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英雄笔（短篇小说）

曹国魂

                     1972年的英雄笔


    列车在急速地飞驰，透过窗户，苏琴的心悬浮着，久久不能落地。

    从省城出发的时候天下着小雨，熟悉的小雨和熟悉的城市承载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生活在这个城市近四十年，城市日益变得妖娆娇艳让苏琴有些窒息。坚持了几十年的晨练最终没有留拦住她的容颜，眼角的皱褶和黛色使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儿女眼中的老妈，是丈夫眼中的老婆，即便别人不说她老，她也觉得自己渐入岁月的喘息中。

    省城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也不见停息下来，本来白天就不多见的阳光也彻底匿藏起来，爬在远近山峦上的居民小区像是一个个步履蹒跚的老者，在晚霞中隐隐约约，最后被一场大雾遮盖住。

    这大雾就是一副宽大的幕布，苏琴就在这幕布下昨晚一夜没睡着，静静地卷曲在丈夫的臂窝，一手搭在丈夫的胸上，听着他均匀的心跳和浅浅的呼吸。

    傍晚的时候，苏琴再次征求丈夫的意见，她觉得只要丈夫有一丁点的否定，她就不去，坚决打消西去的念头。丈夫一再支持她的愿望让她感到愧疚和不自在。最后还是远在外省上学的儿子疏通了她的迟疑和犹豫。丈夫早早的准备了她换洗的衣物，雨具和洗漱用具都一一分装在旅行包的口袋中，命令似的叫她早点睡，明天早上八点还要去火车站。苏琴感激的望着丈夫，迎合着丈夫的话意，百般温柔的让丈夫舒服的进入了自己的身体。苏琴在丈夫机械的动作中疯狂的吻着拥抱着，深怕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黄土高原的秋天在雨水的灌输中更加丰腴，满山的苹果和山楂使大山更加丰满，苏琴感觉着自己就像这山旮旯，腰围里除了赘肉，五十开外的苏琴有的尽是自卑。她觉得还是泛着光泽的青苹果好，活着有盼头，生活在阳光中，有泪有笑，被人青睐，被人想象，被人垂涎三尺。而现在的苏琴，大量的化妆也无法抵挡年龄的折磨，她感觉到丈夫身上散发出骨朽的味道，自己要是不是油脂的覆盖，丈夫也一定从肌肤上远离他，背弃他。

     苏琴自己对男人起码还是了解的，这一点她很自信。

     列车是下午四点中到达苏琴要去的县城，从省城出发，她为了节俭一些钱，愣是委屈自己买了硬卧，多年在单位跑外差，从没做过这样的车次，缓慢的六个小时比阔别三十多年的时间还显得长。

     三十多年了，原来的小县城如果比作一个傻儿巴叽的小姑娘的话，眼前的县城就是她当年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十八岁，多么妩媚和诱人。

    本来要打电话要他来接的，苏琴觉得应该给他个惊喜，这也是儿子和丈夫在她来之前出的主意。

    原来丈夫要陪他来的，丈夫一直羡慕苏琴话中那个叫徐静斋的男人，苏琴也常常在丈夫和儿子之间说这个男人，说他才华横溢，说他内敛幽默。宽容的丈夫眼中竟然也没有一丝狼意的目光，有的是更加敬重远的让他呼吸急速的男人。徐静斋，一个会写小说，会独上北京天安门的男人，竟然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委实了不起。

    苏琴听了丈夫和儿子的话，没有给徐静斋打电话。出了火车站苏琴搭了的，直奔一个名叫“大疙瘩”的偏远小村。

     县城距离小村有八十多里路，一路上苏琴除了和司机有意无意的闲聊，眼睛不时的望着窗外。县城的秋景和省城郊外的田野有着地域上的区别。小县城的村子，田野里没有拘谨的水果园，有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一片叶子下埋藏着一根金灿灿的指头，像是给苏琴指引了一条通往村子里的路。

    三十多年村庄的变化让苏琴的记忆完全变得陌生和惊讶，苏琴以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感觉。

    苏琴不得不再从司机口中次核实“大疙瘩”村就在前面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胆怯和不自在。

    三十年前，苏琴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的时候被“知识青年山上下乡”的政策，号召到这个土不拉几，穷的叮当响的“大疙瘩”大队落脚，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同来的姐妹中她的岁数最小。一个十八岁的黄毛丫头从城市转到乡下，住避不了风挡不住雨的土胚房，吃玉米面窝窝头，一年四季的农活没完没了的干，夜里风扯着屋顶上的玉米叶呼呼作响，吓得他们头蒙在被窝里不敢出来。

