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天堂

敬一兵

　　　　　　　第三个天堂
　　　　　　　——纯音乐通感

　　　　　　　　敬一兵

　　在我的眼睛里，天堂是有顺序的。第一个天堂是上帝居住的地方。第二个天堂是子宫。我不想说这两个天堂。第一个天堂在天穹的深远之处，凡是去了那里的人，没有一个愿意返回来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第二个天堂近在咫尺，每一个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度返回去。现在，我只想说说可以让我出入和往返的第三个天堂，它就是纯音乐。

　　火车已经从草茎上悬挂的一滴露珠上消失了，它的汽笛声还回荡在草木的内部。灯光下拖在身后的影子已经支离成了碎片，只有每一处伤口的声音，还在追忆影子隐遁前的情形。万物都有自己隐遁的地方。我不想隐遁自己，用文字、思想、行为、痕迹和各种努力进行尝试，结果都是令人沮丧的。唯独纯音乐，是一个例外。音乐的自我，与作为肉体凡胎的自我，哪个更鲜活而具有持续生命力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过去我并不清楚。我时常厌倦随时间流逝而面容黯淡形体松弛的皮囊，转而将深切偏爱的目光投向音乐。音乐中停伫的灵魂，便会随了我的偏爱，产生出一种应和，一种坚持，一种传继。同时，我还能够在音乐制造的崇山峻岭、江湖溪流、鸟语花香和四节更迭中跌跌撞撞，悄悄搭桥铺路，小心翼翼运送自己的情感。音乐的隐秘之所，不仅在各式各样的乐器里，更在一片叶子、一朵花蕾、一颗沙砾、一只蟋蟀和一阵吹拂的风中。音乐在那里微笑地等待我的拥抱。如果音符永垂不朽，我们就会永不分离。音乐的线条和轮廓，就是天堂的线条和轮廓。这不是我的判断，而是我的感受。

　　没有歌词，也没有人声掺入，一直是我喜欢的音乐种类。在我的印象里，纯音乐是一幅油画。附加上歌词，油画的颜色就出现了断层，整个画面因此也产生出割裂带来的致命疼痛感。如果还有人的嗓音渗入其中，情形就如同笔误造成的瑕疵，给画面留下了疤痕。事实就是这样，纯音乐不打算剥夺人原有的一切东西，也不想改变人的想法，它仅仅只是坐在月桂树下，对着风，抒发它自己的情愫。纯音乐也没有诱惑我的任何企图，所有的联想，都是来自我偶尔路过它的身边时，我说它的音符里有我温暖的回忆，还有勃发的激情。印象最深的感觉是，我行走在雨中泥泞的小路上，前不沾村后不着店，雨水和孤独压得我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搜肠刮肚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也不济于事。最后还是心里响起了贝多芬的卡农纯音乐《命运交响曲》，才把我从阴雨中带进了阳光明媚的世界里。

　　纯音乐最大的特点就是淡化了时间的轮廓。这意味着纯音乐描绘的东西，如果不是来自天边，就一定是我生活之外的事物，以此来揭示我不能看到的结局或者未曾接触的事实。不能看到的结局和未曾接触的事实，应该是剔除了物质成分的精神世界，一个未被现实污染的纯净的“理想国”。理想国大概就是天堂了。是说贝多芬，巴赫，莫扎特，瓦格纳，海顿，勃拉姆斯，舒伯特，舒曼，亨德尔和柴可夫斯基等人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频繁出现在第三个天堂的舞台上，用绚丽的金色音符，浇灌我眼眸中的华丽色泽。原来他们自从进入第三个天堂后，就摆脱了俗世间的一切烦恼、倾轧、喧嚣、污染对肌肤和生命的瓦解性侵略，以固有的韵律、节奏、纹样，聚合和扩张的方式，继续着他们的音乐油画。即便就是在阴翳潮湿的森林里，遍布重重交缠的叶脉、枝桠、古老难看的藤蔓、闪着阴森绿光的毒虫，只要音乐的阳光一照耀，它们都会从阴森、低温、僵硬、尖锐、难看的笼罩下苏醒过来，熠熠生辉。人、神、物不仅可以在古希腊神话中相互转换，也可以在纯音乐的世界中相互替代。纯音乐可以让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其中得以永生。这不是臆断，而是纯音乐告诉我的一个事实。

