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墙

殷子 · 发表于 2011-5-29 22:46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慢，四月已过，才见柳絮的踪迹。但漫长的寒冬却冷却不了曹府的热闹。曹府的当家曹全从是清廷的汉人官员，至于是什么官，他自己也阐述不清，但家里人都知道那官重要的很，也没有刻意去记住官衔的名称。他的儿子曹余从已有十四五岁了，却体弱多病，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也难怪，自幼就生活在高墙大院内，很少跨出家门，什么东西都由父亲或者私塾先生告知，从来不知外面世界，只是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还有一个姐姐，但早就嫁到外地去了，一年才能见上一次面。

“全意为君，不负皇恩。尽忠报清，不遗余力。”每天早饭前，曹全从总要带着余从高声朗诵这一句，要是余从读得不好，就不许吃饭。久而久之，连余从自己都觉得这是自己说得最豪迈有力的一句话。但其实，只为了一顿饭而已。

发现这一实质的人是乞儿石豌，曹余从唯一的朋友。

曹余从姐姐的房间后有一个很小很隐蔽的角落，是曹余从闲来无事散步的时候发现的。那里铺着宽窄不等的几块碎青石板，在余从的踩踏下勉强成路，路旁长满各种杂草，掩盖了墙角的一个洞。洞不大，只可供猫狗进出。瘦小如猴的石豌就是这么钻进来的，正好撞见了来此散步的曹余从。两个世界的人就此结识。

石豌是一个孤儿，整日在街头行乞流浪。他常常跟余从讲他的坎坷经历和城中发生的有趣事情。

“你爹咋不许你出门呢？城里好玩着呢……”石豌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大鼓、杂耍；什么好吃的糖葫芦、香甜可口的麦芽糖；什么泥面捏的小人、能自己转动的风车……每每，余从总是露出无限向往的眼神，但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爹说城里太乱了。”

“乱么？我的哥们，落榜秀才杨琦说都乱在根子里，我也听不明白那意思。嘿，瞅瞅你那辫子多长多累赘，为什么不去剪掉？瞧我，多凉快！你不知道，外面好多人都剪了！”石豌挠挠他的光头。

“那怎么行？爹说头发是祖先给的，剪不得！他还说皇帝坐了龙庭，见不得没辫子的人。”

“爹说，爹说，你就信你爹的话，自己就没个主意么？”

“我信我爹，他从没有做错过！”余从一脸的虔诚中，透出一丝自豪。

“也罢，我劝不动你。杨琦说这庭院里的人家都是说服不了的。”石豌从地上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儿再来找你玩。”

“老地点，老时间啊！”余从说。

“好嘞，一言为定！”

他俩不约而同地伸出了小指头，拉了拉钩。

于是在这僻静的角落会面，似乎成了余从的每日功课，连仆人都知道少爷每天此时会走出房门散步，且不许旁人跟着。

余从期盼着石豌的到来，期盼着石豌口中墙外形形色色的故事。他渴慕，却从没想过自己去经历。

一日，曹全从像有什么要事，把余从喊来他的书房，很郑重地向他宣告几件“大事”。

“余儿，爹这几天要出趟远门，没有爹管的日子，你要记得听你娘的话。”余从低下头不敢仰视父亲的眼光，只小声地“嗯”了一声。他向来这般顺从，从不敢忤逆父亲半句。

“余儿，莫要怪爹不许你出门。你要晓得，像我们这般墙内的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将来是要为皇上效忠的夜明珠。墙外的人，多是朽木，我们接触不得。”

全从见余从没有回应，便不由地提高了音调。

余从是耷拉着脑袋出来的。好几天没有见到石豌了，余从就止不住地想，石豌这么久没来，不知又会带来什么有趣的故事呢。

他怀着一份期盼去老地方等待，却看到石豌正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他：“最近杨琦不知道要干什么，把我看得很紧。今天才能偷偷跑来找你。”

余从咧开了嘴，但他想起父亲说的，又不自觉地僵住了笑容。

“今儿杨琦一话，让我特气愤！”石豌说，“他居然说你们这些墙内人家都是朽木，雕不得。让我跟你们别交往过密，这叫什么话，咱俩谁跟谁！”余从听了，稍愣了一会。

“他还说我是什么璞什么玉，我哪听得下，一溜烟就跑出来了。”

石豌见余从没应声，又添了一句，“说说你这些天都学些什么了，让我也长长见识。”

余从缓过神来，“哦，对了，上次一个洋人来拜访咱爹，我正在吃豌豆，洋人就教了我“豌豆”的洋文单词，你想学吗？”

“真的吗？”石豌跳了起来，“快教教我！……”看着石豌眼里闪烁着的光芒，余从舒了一口气，有些生疏地读着“p——pea”。

“什么？”石豌听不太清楚，又问了一遍。

“p——pea。”

“pea？”这下石豌听出一二了，“真有趣啊，你再念几遍我学学。”

念过两遍后，大概余从烦了，他大声地嚷：“这次你听明白了，是pea！pea！”

石豌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在余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吼了一声，“这么屁的单词你也学！是想侮辱我吗？”说罢，便倏地从洞里钻出去了。

仆人闻声而来，问少爷怎么了。余从缓过神来，便把气都撒在他们身上去了。

当晚，余从回想起，方知原来石豌是气在pea和屁同音。他还想起了父亲的话和杨琦的形容，不觉有些迷惑。怎么隔了一堵墙，差别就那么大呢。余从闷闷地倒头就睡。而墙外另一边的石豌也在柔和的月光下久久合不上眼。

