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1-8-19 22:23

口琴

巷口那座破旧的灰砖小楼的低层新住一户年轻夫妻，男的任某报记者，据说是首席记者，才华横溢，名望很高，本市的一些重要消息均出自他的手笔。女的呢，自然年轻娇媚，典雅可人，在很多人羡慕的银行任职。每每小夫妻双双出入小巷时，常引起一阵啧啧称赞声，不过这对小夫妻很少双双出入，男的经常三两日不回家。女的也只是上下班的时候才在小巷里一闪倩影。

都说这对小夫妻好，从没听过吵架斗嘴，多年下来了，互相间依旧甜言蜜语，恩爱如初。当然，小巷人也知道了，女的叫小佳；男的叫什么？记不清了。

夏天过去也快，小巷和小巷人也没有多大变化。惟一叫人高兴的是，小佳纤纤细腰日渐丰满——怀孕了。当小夫妻俩牵手偶尔从家门出来，一巷人脸上都挂满慈祥。

有一天，已经深秋了，正落着细雨，小巷里突然飘出悠扬的口琴声。此后的一些天，天天都有动人的口琴声在小巷里飘溢荡漾。

小巷人才知道，小佳的口琴吹得这样好。

小佳预产期已到，请假在家，把母亲也从城东请来了，小佳感到无聊，就叫母亲回家把她中学时吹的口琴找来玩。

小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吹口琴，腻了，就讲故事给母亲听。讲什么呢，讲大灰狼吧。她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讲过多少遍了。谁知，母亲听得极认真。故事讲多了，也没趣。电视是不能看的，辐射影响胎儿，电脑游戏当然更不能玩了。小佳就把准备了几个月的花花绿绿的小衣服拿出来看，一件一件地看，要么就把一叠尿布从一边码到另一边。

其实，还是吹口琴好听，口琴能想起中学时代的许多事情。或者听听音乐，她电脑里收藏那么多音乐，凭心说，都是她喜欢听的歌。可是，多少次了，她无意间选择的，还是那首多年前就爱听的口琴曲《春雨》。

预产期过去几天了，仍一点反应没有，去医院检查，正常，只好再等吧。

丈夫依然很忙，市里，人大和政协正在召开换届会议，作为首席记者，就更忙了。

小佳半躺在沙发上，听母亲讲“放羊的孩子”的故事，小佳就又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了。楼上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有点沉，有点闷，不像是忙家务时踩出来的脚步声。小佳仿佛看到一个满腹心事的男人，长着一张饱经忧患的脸……

你没听我讲故事？母亲抬眼盯一下楼板说。

噢？听了，放羊的孩子……狼来了。

你总是不专心。母亲嘟哝着，忙去了。小佳只好把口琴举在眼前看。口琴是双音的，很旧了，早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楼上的脚步声很烦人，像是从古老的城堡传来。伴有厚厚灰尘和蛛网的气息。

小佳的口琴就吹不出完整的曲子。小佳就想起了中学时代，中学时代有许多难忘的事情，小佳和别的女孩的中学时代差不多，总有一些难忘的故事，但是小佳学会了吹口琴……

母亲从厨房走进客厅时，见小佳盯着楼板出神，把口琴抵在丰腴的腮上。

楼上住着什么人家，脚步这样重，烦死了！母亲说，像是征求小佳的意见，等会儿我上去问问，自个有心事也不能影响别人呀，要散步到大街上去。

别……

小佳说，妈，把电脑里我收藏的音乐打开，就是那首《春雨》。小佳抚摸着肚子，大概小家伙又闹了。

客厅里，回旋着悠扬的口琴曲《春雨》。《春雨》是一首极好听的曲子，越听越有味，越听越有不同的感受，似乎含有桃花的馨香，山溪的清纯，缓缓低吟，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悠悠地飘来，又好似向遥远的地方恋恋地离去，唤起遥远往事的活复。

楼上的脚步声也在这时候消失了。小佳注意到消失的脚步声。小佳把口琴抿在唇上，似乎在漫不经心地看母亲拖地。

丈夫在那天下午没有回来，恰好孩子也在那天下午出世，是母亲喊来出租车，把小佳拉进医院的。小家伙出生很顺利，是个女孩。丈夫到医院的时，看到小佳气色很好，女儿也乖，就很放心地回家赶稿去了。

