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潇凌
我家院子后面不远处是很大的一片废墟，上下班或者外出途中经过那里，常可以看到猫猫狗狗一类的宠物出没。里面有人家豢养的，也有些是没人收养的弃儿，只能到处流浪，寻觅食物。偶尔看到邻家的小孩抱着小猫小狗回家，只不过两三天，不是死了就是又重新被赶走。
某个深秋傍晚，风肆无忌惮地四处乱窜，扬起路面上干燥的尘埃，扑面而来。走在回家路上，几乎睁不开眼。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与风剧烈的摩擦生出丝丝缕缕的寒意，整个身子忍禁不住微微颤抖。推门进入的时候，屋内暖暖的气流围绕过来，象是冬天里的春天。我习惯性的来到父亲房里提醒他吃药，书桌上端放着一本弘一大师写的书，他怀里安顺地躺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黑灿灿的，时不时有轻微的喘息声传入耳朵。我问父亲这猫哪来的。父亲说，从废墟边上拣回来的。当时他从书店买书回来经过废墟旁边，看到它奄奄一息的躺在路边，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不停的哆嗦。于是便把它给抱回家，洗干净，然后喂它食物。我伸出手掌滑过它油黑色的毛发，脊背上的椎骨刺得手心隐隐生疼。它实在太瘦弱了。视线移动到它的面孔时，我诧异地对父亲说，它好像以前家里那只养了很多年的小猫——黑子。父亲轻轻把它往怀里送了送，苍老干枯的手指一遍一遍的从它脊背上抚过，如同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他疼爱的孩子一样。他抬头看着我，眼眶里有惊奇的颜色。
黑子是那年家里闹鼠荒时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一只猫。老鼠骤然少了后，母亲想把它送人。父亲见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便执意留下黑子，与我做伴，直到我上高三那年才分开。它消失的那天我整整哭了一晚上，连续几个星期都没心思上课。但在父亲严厉的督促里，硬是把那份悲伤沉在了心底。以后见了猫，眼前总是闪烁着黑子围着我转来转去的身影。参加工作后，忙着为生活奔波，这样的想念渐也淡了许多。时隔多年，再见到父亲慈祥的抱着它，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欢喜的时光。
眼睛里有湿湿的东西涌出来，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把眼泪擦干。我把药丸和温水递过去，父亲迟疑了一下，然后又果断的喝水，全数吞下去。他年轻时为了这个家，在苦寒的大西北拼命的做苦工，仅每年过年回来住两天就又匆忙的离开。长年累月间就落下了这风湿病的根子。去了无数家大医院，总不见彻底断根。最后医生叮咛说，只要每年秋冬两季注意吃药就没事。我接过玻璃杯，对父亲说，要不给它取个名字，也叫黑子怎么样？父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褶皱深刻的脸上露出微笑，点头示意。成家以后，工作忙了，陪父亲一起说话的时间也少了。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呆在家里，现在有了黑子陪着它，也算是可以解除一点寂寞和孤独。就象当初他给我的黑子一样，只不过两次都是他自己抱回来的，而我什么也没做。
黑子于是就这样进入了家里，是巧合更象是宿命。
在父亲的细心照顾下，黑子逐渐强壮起来，完全不似刚抱回来的可怜模样。有了黑子，父亲脸上的笑容也比过去多出了好多，而且精神状况也更胜从前。我暗自里替父亲高兴，这黑子还真是家里的福星。如果早点被抱回来或是我早点也找一只这样的猫回来，那父亲会早愉快一些，也就少去了这几年的孤独寂寞。每次上街在超市给父亲买滋补的物品时，总不忘挑些猫食一并带回去。还没进屋，黑子就寻着声音就从父亲房间里跑出来绕着我打圈，还用它的小脑袋在我的裤子和鞋子磨蹭。我会俯下身子抚摩它的后背，笑着说，我不在家的时候，黑子要多陪陪爸爸，知道吗！这样黑子才更乖，更讨人喜欢。它好像听懂我的话似的，很温顺的低头回应，然后很快的跑到父亲身边，看他两眼，便安静的躺在他旁边。父亲抱起黑子，静静的看我，也笑着说，这小东西通人性，还真能懂人的心思。有它陪着，就可以解解闷。你们事业忙，多用心在上面，别给国家单位抹黑就行，然后抱着黑子走到阳台上看夕阳，背影被拖得好长好长。我静静地看着他越来越佝偻的后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段时间以后，黑子莫名其妙的病了。下班往家里赶的时候，父亲打电话来说。我匆忙到家，见黑子病怏怏地躺在父亲怀里，头压得很低很低。他抱着它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皱折的额头上急出汗来，滴在落满厚厚灰尘的鞋子上。他怕打扰我工作，就一个人先抱着黑子去很远的小镇上找兽医所，结果没有找到。临近下班的时间他才打电话给我。我连忙打电话给认识的朋友，让他们帮忙找一个好的兽医所。十分钟后陈城开车过来，带着我和父亲以及黑子开往城西的一个偏远小镇。父亲在焦急地车上问，小城，可以医好黑子吗？陈城应答，老爷子，您放心好了，那医生的医术方圆几百里都是出了名的，什么疑难杂症都治得好的。尽管城城这样说，可从父亲脸上神情我看得出，他还是很担心的。我拍了拍他的手说，没事的，城城办事总让人放心。其实我心里也悬着。万一医治不好，我不知道父亲会受多大的打击，这样的结局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只是默默的祈祷黑子能快点好起来。
