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女

木门长子

　
　　哑女原本不哑，只是因为六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不知怎么的就不会说话了。爹娘最初也没在意，长到十岁的时候，看看还是没有说话的动静，就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从此，最没人理会哑女的哑了。
　　
　　村里人开始兴起了出外打工的热乎劲，几乎家家都有男劳力出门打工。哑女的爹看着心里发慌，儿子生下不到两年也丢妻舍子的进了城。
　　
　　地里的活全都落在了哑女和娘两个人的肩上。城里的钱再好挣，乡下人的饭还是要吃的。哑女因了哑，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七岁的时候就学会了伺候猪羊。每天一大早，只要不是刮大风下大雨，哑女都会牵了两只小羊爬上后山坡。阳光好的时候，她会一边看着羊吃草一边用草茎编一些秀气的小玩意戴在手上、顶在头上、系在腰里，也很乐哈。
　　
　　爹出门以后，哑女手底下的活计更多了，要照顾年幼的弟弟，要洗衣服做饭，要给田里不能按时回来的娘送水，还要关顾刚出壳的一群小鸡崽。但她终没答应娘买掉两只小羊，没时间上山放养，就刁空去拔草回来喂它们。
　　
　　爹进城一年，就变了样子，听说是在一家很大的花园小区当保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的当天就和娘吵骂的一塌糊涂。哑女抱了弟弟，怯怯地躲在房檐底下，任由雨落在身上。屋里噼里啪啦打盆摔碗的声音阵阵传进她的耳朵，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终也没掉下来。
　　
　　后来，爹再没有回来，听娘说是在城里挂上了野女人。哑女的心里很迷茫，夜夜梦见被爹丢进了黑漆漆的山沟里，哭也哭不出声来，只是觉得身上冷，疼！
　　
　　弟弟四岁那年，刚好是八月十五，爹在城里的单位放假。娘那天似乎很高兴，做了一大锅好吃的，然后吆喝着哑女姐弟俩上山放羊。弟弟馋，望着锅里的肉大叫，娘理都不理，冷面冷眼地递了一盒饼干过来就关上了大门。
　　
　　等到晚上哑女回来，才看到满院子站满了人，人人怪模怪样地望着她和弟弟。她错开人群想进屋去，被邻家的大婶一把抓住胳膊。
　　
　　“玉玲啊，你爹娘都喝了药，没救了！”
　　
　　哑女就呀呀地哭了起来。怀里的弟弟张大着嘴巴，她看到没咽下去的饼干正粘在他的舌头上。
　　
　　这个院子再不能住了。哑女的三叔占了房子，领走了弟弟，又介绍她嫁给了后山的郑立柱。那年，哑女刚巧十五岁。
　　
　　郑立柱三十一岁，半疯半傻，不犯病的时候对哑女也挺好，犯病的时候就往死里做整她。夏天还行，哑女有去处，夜晚睡在大门洞下，白天照旧下地干活。冬天就惨了，身上单衣单裤，站在雪地里浑身上下没一点热乎的地方。村长上门来说和了很多次，也没起什么效果。按照立柱娘的说法：“花钱卖来的货色，就是我们家立柱打的！”
　　
　　终天有一天，哑女想起还有一个二姨住在百里外的村子，就打定主意找找去。
　　
　　那天，天很黑，风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气。哑女站在郑立柱家的院子里冻得跳来跳去，光脚片踩在霜冷的地上，一会的功夫就没了知觉。她左右探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能上身的东西，只好扯了猪圈上的草帘子披在身上。
　　
　　出了门，漫山没有一点动静。这么冷的天气，狗都冻住了嘴。哑女一路跑下山，凭着五、六岁时的那点记忆赶往二姨家。饿了她就沿路要点吃的，喝了就找一半个地里落下的果子吞下去。也有好人家，见她可怜，送一半件破旧的衣服给她。她不论大小脏旧一律套在身上，照着心里的感觉往前走。
　　
　　娘姐妹四个，其他的两个姨，哑女从来没见过。一来住得远，二来农户人家的孩子一旦嫁了人也就没了日夜，走亲戚串门子都是很少有的事。山上山下的田很多，一年四季在土坷垃里刨吃了，走动的心思都磨没了。再加上男人们多的出门打工，女人更没了闲逛的功夫。
　　
　　哑女迈进二姨家门的时候，正是大年初一。户户门楣上帖了大红的对联，地上也是一片炸开的鞭炮片。小孩子们穿了好看喜气的棉袄棉裤，在村落里嘻笑着跑来跑去。看到哑女先是一怔，后来就一起大喊：疯子，疯子！
　　
　　哑女挨门挨户地寻摸着，等到叩开二姨家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她冲着开门的二姨咧开了嘴，一路的疲惫似乎一下子就没了。二姨先是没认出她来，拿了半个白面馒头便打发她走，后来见她一直偎在门框上不动窝，才上下打量了一番。终是自家骨肉，哑女唇下的一颗痣让她心里慌慌的。她撩起哑女的后背，小时候没好利索的烫伤月季花一样地长在后腰上。
　　
　　哑女在二姨的眼泪里挪进屋，在自己的眼泪里钻进了简易淋浴房，又换上不太过时的女式棉袄棉裤。二姨才过来拉了拉她的手，眼里的泪水换成了笑。
　　
　　“玲啊！你受得这是什么罪啊？”
　　
　　二姨家三个孩子，都是半大小子，哑女的进门多少让他们感到不适。
　　
　　“她是个神经病，”他们望着她挤眉弄眼，“娘不该留下她！”“她挺好看，留下也没什么不好。”“赶明给你换个媳妇呵！”“拉倒吧，谁要个哑巴啊？”“不管怎么说，她是大姨家的娃，咱不能欺生！”“听娘的吧！”
　　
　　二姨丈是个长相威猛的男人，一双虎眼转来转去总给人一种畏惧感。哑女自从住进来，很少跟他说话，吃完饭不是往地里跑，就是伺弄院里的家禽、家畜。
　　
　　三月里，二姨跟着村里几个女人去了广东，说是什么玩具厂招工。二姨丈留在家里照顾一家老小。二姨丈的娘，老年痴呆，身边不能少了人伺候，出门打工的事暂时没提上日程。二姨本打算带了哑女一起去，领头的不愿意，说是一个哑巴带出去不省心，便放下了带走她的心思。
　　
　　二姨一走就是半年，三个孩子多是哑女在日夜关照。二姨丈虽说没出远门，也在邻村的窑厂找了个活，早出晚归的不得闲。哑女的眼里渐渐少了些畏惧，晚晚等二姨丈回来歇下才睡。慢慢地，二姨丈的眼神里多了些对哑女的温情。
　　
　　一天夜里，二姨丈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就推开了哑女的门，热乎乎地抱住了偎在床头的哑女。哑女先是挣扎，终不敢大声，她怕惊动了西屋的三个孩子。一推二就的就成了事。从此，二姨丈夜夜来。
　　
　　二姨过年回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哑女挺起的肚子。她什么都没说，抡起铁掀就拍在了哑女的后腰上。二姨丈呆坐在院里一声不吭。哑女拼命地护住肚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二姨丈，头发一缕缕地散落开来。二姨发疯似地抽打着她，嘴里的谩骂声和着吐沫星子一起落在哑女的脸上、颈上.....
　　
　　第二天，哑女的孩子就落了地，是个死胎。
　　
　　二姨再没留她。她彻底成了疯子，开始朝着未知的地方游走。
　　
　　我见到哑女的时候，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男孩，也不知道是谁的种。一个流浪的女疯子，不定就遭了谁的欺负。那个孩子口里吐着白沫。哑女眼里含着泪，正一点一点地往他嘴里塞嚼碎的馒头。脏兮兮的头发，不合体的衣服都掩不住她脸上的稚气。有好心人叫来收容站的工作人员，要收留她。她死死地抱着孩子不放。有人说：这孩子快不行了，送医院吧！哑女只是晃脑袋，鼻涕摔了一脸。两个人上前抱孩子也没得手。
　　
　　“孩子，”一个老太太走上前去摸了摸哑女的头，“来给我先抱会吧！”
　　
　　哑女突然哭了起来，指指孩子又指指自己的嘴。老太太毕竟是个经事的人，连忙嚼了口馒头抹到孩子嘴角。收容人员趁机把她推上了车。我看到她的脸像面饼一样贴在玻璃窗上，两个大眼睛痴呆地望着老太太手里的孩子，口里呀呀地喊着什么。
　　
　　“疯子也知道护犊子，”老太太说，“我一定长得像她娘，不然孩子抱不过来！”
　　
   　围观的人不一会的功夫就散了。
　
　　我定了定神，感到有水样的东西爬满了脸颊，似乎是风吹的又似乎不是。
　　
　　“可怜的哑女！”身后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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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3-5 23:29 编辑 ]

