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自己能和故乡隔着不太远的,甚至可以用肉眼眺望到的距离而感到深深的幸福——近距离感受故乡的点滴变化,常回家看看父母,不是每个离开故乡的人都能做到的。
可是,最近一两年来,这种优越感和幸福感渐渐离我远去了。
站在高楼上向东遥望,早已寻不见我的故乡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子了。阻挡住我的视线的,是短短几年间同样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那经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忙碌。屈指算来,我有近两个月没有回故乡了。作为一个离开故乡的流浪汉,我只有在漂泊的空隙里努力回想故乡的模样。
我常常在想,故乡是什么?对我来说,故乡是风雨飘摇的老屋,故乡是风烛残年的双亲,故乡是祖坟上青青的墓草,故乡是高低起伏的长满庄稼的田地,故乡是我书写的疼痛,相思的忧伤!
我熟悉故乡的每一条小路,每一条溪流,每一家院落,每一棵大树,每一片云彩……它们是相伴我一生的梦的背景,它们总散发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我甚至能叫出每一块田地的小名:国家田,草家湾,天星人,刘永寿……这些高低错落的田地,都是我们的祖先辛苦开拓而来。多少年来,它们养活了故乡一代又一代的善良百姓,点缀了故乡一年又一年的农耕风景。可是,就在最近一两年来,这些上好的田地要么被撂荒,要么种了桂花树,要么被一些“有来历的人”用围墙圈起来,里面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更多的良田是被村民侵占了去,攀比似的,修起一家比一家高的楼房。
这还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吗?故乡变了,变得让我不敢相认了。就像一个村姑穿了模特的时装,涂了浓重的脂粉,城不城,乡不乡。即使在站在一百零八层的摩天大楼上,即使用直升飞机航拍,我也不一定能认出她的曾经秀丽的脸庞。我理想中的故乡应该是淳朴自然,不失其本真的。应该一出门就是遍地的庄稼,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乡亲们虽然粗俗、愚昧,却也不乏善良、美好。
我想告诉乡亲们,房子够住就行,不是修得越多越好,越高越好。除却名人故居,我们暂时存身的房子总有一天会化作尘土,留给这个世界的应该是善行和美名。作为一个久居城市的人,困处高楼,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哪有在乡村住平房脚踏实地的那份心安啊!在欧洲,农村人都不住楼房,人家都是庄园。人口少,土地多,这是一个国家富裕的表现。三十年前刚土地刚分到户的时候,我们村每人两亩半地,现在七分不到!一个国家人越来越多,楼越来越高,就越证明这个国家穷,骨子里穷!
土地是什么?土地是故乡的命。土地没了,乡愁的地标不见了,我还有故乡可回吗?没有了村庄的大地,我无法想像她会是怎样一幅压抑逼仄的景象。
最让人放心不下的,还是我那住在故乡的老屋里相依为命的双亲。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的父母是标准的中国农民,他们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把这种感情也遗传给了我。随着年事的增高,他们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但他们硬是舍不得手里承包的一亩六分水田。每年插种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回家帮忙,累得一个个半死。这时候,我们劝父母把田退了,可他们死活不愿退。现在农村里种田的都是老弱病残,年轻人出去打工了,种庄稼成了最没出息的活。
每次回故乡,最惬意的事是我们兄弟姐妹能在老屋聚一次,和父母一起吃顿团圆饭。邻居家翻修了房子,母亲问我将来是不是也回来住,是不是也把老屋翻修一下。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比起花钱增加一座建筑的高度来,我目前最需要增加的是心灵的高度。总有一天,父母百年之后,我在故乡的根就断了,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朝着非乡村的方向改变,却无力改变这种改变。
这就是乡愁给我带来的痛,这种痛和物理距离的远近没有多大关系。回忆是乡愁最好的解药。站在高楼上,尽管早已望不见故乡的影子,但我还是愿意在心中为她存储一个清新明媚的底版。
2011年8月30日(1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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