     后来她们都被分配到个个生产队组，住到了队里专用的“知青点”里。

    苏琴住的“知青点”在生产队仓库旁边，两间房子，中间隔一道门，外面是知青的办公室，里间的就是知青苏琴的起居室。

     苏琴当时在分配下队的方案上没有挑拣，生产大队长念到她的名字时她就卷着铺盖，跟着一个毛头小伙子到了“大疙瘩”村三队。

    毛头小伙子骑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看样子是专门派来接她的。苏琴扑棱着毛润润的眼睛，一屁股跳上自行车的后座，其他几个姐妹呼呼大叫，索性，苏琴抱住毛头小伙子的腰，屁颠屁颠就到了家门口。

     小伙子把苏琴带到“知青点”后就再没见人，帮苏琴收拾铺盖的是一个比苏琴小一点的丫头，嘴很甜，张口闭口一个姐姐，叫的苏琴完全没有了刚来“大疙瘩”大队那阵子的恐惧和陌生。

     丫头一边帮苏琴收拾铺盖，一边偷偷睨视苏琴。

     苏琴问她：“妹子，刚才接我的小伙子呢？是谁？”

    “哦，你说刚才用自行车带你来的？他是我们对的队长，叫徐静斋，是我哥，我叫徐凤琴。”

    小丫头嘴巴很利索，连自己也介绍了。

    “哦，你是他妹妹，亲的？”

    “是啊，我是他唯一的妹妹!”

    丫头说话的时候歪过头来，苏琴仔细端详了一下，丫头浓浓的眉毛，四方脸，和刚才接她的小伙子像极了。

    “苏姐姐，我哥说了，中午来我家吃饭。”

    临走时，徐凤琴给苏琴抛了个媚眼，蹦蹦跳跳的走了。

    既然是人家是队长，给自己接风，为啥要推辞呢？

    苏琴就没做中午饭，直奔徐静斋的家。

    不知道是专一为苏琴准备的，还是平时就这么卫生，徐静斋的家很干净。桌子上五双筷子，五盏碗已经摆上，就等开饭。苏琴起身洗手准备去厨房帮徐静斋家人做饭，徐凤琴甩着两只湿手出来把她拦在门外。

    午饭是正宗的香头面，一碟酸溜辣子，一碟白水小白菜绿得扎眼。饭吃到中途，徐凤琴又从伙房里端出一碟子白斩鸡。徐凤琴不好意思的说，这只老母鸡，煮了大半天也不烂，这不才能把筷子扎进去。

    徐静斋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多说话，苏琴每说一句他们只会递过来两声笑而已。徐凤琴不断地往苏琴碗里夹鸡肉，弄得苏琴很不好意思。

    午饭过后，徐凤琴把苏琴送到了“知青点”，两姐妹不到一天就亲如手足。

    后来徐静斋对苏琴开玩笑说，咱们本来就有缘分，你们俩名字里都有一个琴，一个是两根弦，一个是三根弦，你的两根弦就差我这一根。

    苏琴猛推徐静斋一把，俏皮的骂了一句：去你的，想得美。

    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了。

    春暖大地，农事吃紧，为了弥补上一年农作物欠收，生产队大规模进行土地整顿、开荒，农活忙得不见天日。每到晚上，苏琴还要帮徐静斋登记工分，有些时候，徐静斋和苏琴头挤在复核工日，有人便注意把煤油灯吹灭，把他们俩摁到一块，吓得苏琴大叫。徐静斋就站起来大骂，是哪个缺德鬼干的，在这样查出来就扣除当日工分。自此，谁也不敢再放肆了。

    那是1972年的春天，苏琴被“大疙瘩”大队第三生产队命为“副队长”兼“会计”。队长徐静斋给苏琴特意买了一只“英雄616”钢笔。他们的爱情罗曼史就是这只“英雄”笔开始谱写了序曲。

    三十年多年，真是河西河东，蜗居在省城，走遍大江南北，再此迂回到这个曾经让苏琴情窦初开的土地，苏琴有着太多的茫然和慷慨。岁月不仅是河流，而且是一盘大石磨，太阳和月亮就是上下两磨盘，把苏琴的岁月磨得透明和渺小，把她的记忆磨得支离破碎，扎得她内心隐隐作疼，是时光留给过多的多情善感，还是内心的脆弱，就连苏琴自己也说不清。

