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中的天堂

敬一兵

　　　　　　　板栗中的天堂

　　　　　　　　敬一兵

　　一·板栗与契约

　　到了夏天，川西不再是平原而成了蒸笼。高温和潮湿地气制造的闷热无孔不入，人都像游在热水里的鱼，即便卸下身上所有鳞片也无法逃脱热浪的合围。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华西亚高山上的一个湖泊边消暑。喜欢湖泊带来的凉意，更喜欢沉湎在湖边板栗树林里调制出来的色彩中，从头发到脚板再到呼吸的空气和跳动的心脏，都是绿油油的。板栗树是专门为盛夏设立的一个荫凉庇护场所。板栗树林中有几只山雀在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它们在我的眼睛里摇摆跳动，板栗果实就在它们的爪子下面摇摆跳动，眼里眼外都是一个摇摆跳动的世界。不晓得它们认出了我这个曾经用气枪杀戮过它们同伴的家伙没有？反正它们态度友好地在我头上盘旋鸣啾，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吃惊。甚至，好像就是专门在板栗树林里，和挂在树枝上绿油油的板栗果实一起，等待着与我邂逅。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邂逅在一起，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一种契约。板栗树林里空气幽凉，暗合着契约带来的一切隐喻，以至于我忽然觉得，夏天走出闷热城市的每一条道路，按照契约的指引，不是通向郊区，而是通向了一颗板栗。

　　从树上坠落下来的不仅有迸裂一地的铜钱般大小的光斑，还有躺在被风搬来搬去的枯叶上的板栗果实。这是比油画还要真实的景象。我数不清光斑和枯叶的数目，层层叠叠，相互连接，具有油画连贯完整的背景属性。我数得清楚的是板栗果实，每一幅油画里的留白处，都有它的影子。板栗果实不是献给我的，但在这片树林里，它却成了我继续活着的载体。此刻，树上的板栗果跟树下的板栗果遥遥相望，隔着树木，斑驳阳光，幽凉空气，山鸟和我，它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前生后世，还有未从带刺的绿色总苞中脱落的坚果的温暖与快乐，以及离开了总苞后躺在地上的褐色板栗的沉默与黝黯的命运。尽管板栗躺在地上的等待过程充满了无法预测的危险变数，充满了如同徐缓地袭裹着树林的暗色调般的宿命色彩，但每一个落地的板栗身上一直散发出红褐色的暖色调，跟金灿灿的太阳光斑相互交融，很像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睛翻然朝天，盯着站立的树木，盯着从枝叶缝隙间泄露出来的天空，还有站在它身边的我。这是板栗的生命取向和态度——从天而降，仅仅是一次炼狱性的轮回，即使身陷浊世，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身边的庸俗浑浊，更不愿意与庸俗浑浊为伍，只盼望早日完成涅槃从新回到树上。树就是板栗果实的天堂。在板栗的眼睛里，我仅仅是一个倒影，一个板栗曾经在树上看惯了我的始祖模样和行为的倒影。我的始祖从树上爬下来后就变成现在的人的模样，没有任何再次返回到树上去生活的迹象。从树上倒了地上，人就点燃了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焰。人的能动性被火焰加热发生膨胀，疾病、人祸、天灾和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的情形就接踵而至。大地是人自己放的一根鱼线和鱼钩，然后自己把自己钓起来了。我，一个人的代表，所表现出来的“乐不思蜀”的情形，到了板栗的眼睛里，不晓得是个什么印象，遗憾？悲哀？抑或不屑？

　　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对天堂的思索，竟然是从一颗板栗开始的。这大概也是一种契约。