　　站在纯音乐这幅听觉地图的边上，我仅仅是一个不安分的黑点。我的莽撞、躁动、无知、不协调和自以为是的一切行动，曾经以噪声的形式，扰乱过地图里的宁静氛围。可是，这幅地图上的所有图案，并没有在我摇摆身子的肆意笑声中，出现我不止一次企图过的那种残缺、扭曲、分解或者奉承的任何相貌和形状上的改变。显然，这不是我过去判断它们是麻木和迟钝的结果，而是它们根本就没有把注意力放到我的这些举动上来。它们情愿让我认为它们幼稚、迟钝和没有追求，也不愿意从添加音符的等高线，斟酌不同纯音乐类型构成的疆界曲线，还有绘制音乐流淌路线图的过程中，分散一丝一毫的精力。音乐地图上的每一种曲调，每一种乐器演奏的风格，以及无论之前这些乐曲是从哪里迁徙而来的，都不会影响到它们在这幅地图上的生存状态。甚至，就连这些纯音乐的祖先和后辈，像波兰的肖邦，法国的柏辽兹，德国的斯特劳斯，意大利的帕格尼尼，中国的聂耳和名不见经传的日本作曲家成田为三，一旦跨进这幅地图的门槛，原本在他们之间存在的性别、地域、种族、语言、地位、世界观等一切差别，就彻底消失了。他们在地图上自由自在生活，没有歧视、对立和高下之分，唯一有的举动，就是彼此在自己熟悉的纯音乐领域内，用树籽和露滴招待邻居喂养的飞鸟，又含着不舍送走它们。我听过很多纯音乐，都没有听出音乐有高低贵贱的任何成分。这个美好的事实，把音乐地图和我笔下洁白的稿纸连成了一片。我甚至在想，在来生，干脆就去做一只小小的麻雀，在纯音乐的地图上恣意飞翔，一边享受音乐祖先们用树籽和露滴对我的招待，一边尽情聆听比我的叫声更优美的音乐！

　　一旦感受到了愉悦或者幸福，人就会开始萌生想象和希望。但有时候，不能成功地结晶想象和希望，反倒成为了最深情的追求和眷恋，终生难忘，耿耿于怀。这个情形，在聆听纯音乐的过程中，表现最为突出。许多学院派人士认为，鉴别一个人欣赏纯音乐的水平专不专业，就是看他能不能在自己的脑海里再现出作品创作者在音乐中描述的景象。我对此看法不以为然。音乐是从音符开始的。音符的组合是歧义性的，随机的。所以，音乐没有固定的、无可争辩的涵义，也不存在某种特殊叙述形式的音乐。音乐与自然、历史、文化之间没有边界，完全是相互锲合相互补充。音乐对事物或者情感的描述是非常含糊的，同时也是非常简洁的，留给听者无穷的想象空间。我们不需要用原创者的想象力来抹杀自己的想象力，我们只需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不断演变，不断补充，不段丰满音乐的细节。过去，我时常为自己聆听班得瑞的纯音乐而无法彻底让自己走进他的伊甸园而惭愧和难过，也为自己总是被他的音乐牵引不由自主就和自己的生活质量联系起来进行感叹，从而距他的伊甸园相去甚远的差别而感到羞愧，现在我就不这么认为了。我自己面对一段纯音乐，我就会忠实于自己原始的感觉，即面对音乐就是面对山峦起伏的曲线托举起来的清冽星空，还有星空下向我款款而来的清纯优雅的丰韵少妇。没有办法，满天繁星在我的眼睛里就是纯音乐迸裂出来的清音，树枝燃起的篝火就是纯音乐如优雅少妇般柔软的身姿，在风中摇曳的树叶就是纯音乐的旋律，总是令我产生触电般的快感……我身边的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种环境，都无法取代纯音乐如此彻底和酣畅地改变我的感觉，引领我的想象走向更高和更远的地方的能力，让我在混沌中清晰地触摸到人性的厚重与博爱的轮廓。

