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爷爷的故事

孙香汗

　　昏暗的光从一尺见方的窗口照进来，照在爷爷的身上。

　　我说，爷爷你讲个故事吧。

　　爷爷揉着糟，他明亮的肩一起一伏，他说，说什么呢，平时我说说会说，现在你拿着笔叫我说，我就一下子说不来了。

　　我把笔收到口袋里，把那叠纸搭在碳盆上，“爷爷你当引火纸好了……你从你小时候讲起好了，我小时候你给我讲故事，你也是从孙悟空小时侯讲起的，你说孙悟空小时候是块石头，后来变成了一只能七十二变的猴子……你小时候的故事是怎样的。”

　　我八十九岁了。爷爷说，我XX年生人……你太祖母生我的……

　　姆，我说。

　　……你太祖母就在这屋里生我。爷爷往屋里照不到光的地方挥了挥手。生你二爷爷、小爷爷、大丈婆、二丈婆，小丈婆……现在他们都早就死了……你太祖母辛苦着呢做人，你太公很早死了，你太祖母三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过了，这么大的家就你太祖母一个人当家了，等你哥哥生下来我们孙家大房有三十九口人了，靠你太祖母一个人当家，一个人当家，一个女人家，烧顿饭就要两三个钟头。

　　——太祖母的大脚趾特别长，使劲地弯曲，几乎与小脚趾碰在一起，把中间三个脚趾挤得无立足之地。

　　——太祖母大拇指端枯萎了，像树疙瘩一样缩成一块硬结。我用针戳它，痛不痛？不痛，太祖母说，她一边说一边把手缩回去。

　　你太祖母死也死得很辛苦，她做人就是做得太识相了，晚上渴得厉害也不叫我起来给倒水，只有我问她：妈，要不要喝水，她才说：啊，不要……要么少少给我倒一点。有一天晚上她想自己起来倒水喝，从床上摔下来，额头上撞了拳头大的包，我骂她，我把她扶到床上，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我把压在她胸口的被子掀掉，替她揉胸……她真瘦啊，瘦的只有一张皮了，我好象拿着一件衣服在揉搓衣板一样……三点钟的时候，她的脚凉了，一直凉到膝盖上了，四点钟的时候，她胸口也凉了……她走了，她走的时候，你小爷爷、二爷爷还来不及赶来送她……你太祖母九十二岁了，死也死得福分了……可她是摔死的……

　　爷爷说，爷爷抬起手擦了擦脸。他一下一下慢慢地揉着糟，他的肩扛着光。

　　我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问爷爷他像我这么大时他在干什么。

　　……我在田里干活，你小丈婆跑来叫我，说你太祖母给我找了门亲，人都上门来看家势了，我跑到家里，来了两个女的，一老一少，我以为那少的就是你奶奶了，后来才知道是你奶奶的姐姐……我民国X年结婚，生了你爹、你大姑、你二姑、你三姑、你四姑、你五姑、你六姑、你小叔……你不知道，你还有个大伯的……他十八岁的时候死了，他和瘌子光在田里割稻，日本人来了，你大伯和瘌子光躲到水沟里，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瘌子光说他听见日本人在哇哇地叫

　　@*&%<>\+~——

　　爷爷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仿佛他亲耳听见日本人叫似的。

　　过了一会儿，瘌子光说他听见有个人用土话在叫：快站起来！我们看见你们了！你大伯老实，站起来了，他一站起来，日本人就开枪了，把他打得像只血糊糊的煤饼，有一枪把他半个脑袋掀掉了……我和你奶奶躲在你太外公家里，我和你太外公隔壁的哑巴下棋，每盘都输，我想今天真晦气，日本人的飞机在天空飞来飞去，但我没想到日你大伯会被日本人打死的，尸体也找不到了，瘌子光说，被日本人的狗吃掉了，我早就叫他不要管那几株稻了，不要管了，他就是不听……命都没了，还管什么稻！你奶奶天天都哭，哭得跟夜鬼似的，我以为当时她就要哭死了，谁知她还要生你的五姑、六姑、小叔，又哭天嚎地地喊了几场，才死的。

　　瘌子光呢，我问。

　　瘌子光，爷爷说，这条死狗，当时吓得瘫在沟里爬都爬不起来，倒逃了一命。活到现在到很象样，杀猪杀牛的，还做殓师。

　　大伯真老实，我说。

　　爷爷把粘在手上的糟仔细地抹下来，又重新很有耐心地揉起来，糟散着咸咸的香味。

　　爷爷说，你爹……接着他讲了我大姑、我二姑、我三姑、我四姑、我六姑、我小叔的故事。

　　我说爷爷你自己的故事呢。

　　爷爷转过头来，光影把他脸切割成光阴的两半，他说：“这么多事了，我说了我这么多事了，他们……我……”

　　我猜爷爷的意思是在他的一生中，他们的故事就是他的故事了，我猜他就是这个意思，他书读得少，没表达出来而已。


　　　　　　　　　　　　　　   　　　　　　　2002.6.7
　　　　　　　　　　　　　　　　　　　　　　200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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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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