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儿匠的金钱板

敬一兵

　　　　　　　刀儿匠的金钱板

　　　　　　　　　敬一兵

　　弯弯拐拐的岷江边多出了一间竹篾笆围起来的棚子。棚子顶上盖着石棉瓦。即便把棚子的门打开，还是赶不走里面的暗黪。自然，也就无人看清楚棚子里面发生的事情。

　　棚子的主人叫马四伯。但在背地里，别人更喜欢喊他刀儿匠。刀儿匠在我们这个地方又叫“咬卵匠”，就是那种专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儿阉割仔猪的匠人。马四伯这个刀儿匠不阉割仔猪，阉割仔猪就跟喊他用刀阉割自己一样，既断送了自己沉湎在温柔乡里的许多快乐，同时还因为这种割卵子敬神的事情，得罪了自己也得罪了神。他只用刀儿把挂在架子上的猪肉割下来卖给别人。猪肉拿到菜市场出售前，他会趁着凌晨麻麻亮的天色掩护，从岷江里提几桶江水到棚子里，用针管拼命往肉里注水。注完水后，他才习惯性地像咯痰一样哼哼几声，把脑袋上仅剩的几根头发使手指往右边一抹，用橡皮带把猪肉拴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再把装有排骨、筒子骨和猪杂碎的大竹筐绑在后架上，轻快地唱起外婆的澎湖湾就奔往菜市场去了。如果在路上你碰巧与他擦肩而过，他唱的那句歌词，横听竖听都是外婆的盆骨宽。不认识他的人以为是自己听觉出错了，只有熟人才晓得他是故意那样唱的。

　　现在，棚子的门依旧是敞开的。棚子里空无一人，刀儿匠不在。他两年前就撇下刀儿和他的婆娘娃儿到天堂去出远差了。午后的太阳光比洪水还猛烈，从天上泼到石棉瓦上不说，还要一个劲从瓦缝中挤进去，形成几根光柱斜插在棚子里。我此刻就站在一根光柱边，看着光柱里的尘埃如同细菌在招摇晃动。光柱止步在了三块楠竹片上，只有尘埃继续在楠竹片上无声地招摇晃动，让楠竹片愈发显得沉稳静谧，同时也让楠竹片作为刀儿匠的替身，在我脑袋里用了两年时间制造出来的印象越来越清晰。

　　我眼睛里的楠竹片，退回到两年前的世界中，就是刀儿匠放进眼里拔不出来，拿在手上舍不得丢的金钱板。我曾经问过刀儿匠金钱板的来历。胸无点墨、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他在回答前，先在喉咙里哼哼咯几声痰，眼珠子左翻右翻见四周没有杂人，然后才一本正经说这玩意儿是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迁徙路上走得疲沓嘴歪时，最后一滴精液还没有变成汗水从身体里跑掉的人，看见路边长着楠竹，灵机一动砍下一根老竹削成片，拿在手里边打边说些荤段子，惹得原本灰头土脸的女人脸上飞出了红霞，干枯如柴的男人有了精交的湿润感。嘿嘿，刀儿匠诡秘一笑接着反问我说，这来历有没有意思？我笑着回答说马四伯，精神交流都被你强行缩减成了精交，莫得意思也拐个弯有意思了。他又说，后来到了讨口子的手上，为了使用方便和引人注目，三块厚厚的竹板，变成长约一尺、宽约一寸的规格。左手拿的一块竹板称为打板，右手拿的两块称为面板，边乞讨边相互敲打出特殊的节奏，以增加讨口的语言效果。再后来，有讨口子不想得到的仅仅是残汤剩饭而是钱，甚至把钱当成引诱物试探女讨口子有无与他发生精交的可能性时，他们会把铜钱镶嵌在右手所握的那两块竹板上，边打竹板边向别人发出暗示的信号。这就是现在的金钱板了。

　　几年后我才知道，刀儿匠说的金钱板历史不是正宗的版本，是他加油添醋炮制出来的。不过，临场发挥现编现说，还有拿男女之事诙谐调侃的幽默，倒是证明了刀儿匠深得金钱板这种说唱艺术的三味。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脑袋都很烂（聪明的意思），再低俗的话到了他们的嘴巴里，都有高山流水拍手叫绝的韵致。前段时间只要全兴足球队主场作战，几万人就会在体育场里齐声高喊：雄起！雄起！射门！射门！射呀！快射呀！从体育场旁边走过的男女老少都晓得，雄起就是勃起的意思，但他们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反倒是觉得很振奋，热血沸腾。公交车上坐在我前面的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女，也被这喊声搞得很兴奋，男的跟着体育场里的人轻声喊雄起，射门。女的使肘部撞了几下男的腰杆，对男的说自己射自己吧。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我今天都记得。