暴雨迎风

哑女，一个和可怜的人。写苦难，写大苦难，让人撕心裂肺的疼。读罢不觉潸然泪落。
木门的文字很煽情，支持！！！

天下为公

感动的文字，学习了！

若谷

可怜的哑女！
又见木门让人伤感的文。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9-22 19:19 发表
哑女，一个和可怜的人。写苦难，写大苦难，让人撕心裂肺的疼。读罢不觉潸然泪落。
木门的文字很煽情，支持！！！

悲情木门！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9-22 20:21 发表
感动的文字，学习了！

问候为公老师！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若谷 于 2011-9-22 20:26 发表
可怜的哑女！
又见木门让人伤感的文。

晚上好，若谷！

若水

悲情的文字，揭露人性的阴暗面，好文！

荦春

很感人的文字！学习了！

山野农夫

赞同以上观点。问好。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1-9-22 21:21 发表
悲情的文字，揭露人性的阴暗面，好文！

问好若水！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1-9-22 22:09 发表
很感人的文字！学习了！

问好荦春！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9-22 22:13 发表
赞同以上观点。问好。

山野老师好！:handshake

曾经沧海

朋友的文字总是那么细腻婉约，欣赏了。

摇曳风铃

这个层面的人，太缺少社会的关注，人之不幸，国之不幸。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