整个月子里，小家伙闹得很凶。小佳和母亲忙得晕头转向了。小佳不止一次地感叹说，养孩子真不易。

满月以后，小佳才感到轻松一些。

那天小佳卧在沙发里结毛衣，想到春天又要到了，春天一到，夏天跟着也会来临，又可以穿上婀娜的裙装了。小佳心里不由一阵甜蜜。恰在这时，小佳想起了楼上的脚步声。对了，好久没听到那种脚步声了，沉沉的，闷闷的，一听到她的口琴声，一听到《春雨》，脚步声就迟疑了，就停顿了，小佳都能感应到那人的心思……那又是什么心思呢？小佳看到一脸欣喜的母亲从室外收尿布回来。

我说嘛，母亲说，楼上那家，搬走了。

小佳沉重地吁口气，很失落地说，啥时？

谁知道。

停了很久，小佳说，妈，你见到我口琴了吗？

母亲说，抽屉里找。

小佳到抽屉里找口琴，没有找到，柜子里也没有。小佳很失望，怕收藏的《春雨》也遭病毒了，好在《春雨》没有丢。小佳再次听着《春雨》，心思也沉重起来，小佳又在沙发的夹层里翻，都没找到口琴。最后，小佳在床底找到了口琴，口琴上落满许多灰尘。小佳想不起来口琴怎么会掉到床底下的。

雨后初晴，风还轻轻地刮。母亲上街买菜去了。正在拖地板的小佳仿佛听到楼上有轻轻的咣当声。小佳起初没注意，后来咣当声持续不断，小佳的心就被无缘由地吊起来。

小佳绕过一圈自行车，小心地走上了二楼。果然是搬走这户人家的门被风刮开了，也许是被风刮开的吧。小佳这样想，好奇地把头探进去。屋里空空的，只有几本书和杂志散落在地上，那是几本中学的语文课本和教学大纲之类的旧书。小佳眼睛突然一亮。小佳清楚地看见在那些旧书之间躺着一把口琴，小佳走过去，轻轻地捡起来。小佳心里震动一下，这也是一把重音口琴，和自己的那把一模一样，只是口琴上刻有两个娟秀的小字：“小佳”。

小佳把口琴抱在胸前，小佳熟悉这把口琴，和熟悉自己的那把口琴一样，还有这两个娟秀的小字。小佳仿佛看到那双清纯的眼睛，那些朴实的话语，还有并不遥远的中学时代……小佳心里寂寂的，仿佛又听到楼上沉闷的脚步声。

渡口

后河渡老早就不出名了。

土文爹却像守着事业一样长年累月地守在渡口。一只打了许多补丁的旧式木船，伴着他春夏秋冬来往于河的两岸。

正是后半晌，土文爹端坐在南岸的草棚下，看河滩上翠绿的红柳和柳梢那枚火红的太阳，细细品咂尺把长的烟袋，心里就像河水的波纹，一漾一漾的。

那是中午时分，吴寡妇目光颤颤地悄声跟他说：晚上俺烙鸡蛋饼，等你一块吃。

土文爹心里就滋滋地甜起来，吴寡妇一扭一扭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弄得他心里麻麻扎扎跟驴踢一样。