　　儿时伴随我生活时间最长的植物是一种攀援性植物“爬墙虎”。这种植物总是从枯萎的藤蔓上悄无生息地生发，然后悄悄伸出赭红色的小手掌，紧紧抓住墙壁或者任何可以把握的物体，慢慢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爬行，坚定不移，充满了希望和想象。直到它们生命的鼎盛时期到来，它们的那些小手掌，才会全部张开，它们才会真正大胆地放松自己，周身沐浴在阳光中，直到秋天到来。只要我的视觉与它接触，我就会忘记自己的糟糕处境，就会顺着它向上生长的躯体，结出自己干净的想象果实。还会在植物中体会到生命的轮回、力量和精神。生生不息的“爬墙虎”就是一段看得见的纯音乐，就是一个我能够触摸和反复进出的天堂。

敬一兵

敬一兵

敬一兵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2-1-20 11:04 编辑 ]

阎润文

很有深度。

万里山水

上帝只在相信的人们那里有。子宫与纯音乐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而子宫中人的感受是混沌的，用一个人的理性去界定，应该是后天的因素所为。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贝多芬曾经如是说过。“音乐的隐秘之所，不仅在各式各样的乐器里，更在一片叶子、一朵花蕾、一颗沙砾、一只蟋蟀和一阵吹拂的风中”－－不仅如此，世界万物皆有音乐，甚至静止也是音乐的范畴。音乐滋养，丰富，慰藉，丰盈着人生。纯音乐更是打开了音乐的界限与范畴的栅栏，为心灵打开了更大的牧场。从文章里感到了老师具有的诗人的情怀，以及细微深邃的人生感悟，以及对于音乐的精湛抚摸和融入。天堂的形式和含义可以是模糊的，但是文字中音乐天堂的构筑和描绘，却是如此的绚丽，温暖，足以清洗人生，愉悦心灵。

文佳

问好一兵老师！春节快乐！

娴情逸致

先记号，待细品后回复！先祝敬版春节快乐！

娴情逸致

“我听过很多纯音乐，都没有听出音乐有高低贵贱的任何成分。”敬版文中的这段话是最为说明音乐的美好性，音乐与体育一样，无须过多的语言，一个是用音符，一个是用肢体，它们都表达着一种人类最为纯洁的情感表达，没有国界，没有三六九等，全世界的人们都能在音乐和体育中，找到情感的共鸣。敬版的此篇音乐随笔文章，把纯音乐比喻成第三个天堂，应该是比较恰当和准确的。因为音乐，特别是纯音乐带给人类的，就如天堂圣景一样的美好，充满想像中的理想和绮丽，引领人们精神上企及一个高度。文章思绪飞扬，视野开阔，解读厚实，用纵横交错的音乐历史和知识，充分表达了一个对音乐的细密感悟和个性的诠释。不错的文章，支持精华！祝敬版春节快乐！

暴雨迎风

到第三天堂里徜徉，别有洞天。

敬一兵

原帖由 阎润文 于 2012-1-20 11:27 发表
很有深度。

谢谢你第一时间回帖,春节快乐！

阎润文

非凡的思想，敏捷的才思，读罢荡气回肠。问好，新年快乐。希望读到你越来越多的作品。

阎润文

大年初一阅读，别有一种情味。问候敬老师新年快乐。

敬一兵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2-1-20 11:28 发表
上帝只在相信的人们那里有。子宫与纯音乐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而子宫中人的感受是混沌的，用一个人的理性去界定，应该是后天的因素所为。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贝多芬曾经如是说过。“音乐的隐秘之 ...

十分感谢万版的精彩点评和对音乐的感悟，祝春节快乐！

敬一兵

原帖由 文佳 于 2012-1-20 17:26 发表
问好一兵老师！春节快乐！

同样的祝福与问候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