一天，两天……，余从坐卧不安，没有石豌的日子让他百无聊赖。人就是这个样子，要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毕竟还是小孩子，愤愤地气上两天后，彼此也都开朗了许多，再见面的时候，他们相视一笑，什么不快都忘却了。

一日，石豌突发奇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破旧衣裳，劝说余从一起到外面去看看。余从犹豫了好久，最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褪去了华丽的服饰，也一副乞丐模样的打扮，跟着石豌钻出了墙洞。

石豌带着余从去看杂耍表演。余从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卖艺的人各施其技，有顶盘子丢碗的，有踩高跷喷火的，有吞匕首玩蛇的，凡所应有，目不暇接。突然，一阵喧哗，又一阵拥挤，单薄的余从被挤出了人群，他拍拍衣服，不满地小声嘀咕：“这些人怎么这么野蛮啊！”

“这算啥——我曾经差点被人打死了——这世道，唉！——”石豌拉起余从的手安慰道，“算了，我们去别处转转吧！”

“这里怎么这样吵闹？”——经过集市时，余从好奇地问。

“这是菜市场啊，人多嘴也多嘛。”石豌应道，“这才叫热闹啊。”又玩转了一会，余从才恋恋不舍地说：“我要回家了，太晚，爹爹会责骂的！”

“好的！你等一下。”石豌说。

石豌买了串糖葫芦给余从，自己也买了一串。还未下口，糖葫芦却被人抢了去：“哎呦，稀罕！小乞丐也能买糖葫芦吃？”一个满脸横肉的人瓮声瓮气地说。

“乞丐怎么就买不得？”石豌说罢就要扑上去抢夺，却被横肉一把推倒：“小兔崽子，找死！杨琦还没有登上龙榜呢，你算个屁！”横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转身走了。石豌朝他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口。

反应过来的余从将刚咬过一口的糖葫芦塞给石豌：“我吃不惯这个——大概习惯了家里的甜点和水果了——这个，还是你吃吧。”

“那你——？”

“我要回家了。”

“回你的高墙内？”

“嗯，我还是习惯了那里的安静，我离不开那个家，越不了那座墙。”

石豌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送你回家罢。”

路上，余从开口：“给你说一件事，别生气啊。”

“说吧。”

“爹曾说，你们是朽木。”

“什么？！……你信么？”已经到了余从家的墙外，两人停住了脚步。

余从抿了抿嘴，半晌不语。石豌很聪明，似乎看出了什么。余从咬咬牙，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们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说完，钻回墙内，留石豌一个人在原地发愣了很久。

从此以后，两人再无联系。

又一年春天，万物萌动着无限的生机。但与季节不相协的，是曹府门里门外的雪白一片，以及门内大大的“奠”字和炉膛内跳跃的白色铜钱纸。曹全从痛失爱子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沸腾。

石豌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日余从回去得晚，在父亲的追问下吐出了与石豌来往的前后经过。认为此事有损名声的曹全从将儿子鞭打了一顿，余从经这一场惊吓，从此，卧床不起。一年后，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石豌悲痛不已。他不明白，隔了一堵墙，为何会有如此不同的命运？是啊，石豌怎么会明白，他和余从的距离，又岂止一堵墙呢？……

民国建立之后，墙被拆除。而被墙阻隔的人，迎来了各自的命运。

那，只是一堵墙。

或许，那并不仅仅只是一堵墙。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殷子于 2011-5-29 22:51 编辑 ]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1-5-30 09:47

问好楼主，先提起

傻子的宝贝 · 发表于 2011-5-30 11:28

先大致看了一遍。

殷子 · 发表于 2011-5-30 20:42

殷子问候熊版主！以前没有写这类文字，只是一次尝试，欢迎多提宝贵意见！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1-5-30 21:24

很有内涵很有寄托的一篇作品，一种阻隔，一种有形无形的墙，就是不同的境界不同的命运不同的立场，寓意深远。人物塑造也很成功。

殷子 · 发表于 2011-5-31 08:26

问候朋友木木——

殷子 · 发表于 2011-5-31 08:26

谢谢刘版主的评点！殷子问候您安好——

西夏楼兰 · 发表于 2011-5-31 10:59

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命运与人生都来自于一堵有形和无形的墙。小说内涵丰富，对当代生活也是一种启示。

殷子 · 发表于 2011-5-31 21:15

谢谢楼兰文友的阅读和点评——遥握！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1-5-31 21:23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5-30 21:24 发表
很有内涵很有寄托的一篇作品，一种阻隔，一种有形无形的墙，就是不同的境界不同的命运不同的立场，寓意深远。人物塑造也很成功。

赞同，精华支持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1-5-31 21:44

内涵深蕴的小说，欣赏了。

荦春 · 发表于 2011-5-31 23:25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5-31 21:44 发表
内涵深蕴的小说，欣赏了。

学习了！问好，朋友。

殷子 · 发表于 2011-6-1 16:31

谢谢熊版主的精华鼓励！问候夏安！遥握——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1-6-1 18:29

很有深意很有哲理的小说，支持！！

殷子 · 发表于 2011-6-2 11:08

问候朋友，谢谢阅读和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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