    反正她做好了寻根的准备，让余生能得到完满的回落，落到起初最为清纯的时候，这就是人生吧。

    徐静斋说，你说得对。

    没想到徐静斋居然和她想象中的会判若两人。她梦想中的徐静斋一定比他年轻，就凭他的才气和魄力一定过得不错。徐静斋会做了一辈子的农民，而且脑中风几年了没有经济支援，没得到及时治疗，一手拄着拐子，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哪像个五十岁的人，简直就是七八十的老汉。

    苏琴简直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徐静斋。苏琴的心一下子掉到了脚底。

    徐静斋的老婆也很老，门牙掉了一个，说起话来挡不住气，脸色黑幽幽的，头发黑的能数出来几根。

     苏琴问徐静斋：“这三十多年怎么就呆在了家里，没有出去？”

    徐静斋低着头挠着耳边的头发，半天没说一句话。

    “再不行你来省城找我啊，我起码能在企业上给你弄个正式的。”

    苏琴几乎是带着哽咽的声音说。

    “你走后的第二年我就结婚了，即便你能给我物色个事干，我一家大小咋办？”

    “农村那时不是也有招工的，你有文化，怎么就挨不上你？”

    “那年月招工指标都被上头的人压了，大队队长要我的大姐，我爹不同意，他就...唉，命啊！”

    苏琴望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年前把初吻给了的男人，眼泪吧嗒吧嗒的淌下来。

    苏琴缓缓地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块手帕，递给徐静斋。

    “这东西你还存着，连着手帕都像新的。”徐静斋说。

    “我压根儿就没用，一直等你，等你的消息，等你把我们的后半生用这支笔写给我们的儿女...”

    说完，苏琴不知到明天回去怎么给丈夫说，说他敬重的男人徐静斋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

    苏琴捂着脸冲出了门...


                           2011·7·27中午



[ 本帖最后由 曹国魂 于 2011-7-29 17:44 编辑 ]

山野农夫

字号大一点为好。

青衫子

岁月无情人有情。问好。

暴雨迎风

哎，世事难料！过去的岁月再难追索。如果将过去那段72年得初恋永远存起来，也许她将永远美好如初。曹老师的文字哲理睿智，内涵丰富，值得一读的好小说。

暴雨迎风

岁月不仅是河流，而且是一盘大石磨，太阳和月亮就是上下两磨盘，把苏琴的岁月磨得透明和渺小，把她的记忆磨得支离破碎，扎得她内心隐隐作疼，是时光留给过多的多情善感，还是内心的脆弱，就连苏琴自己也说不清。

这样的文字没有深厚的生活底蕴是无论都写不出来的。欣赏！！

碣石清风

一口气读完，说明很有吸引力，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把我带入了那个时代，很真实，很美好，苏琴这个人物让人敬重，徐静斋这个人物让人同情并惋惜，小说适合我们这代人阅读，极易引起共鸣，不错 赞一个 祝贺你

荦春

小说的语言很有哲理，内涵丰富的小说！向曹老师学习了！

玫小寒

三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曾经的过往无论用怎样的“笔”也都难以描摹，青山依旧在，却也物是人非。本来还以为能给对方一个惊喜的苏琴无论如何也难接受眼前的景象……倒应了那首歌：相见不如怀念！文章条理分明，情之把至，笔亦随之。欣赏+学习。

静晚烟

这是一篇很真实，很合情理的小说。不得让人感慨“岁月无情”！欣赏！

天下为公

作品读来亲切自然，没有雕刻的痕迹，人物也是活灵活现

刘满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7-29 22:45 发表
作品读来亲切自然，没有雕刻的痕迹，人物也是活灵活现

支持精华！

曹国魂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7-29 10:44 发表
字号大一点为好。

已经改了！

曹国魂

原帖由 青衫子 于 2011-7-29 11:19 发表
岁月无情人有情。问好。

时光见证了一段爱情，现实摧毁了两个人的距离！

曹国魂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7-29 12:16 发表
岁月不仅是河流，而且是一盘大石磨，太阳和月亮就是上下两磨盘，把苏琴的岁月磨得透明和渺小，把她的记忆磨得支离破碎，扎得她内心隐隐作疼，是时光留给过多的多情善感，还是内心的脆弱，就连苏琴自己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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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批阅！

邱天

欣赏曹老师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