　　二·神灵的痕迹

　　板栗的外壳被有细绒毛或近乎光滑，散发出褐色的油质色彩。我很喜欢这种色彩，温暖，细腻，有宫廷的光泽但无宫廷的俗气，光滑而简洁的色调中调进了浓郁的华丽元素。华丽加上曼妙与高调的韵致，是对粗鄙、粗野、粗糙的一种反对。板栗壳上呈现出来的优美细节，让我觉得板栗的外壳就是一个神秘殿堂的围墙。记忆的画面，轻易击碎了夏天用漫长的时间在我身体周围营造的高温和高亮，把我带进了儿时的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那个秋天的下午，雨水把一个庭院从轻快搬进了萧瑟，潮湿才有的那种土腥气味四下漫漶。花坛上那株腊梅的枝条挡在我的眼睛和天空之间，把灰蒙蒙的天撕成了碎片，也把我不安分的童趣与憧憬，撕成了碎片。我呆痴站立在窗户前，目光凝滞，身子呈现出慵懒涣散的模样。母亲下班回到屋里看见后，以为是我着凉病了，便掩藏住自己的疲惫神色问我是不是发烧了，说话时还用她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测试我的温度。我说我没有生病，只是不能出去玩耍。母亲得知了原由，便安慰我，变戏法般将握了东西的手伸到我面前，让我猜手掌里面是什么东西。见我猜了很多次都猜不准，母亲就将手掌摊开，三颗油亮油亮的板栗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手掌上。母亲拿起一枚板栗送进自己的嘴里把外壳咬开，取出黄橙橙的板栗肉给我吃。我的情绪随了吃板栗渐渐由忧郁转变到了高兴的状态，母亲的担忧也随之从不安变成了踏实。母亲说我更小的时候吃不动板栗，外婆就会先把板栗嚼烂后再喂我吃，很像成鸟喂幼鸟的情景。板栗是母亲和外婆呵护我的一个细节。透过这个优美的细节，一股暖融融的亲情，就汩汩流淌到了我的身体里。我的身子热了，一个阴霾的秋天也热了。看得出来，一颗板栗就是一截血脉传递的链条。也是神灵行走的路径。

　　每一枚板栗的周围，都有神灵的痕迹。穿过树叶间隙投射在板栗上的太阳光斑，让板栗外壳上的褐色有了油亮的丰腴感和欲说还休的景象，无声的语言应该就是天穹里的神灵在言说。我背靠板栗树坐在地上看身边的板栗，松鼠就在树上看我，松鼠没有猴子的胆子大，不敢当着我的面咀嚼地上的板栗。过去听外婆说过，板栗是神灵的种子，松鼠和猴子是神灵派来收集种子的使者，所以凡是有板栗的地方，就有神灵在附近等候。落地的板栗，时常也被附近的农人捡回家去当做祭品供奉祖先。在阴间里赶路的亡灵，能不能够准确地找到农人家里来取走板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我舅舅的心里，已经加入了神灵行列的外婆就会经常在板栗周围徘徊。舅舅和他周围上了年纪的人一直认为，一个孩子如果在摆放有板栗祭品的神台前面睡着了，一定就是祖先在显灵，然后向这个孩子传递祖先的某种意图或者心愿。舅舅他们还认为，祖先是不会轻易和大人们说话的，只和他们的孩子说话。凉悠悠的风掀动我的头发和衣角，像是神灵从我身上路过。天葬也好，水葬火葬土葬也罢，只是祖先归天的形式，只能够说明我的所有祖先都成了天堂的主人。他们的神灵却一直留在我的身边，我是他们血脉传递的结果，看着我发育、成长、成熟就是看着他们自己的未来变化。所以，我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现在我到了落地的板栗跟前，他们就跟到了板栗跟前。是说到了中午，树丛中飞过的乌鸦和野鸟，让阳光斜射中的坟包，显得特别刺眼，留在天上的鸣啾余音，使坟墓的轮廓有了弯曲的力度，地势的陡峭有了柔和的韧性。原来弯曲与韧性的场景出现，不是我的感官发生了变化，而是逝者的神灵出场游荡的结果。神灵并不一定只呆在低矮潮湿的地方，他们也可以在正午阳光的直射下，躺在树荫下的板栗边打盹。躺在板栗边打盹，对他们来说等于躺在天堂边打盹，难怪他们妥帖稳当，没有表现出一丝要惊吓我的迹象。

　　三·板栗中的天堂

　　偶尔有人来到板栗林中，从他们东张西望的样子看，这片林子仅仅是他们借来行走的道路，他们的目的地是湖泊。听过仁者爱山智者爱水的说法，没有听过说爱板栗林的。这年头，没有人愿意当疯子和傻瓜，即使不会游水的人，都愿意到水边坐坐，享受一下智者的惬意。我留在板栗林内，好像就是为了吃到板栗。在这片林子里，松鼠和猴子是替神灵收集板栗的使者，我来这里吃板栗，简直就跟偷松鼠和猴子的板栗一样，心里始终觉得有眼睛在我背后盯着，忐忑不安。一伸手一伸脚都会碰到地上的板栗。这样的碰触结果，终于让偷盗的耻辱感彻底崩溃。