黄昏漫漫，土文爹从脚掌心升腾的那股激奋和不安，一点点地漫延全身，麻酥酥的热浪从头皮一阵一阵泻出。他想要唱一句戏哩。

他轻灵地跃上船梢，蓦然间，神情不由迟疑起来，摸缆绳的手犹豫地松开了。他看到了一对男女。

那是一对很般配的男女，经常到北岸去。土文爹知道北岸有好多去处，那片松林，那片竹林，还有宽阔的河滩，茵茵芳草，株株红柳。

以往的那些天，那对年轻人都是在日落前回南岸的，回南岸的城里去。

融融的暗紫色洒满平静的水面，竹林后的那座小村也朦胧在视野里，立在堤岸的土文爹似乎闻到鸡蛋饼的喷喷香味，更撩起他内心幕幕失魂的往事。

轰隆隆一阵闷雷把他湿腻的思绪和粘稠的目光拽向东北方，那里已经闪电喧闹乌云滚滚了。

也好，雨夜里，不会有人渡船了，不会牵肠挂肚心系渡口了。

那么，再稍等一下，那对年轻人立马要被雷声催回来的。然而，嘶啦一道闪电，跟着一声脆雷，震落了豆大的雨点，也震得土文爹的耳朵一颤一颤如蝉鸣，却没有把那对情人震回来。

土文爹无奈地钻进潮湿的船仓，哗啦啦的雨声像砸在他心上。船在风雨中飘摇，心却像一块铅，沉沉地摇曳不起来。喉结上上下下咕咕噜噜，眼皮像压着一团湿透的棉絮。旋即，一股蓝烟从小屋烟囱袅袅升起。吴寡妇胖嘟嘟的皮肉白花花颤颤抖抖。小路上跌跌撞撞的土文爹急急地走着，看到星星也笑月亮也笑……土文爹一觉醒来，雨已停了，灿灿的阳光从船板缝钻进来。

土文爹奔出仓外，他看到河水浑浑浊浊急急地流，一些草屑，一些浮萍，一些树枝，一漾一漾欢欢快快，鲜鲜活活的河滩上草青青柳依依。

阳光里，终于小心翼翼走来那对年轻男女。土文爹眼里忽地明亮起来。得！咋没叫大雨浇死！随即吁一口气，徐徐地像酝酿了许久，才说：“上船吧”。

“煎饼真香。”船上，姑娘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话语软软的也很香。

“要是在城里摆个摊，会赚大钱的。”姑娘又说。

“还真亏这雨。”姑娘眼里泼撒着温柔，“老寡妇真好心！”

土文爹引缆绳的手猛然间抖动一下。

姑娘看土文爹失神的样子，跟他妩媚地一笑。土文爹涩重的眼皮抬了抬，冷寂地眺向远处的河湾，河湾那边的小树林，林子后边的村庄，村庄里那个会烙煎饼的女人，土文爹眼里的风景是一派透亮的鲜活。

画趣

韦家在平山住一座挺大的房子，房子在半山腰上，长长的坡，再上几十级台阶，才能进得韦家镀锌的铁栅院门。

主妇姓梅，看不出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丈夫是山下中学的语文教师。丈夫和周围的邻居都叫她小梅。

小梅赋闲在家三十多年，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里除了画画山水鱼虫，就是写写毛笔字。偶尔才坐在钢琴前弹一曲《三套车》，或者《伏尔加船夫曲》。

小梅患一种奇怪的病，嫁给韦老师不久就患这种病了，很萎靡，精神不振，犯病的时候，头晕眼花，上医院又查不出病因，只好在家静心调养。

小梅习画练字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她的“文房四宝”都很普通：几支狼毫、羊毫加上“一得阁”或“曹素功”墨汁，她从不计较作画要纸好，都用一些毛边纸或者质地不高的宣纸，随便得很，兴趣高时，横竖泼上墨去，勾勾划划一挥就是好几幅，完了就用不干胶纸贴在墙上，叫两个女儿（后来还有女婿）或丈夫评点，若众口称赞某幅，她就叫韦老师带下山去，请人装裱成轴。集多了，就开个家庭画展，听家人评头论足，小梅一边静静地听，心情就很舒展，也很快乐。

某日午后，本市画界老前辈吴老在韦老师家小叙，碰巧看到小梅的画，就对韦老师说，尊夫人的画不错嘛，邃当场指点几幅，并赠书“泼墨清雅，细致收拾”八个字，小梅和家人很是高兴。吴老走后，韦老师兴致大起，挥毫题了“小心作画自玩赏，随意涂抹也传神”的条幅，还落款“书赠小梅画师”的字样，并盖上印章两颗。接着说，作画是要摹仿的，如写字，先是临贴，习王羲之的字，千人千样各不相同。像字是工艺，像人是创作，画画同写字一样，也要练习临摹，小梅的画未经此路，所以别具一格，所以一看就知道是小梅的画。

家人听韦老师的评语，都觉得好，但又都以为，写字作画只是玩玩，对小梅来说，消遣而已，轻松一下而已，不必认真的，也不必刻意去追求什么。谁知，韦家宅院忽然来了不速之客，偷进门来东翻西找。韦家不富，少有钱财，小偷就把小梅的画一卷一卷打开，像自由市场卖菜一样地挑走了三幅。

