种凄凉、一种沉重。
对于田小娥这个人物,我的感受很复杂。只能说,作者做得很好,把一个人物塑造得十分够味。我甚至觉得,用“活灵活现”这样的词已经不能准确概括这种“够味”了。总起来说,我觉得田小娥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很真实。不是用“可怜”或者“可恨”这么简单的概念就能说明了的。“可怜”或者“可恨”这些概念,尚嫌不足。她的不幸遭遇、她的勇敢无畏、她的良心未泯、她的最终结局,都是那么鲜活逼真,给人深刻印象。譬如按照鹿子霖安排,她与其联手合作演戏,导致白孝文受到惩罚,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呻吟着: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尿下鹿子霖一脸,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她对鹿子霖卑劣行径的不屑与鄙夷,并且心中掩饰不住她由衷的快意。这便充分表明她内心深处那种根深蒂固的憎爱有别、朴实善良本性。她是真正的“这一个”!让人心疼让人气恨,让人怜悯让人激赏,具有独特个性的“这一个”。我读有关她的文字的时候,常常忍不住想,如果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独立自强的女子不是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么,她的生活轨迹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是不是会具有一种全新的生活历程?所以我觉得,需要明确的是,她的诸多伤风败俗行为,是由其特殊生活际遇促成的,是与时代、社会因素密切相关的。正因为如此,对这样一个人物,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心怀恻隐,以极大的悲悯情怀去理解她、分析她,而不是流于表层的挤兑、憎恨来面对她。其实把她放到当时背景下看,她的一切就好理解、接受了。作者是把她当作一个典型人物来精心刻画塑造的,看得出来,用了很大心血。这也便是这个人物“喧宾夺主”,压倒另外几个角色,成为作品中主要人物之一的原因。其实,作者在她身上寄托了极大的思想含量。这个形象的社会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关键在于读者能否去正确认识、能否认识到了。
提到田小娥,就需要提及这部作品的一个让人容易诟病的现象。有朋友认为这部作品语言、人名和对话粗俗不堪,性描写泛滥,属于低级趣味,不健康。什么叫“健康”?什么叫“不健康”?我觉得全在于读书人所站的角度。面对一部作品,关键在于你的侧重点在哪里。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就会产生不同的观点。笔者认为,文本中的语言是为了作品本身需要而运用的。是一种反映地域、风俗特点的语言,虽粗俗,但可读,并形成一种风格。而人名和对话的粗俗,同样是服务于作品的。这些恰恰与文本相吻合。可以说,作品中的性描写,是结构情节、刻画人物、展示人物心理、揭示主题的重要手段之一。与那些纯粹的性描写作品不同。这种描写与当时当地以及特定人物关系密切相关,并有非常实在的历史背景和故事做支撑。忽略和漠视,便是损坏。客观地讲,性与生命相关,是情爱双方生命的延续,某种程度上具有高尚的意义,因为性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也很有人情味。因此,我觉得关于作品中拥有了这种描写就是低级趣味的说法,比较片面。关于作品中的性描写,在社会上引起较大非议。我以为,这个问题应该放到作品整体上来看待。评价一部作品最主要的问题,是它的魂,即其内涵。能否客观看待,全面把握,体现了一个人是否具备完整的阅读心理状态和成熟的阅读能力。
4.
读《白鹿原》,行文中常常会闪出一句两句精彩句段,能够叫人联想意会出诸多东西。而它们一样为我们认识作品主旨,欣赏作品独到的艺术魅力,提供了参考依据。
“劳动练就的一副强健的体魄终究抵御不住怪诞流言的袭击……”
俗谓人言可畏,何况还是流言?!强健的体魄在精神上的摧残之下,显得分外苍白软弱。推而想之,生活里类似例子委实不少。一句话令人想到了许多:流言是把刀,在现实生活里,不知斩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
对呀,“乏力和乏心”!自小常听母亲说“心乏”一类话,尚不能懂,随着年龄增长、生活阅历增加,现在面对这句话,马上就从心里得到了认同和理解。这是多么熟悉的心态!深深的绝望,来自内心,丝丝缕缕的疲惫,袭上心头。一个“乏”字,传神贴切,准确逼真。一个字胜过多少字!
“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阅读至此,冷丁静心着想,顿悟。“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说的好极。偏执虚狂、难得实心实意实行“圣言”者,在我们生活中,不在少数。所谓圣言,应该是那些能够让人耳聪目明之言。多少人煞费苦心却离“正道”越来越远。偏还不能自知。
“鹿三完成了(刺杀田小娥)这个人人称快的壮举却陷入忧郁。”
这部分的描写十分出彩。鹿三从水缸里撩水洗血手,水缸里有一双惊诧凄凉的眼睛,分明是小娥遭到戮杀时候回过头来的那双眼睛;他拉开被子躺下以后,耳朵里又传来小娥垂死时叫他“大”的声音。从此,那个声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在他耳边响起。鹿三,这个对主家忠心耿耿的老长工,出于义愤,动手杀死了儿子带回来的“祸害精”田小娥,内心深处却极度不安。这是符合人物身份和心理状态的,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既勇敢果决、又心地善良的老农形象,真实,有力度,富含艺术魅力。
5.
值得注意的还有关于白嘉轩发现的“怪物”、关于传说中的白鹿的文字。这是为整部作品奠定的一种意象,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一种铺垫。对故事发生主要环境之渲染,对故事中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之衬托、命运之揭示,都具有重要意义,从而增强了作品的厚重感与神秘感。结尾与之照应,是为珠联璧合之笔。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作品结尾安排别具用意——两个旧政权官员和鹿黑娃即将被新政权处死,与白嘉轩一直强横较量的鹿子霖在被民兵押到台下陪斗时,看到由白孝文主持这场镇压反革命的集会,就在心里喊着“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居然吓得屎尿失禁,——他的有灵性的生命由此宣告结束,成为一个与黄狗做伴、抓取狗食充饥的可怜虫。这是对全文的终结交代,却也蕴涵一个沉甸甸的命题,促使我们去思考:关于家族史,关于人个体在社会中命运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等等。
毋庸讳言,《白鹿原》也存在很大缺陷,主要表现在对几位主人公参加革命活动的史实之描述力不从心,笔力不逮,有落套脸谱化之嫌,显示出作者十分局促的运笔能力,相对说薄弱许多,与作品整体上之宏大叙事、充满沧桑气概的厚度、强度形成反差,从而造成严重的阅读审美倾斜状态,是为遗憾。但是,瑕不掩瑜,总的来说,该著是一部雄浑厚重、有着独到魅力的作品,值得一读再读,一品再品。
(2011.1.3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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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1-2-11 21:18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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