父亲详实的把黑子的病情一遍一遍的说给程兽医听。末了医生说，黑子只不过是感染风寒，加上以前在外面流浪时长时间的呆在寒冷的地方，所以天气一冷就很容易引起瘫软现象。不过不打紧，它现在被你们好好的照顾着，体质比已经强多了。只要打几天针，注意给它防寒就可以了。父亲长长的舒了一口起，表情也轻松了好多。接连几天带着黑子打针，它开始恢复了。父亲的脸上也复现了过去的笑容。等到黑子完全康复后，他亲手写了字，让我一定要给程医生送去。这是他五年前封笔以后为数不多的一次书写。以前很多人上门求他的墨宝都被拒之门外，而遇上黑子生病这事，他却破例了。后来问父亲原因，只听他说了句，黑子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然后就抱着它安详地躺在在阳台上的睡椅上晒太阳。
黑子又安稳的度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临的时候，我陪着父亲和黑子到郊外踏青。原野上，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孩子自由自在的放着风筝。黑子也兴奋起来，跟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风筝跑动，时不时回头看我和父亲。他们现在的样子就像小时候的你一样，虽然我长年在外，不在你们身边，但是每年春天的时候，看到大西北天空中飘飞着孩子们色彩缤纷的风筝，就想着等有机会也要给你买个风筝，让你也和他们一样高兴一回。等到空闲下来时，便去偏僻的山林里找了几根竹子，给你做了个风筝。只不过后来乘车回来的时候给弄坏了，一直放在箱子里。回来的时候就只带了黑子而没有给你风筝，父亲转过身看那群奔跑着的孩子眼睛，对着我说。今天我们父子也来放一次，然后又是笑着，如同三十年前的笑容一样。他见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便开玩笑的说，不愿意？还是嫌弃我老，放不动了？我在他的笑容里转身，朝前面卖风筝的阿姨走出，眼泪长串长串的往下落，很清晰的滴到尘埃里。
我紧紧的握住父亲厚实而干瘦的大手，慢慢的迎着风的方向将买来的风筝放起，黑子在我们旁边欢庆的奔跑。阳光从蔚蓝色的天幕洒落下来，拉出父亲长长的倒影，他的步伐是如此的蹒跚。父亲真的是老了。离开之前，让旁边的人给我和父亲以及黑子照了一张像。父亲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笑容，甚至比三十年前的笑意更盛。那浅浅的笑容里，有巨大的平静，压盖了原野上幸福的欢笑声。
踏青回到家里，我从父亲陈旧得落色的木箱子里找出风筝骨架，和那张相片一起挂在床头白色的墙壁上。
暮春逝去，夏天转瞬而来。黑子进入家里已经有两个年头。院子前后它几乎都跑遍了，于是开始到比较远的地方溜达。有一次，到了回来的时间还不见它，父亲让我到外面去找。它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最后在院子后面的废墟堆上发现它和其它的一些猫在一起。等我走近时，它们都跑开了，只剩下黑子一个站在那里。以后它常去那里，几乎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要去废墟上抱它回来。我想它是彻底迷恋上了那个拣它回来的地方。
进去秋天后，父亲的身体开始大不如前，只能小范围的活动。我除了上班，尽可能的都陪着他，听他回忆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直到他安和的睡去。我还是如往常一样在特定的时间去把黑子找回来。可是每当我走进它的时候，它的目光总是久久的停留在远处，是一群和它同类的朋友跑去的方向。我看见它们在不远处回头看着黑子，等着什么。没过一会，又齐齐的走开。然后我也抱它走开了。
某天晚上，父亲说，他想抱着黑子一起睡。可是满屋子找，也没见到它的影子。我心里突然莫名的痛起来，并急忙慌称说，黑子在院子里捉老鼠去了，等会我抱它过来。他听了我的话，安静的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急忙到父亲房里给他送药过去的时候，他望着我笑，迷迷糊糊的说，黑子昨天安分好多。乖乖的躺在我怀里，一动也不动的。我应着说，是的。照顾好父亲吃早餐后，我在废墟堆上每次抱它的地方看到了黑子，我一步一步的靠近他，它僵滞的站在那里，后面有三三两两的猫在不远处站着。我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黑子睁睁的看着我，眼睛里空洞而平静。我也看着它，没有再继续前进。我开始继续挪动步子时，它迅速的转身，和它后面的同伴消失在还没有升起的地平线外，没有再回头。我站在那里，呆滞了足足一个小时。
我急急忙忙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脸上还带着那张相片里的神情。我陪着父亲静静的坐了几个小时，眼睛里没有泪水激荡。
下葬那天，我把那只挂在卧室墙壁上的风筝骨架铺上了一幅着有黑色猫图案的帆布，和那张相片一起烧在了父亲的坟头。
我每天去废墟那里，看出没的流浪动物，可是再也没有见过黑子，但好像在它们转身离开的那刻，我又清晰得看见黑子驻立在那里，对我回头微笑。
又一天，在夕阳落山的时候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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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14 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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