　　剥开一枚板栗的外壳，板栗肉鲜黄的色泽如同粘着露珠的郁金香，先是与太阳光斑欢快地交融在一起，然后才被一双薄而透明的翅膀驮载着飞进了我的眼睛我的嘴巴。轻轻咀嚼，仿佛雪水融化后的甘甜清冽的味道就开始碰触我的唇齿，如崩塌的雪层，能听到裂冰的脆响，裂豁时的疼痛连同甜蜜清冽的泉水同时涌出，逐渐深入，直抵心脏和肠胃。那些栖居在板栗中的味道，让我逐渐区分出了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的新鲜成分。我吃掉一枚板栗，无疑就是吃掉了本该属于神灵的使者松鼠和猴子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也就吃掉了本该属于加入了神灵队伍的外婆和外婆之前更早的我的祖先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是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联想到了祖先。祖先通过一点一点咀嚼板栗，咀嚼板栗就是把自己彻底交给自然，接受自然和历史的操纵，然后通过血脉的这根韧性的遗传链条，把它们的后代变成了具有隐忍秉性的动物佐证材料。整个变化和构建祖先的身体过程，无不浸透了它们对生存的理解、对危险的敏感和对美感的要求。人吃板栗，看似果腹和满足味觉的需要，实则是让蛰伏在板栗里面的吃苦耐劳、隐忍、对生存的理解、对危险的敏感和对美感的要求这些元气格外旺盛的物质，突然有了机会在人体内改变自己的结构，形成锐不可当的理性，这就是生活在川西平原的人对生活的承受力和对幸福追求的信心，比如说旧时市井风俗画中的伶俐小贩、辛劳车夫、敏捷艺人、机巧店主和肩挑背扛的脚夫。这些祖先从果肉里面跑出来，又进到我的肚子中去，让我这个原本心中有龌龊的人，突然因为祖先的光临而坦荡起来，成为了替代祖先活到今天的一个跟松鼠和猴子没有区别的神灵使者。

　　没有了果肉的板栗空壳，简直就像一间木门敞开的无人老屋。即便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的元素依旧源源不断涌进来，在里面荡来荡去，再没有一个祖先为之守候或者憣然心动。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的浸润和述说已成枉然，谁是下一个知音？如此看来，只有一个完整的外壳，才能让板栗果肉的卓越、伟大和精深、精细、精妙依凭褐色的果壳保护，抵御住来自俗间的丑恶、庸俗、粗鄙、喧嚣、疼痛和污浊的不断销蚀。咀嚼板栗果肉没有把我带进神仙的队伍里，但却把我领到了一幅水墨画的景象中。身边的山风还在板栗林中制造喧嚣，清凉还在继续，它们已经不属于俗世，而属于水墨画里的喧嚣与清凉。板栗果肉应该就是一幅立体的水墨画，一个祖先进去了就不愿意出来的天堂。盛放在板栗里的天堂就是这般一个情形，可以供人反复阅读，记忆，咀嚼和触摸。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2-6-26 18:15 编辑 ]

敬一兵

古月灵秋

抢个位子，慢慢拜读！

古月灵秋

沉稳，厚重，凝思的文笔，引领阅读进入板栗的天堂，同时也进入灵魂的天堂。拜读！

狗尾草

如画的板栗林，幽香的板栗。学习敬老师佳作。

狗尾草

如画的板栗林，幽香的板栗。学习敬老师佳作。

敬一兵

原帖由 古月灵秋 于 2012-2-25 10:02 发表
抢个位子，慢慢拜读！

你的动作真快，呵呵~~

于文华

先粗粗浏览学习一番，明后天再细细品味咀嚼……问好先生！

木门长子

学习敬老师好文！

潇湘珍珠

天，敬版你到底是什么脑子，怎么可以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板栗，想到契约想到神灵想到天堂上去，真的真的是想不说佩服都不行。

袁光熙

原帖由 潇湘珍珠 于 2012-2-26 14:33 发表
天，敬版你到底是什么脑子，怎么可以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板栗，想到契约想到神灵想到天堂上去，真的真的是想不说佩服都不行。

　　有同感。不仅这篇，敬版的许多文章都如此，从一些普通的人事物，想得很深很远。
　　问好敬版！问好潇湘珍珠朋友！

刘玉清

原帖由 狗尾草 于 2012-2-25 11:17 发表
如画的板栗林，幽香的板栗。学习敬老师佳作。

需要慢慢地感悟敬老师深奥的文字呀！

zfx875206

板栗的色泽的确诱人遐思，果肉美味无比。笔意漫漶，有画面感，问好。

寻找文字

文章写得有油画般的质感。值得学习。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古月灵秋 于 2012-2-25 10:23 发表
沉稳，厚重，凝思的文笔，引领阅读进入板栗的天堂，同时也进入灵魂的天堂。拜读！

再次感谢评点，握手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