家人第二天起来一看，确实吓一跳，满屋展开的画。一细查，少了三幅：一幅“湖上人家图”，一幅“山涧浣溪图”，还有一幅“窗下听雨图”。再查，其它物品完好无损。韦老师朝小梅一笑，说，再画吧。接着又惋惜地说，比较而言，我喜欢“窗下听雨”那幅，那雨，那灯影，那绿蛙，还有窗里那对男女青年的窃语，很有意境的。

小梅没吭声，脸色越显得白了。

韦老师见小梅不悦，就和小梅一起收拾了画，第二天，韦老师把三尺宽的上好宣纸买了两刀赠与小梅。小梅那几日画得极少，说头晕得厉害，心也有些慌。

一年后，国家安全部门来人联系，谓此案已破，所得赃款三百万元已追回，还未来得及出手的画也从珠海截获。据安全人员介绍，此案已经侦察一段时间了，线索都很清楚，此画正准备在海上成交，当场抓获，审讯中得知，此画几经倒手，已升值到五百万元。

家人一听，吃了一惊，小梅更是不敢相信，看着已经有些弄脏的“窗下听雨图”不知说什么好，此事叫晚报记者知道了。一经宣传，满城风雨。

小梅经不住文联、书协、画协的多次盛邀，只好由他们在文化宫搞了个人画展，没想到又是空前的成功，上级文化部门和省内外著名画家都来捧场，他们对于小梅的画一无例外地都奉为精品。

小梅很是开心，那些日子里饭吃得很香，觉也睡得香，弹钢琴的手指也特别灵巧。更叫家人高兴的是，小梅已经好几个月没犯病了，还提着篮子连续到山下的自由市场去了几次，买许多时令蔬菜和鲜活海鲜，回家做可口的小菜。

只是，一直未到书房去作画。

那日韦老师提醒她，她才顿悟，走进书房，调了墨，展了纸，提了笔，心中突然空空荡荡，失却了往日细致的灵感和精巧的构思，久久未能着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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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妖魔的狂笑于 2011-8-19 23:23 编辑 ]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1-8-19 23:12

写的精美极了，推荐大家先读。

荦春 · 发表于 2011-8-20 00:26

语言优美含蓄，主题深刻，人物鲜美！

木门长子 · 发表于 2011-8-20 08:00

好极！！！

天下为公 · 发表于 2011-8-20 12:25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8-19 23:12 发表
写的精美极了，推荐大家先读。

作品舒张有度，沉稳耐读，不失为几个好东西

钟云省 · 发表于 2011-8-20 13:42

学习好文！

曾经沧海 · 发表于 2011-8-20 14:12

语言挺流畅，也挺抒情。不错，支持。

碣石清风 · 发表于 2011-8-20 15:43

诗情画意的小说，心理刻画很细腻，丰富的人物情感是小说闪光的亮点，好。学习欣赏。

木子李 · 发表于 2011-8-20 21:17

品读好字!喜欢最后一篇.画画是要有心境的,不能有得失之心...
问好!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1-8-21 08:34

写得细腻深刻，有内涵，意在言外，小说味浓。别有特色！支持佳作。

曾棠 · 发表于 2011-8-21 12:20

有味道儿，支持！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1-8-22 14:16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8-19 23:12 发表
写的精美极了，推荐大家先读。

这几天在外忙点碎事，才来。刘版的夸奖让我开心，同时我也认为是鞭策。我继续努力。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1-8-22 14:17

原帖由荦春于 2011-8-20 00:26 发表
语言优美含蓄，主题深刻，人物鲜美！

:loveliness: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1-8-22 14:20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8-20 08:00 发表
好极！！！

自我感觉汗颜的很啊。越来越觉得小小说难写了。特别是读了巴别尔的一系列作品之后，感觉我的文字和语感缺少那种特有的属于小说的质地。

妖魔的狂笑 · 发表于 2011-8-22 14:24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8-20 12:25 发表

作品舒张有度，沉稳耐读，不失为几个好东西

立功兄的多次鼓励，让我有了些许信心，但同时也是一种压力，总想着下一个能写出些新意来。回头又读一遍拙稿，似乎还没达到我想要的那种感觉。就像衣服的布料，是好料子坏料子，手一摸就感觉出来了。我的小说语感、语境、情境还有节奏和结构，似乎还有改进的空间。另外，虽然我对故事不介意，甚至在很多时候想弱化故事性，但，这样的弱化是不是起到效果，还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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