　　我的目光继续盯在金钱板上，金钱板就在我的眼睛里继续往时间的深处退，一直退到了二三十年前的那个时光里。那个时光里，金钱板是刀儿匠的知音。

　　每天下午两三点钟刀儿匠就卖完了猪肉，骑上他的破自行车回棚子喝茶。周围邻居见他回来，拖把竹椅坐在条形石桌边用抹布揩金钱板上的灰尘时，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妙趣横生的金钱板说唱表演，于是就会纷纷自带板凳茶盅围拢到石桌边。不用说不用问，这个时候自然是白天忙碌夜晚干燥的刀儿匠最高兴的时候。当然，那年头生意人忙着搞艺术，艺术家忙着搞生意的景象，无论动机还是性质，跟刀儿匠的金钱板说唱都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两码事情。金钱板先是刀儿匠的爱好，天长日久才成了他的知音。人多的时候，刀儿匠就表演他最喜欢的《小菜打仗》。这段子俗到家，雅到顶，再加上他的烟锅巴嗓子就变得更诙谐风趣：豆腐天子登龙位，要杀小菜一满门。花椒胡椒去报信，禀报南瓜老将军。冬瓜拿来做大炮，一根豇豆当火绳。对准豆家打一炮，打死豆家百万兵。豌豆吓得直打滚，苋菜杀得血淋淋……说多于唱，金钱板在他十指间耍得风车斗转，因嵌有铜钱的缘故，竹板声与金属声配合击出风云雷电多种节奏的声响，又远远多于刀儿匠的说。平日里刀儿匠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让别人觉得他像猴子，听过他的说唱，大家都被他的灵气与活泼征服，不是觉得而是一致认为，刀儿匠肯定是猴子投胎来的。

　　其实，川版的金钱板在过去之所以流行，主要是因为普通话的音位高，在额头上面，说起来显得很做作也比较累人，只适宜在会议上做报告。同属于官话的川味方言音位比较低，在喉咙以下，说起来毫不费力，所以用来说唱一些俗气的段子特别合适。难怪听完《小菜打仗》，许多老人还要他表演《武松打虎》，《枪挑小梁王》，《糊涂知县》，《草船借箭》或者《双枪老太婆》。一番演唱下来，老人们才过足了瘾回家吃晚饭，只有几个青勾子娃儿不肯走，真是小鬼难缠。刀儿匠和这几个娃儿知根知底，晓得他们想听的东西。几个娃儿互不相让，争着让刀儿匠演唱自己想听的东西。刀儿匠不吭气，喝上几口茶后才阴阳怪气骂青勾子娃儿：想听想干就闭嘴，吼锤子吼！直到听觉欲望得到满足后，娃儿们才会学着刀儿匠的口气重复着红鸡婆，绿鸡婆，青春献给大摩托的字句，嘻嘻哈哈抬屁股走人。个别娃儿临走前，甚至还要用嘴巴对着刀儿匠的耳朵悄声说，马四伯，你是嫖大教授，以后多传授点知识哈。

　　表面上看，刀儿匠在青勾子娃儿面前有点老不正经。其实刀儿匠的内心不是这样的，用要多苦有多苦这句话来形容，一点不过分。那个时候许多老人都喜欢用四十年代扛过抢，五十年代炼过钢，六十年代下过乡，七十年代经过商的顺口溜在娃儿面前冲老资格，但刀儿匠和这些人比起来就更坎坷更悲剧。刀儿匠童年父母双亡，四下漂泊乞讨。在岷江的一座名叫南桥的上面，遇见了一个耍金钱板的流浪艺人，从此便跟他学艺跑江湖。不久老艺人病亡，刀儿匠就单枪匹马跑集市跑茶馆用金钱板说唱挣钱。因为刀儿匠毕竟年轻没有太多阅历，说唱的段子不是太嫩就是跑调，没有一点风俗特有的底蕴和味道，所以跑过的茶馆老板见他来了，就会毫不客气撵他出门。挣不到钱就是挣不到钱，喊天呼地都不行。从此他才在岷江边上搭了一个竹篾笆棚子，干起了卖猪肉的行当。直到后来成了家，因想着传宗接代希望有个男娃儿，那晓得接二连三生了六个娃儿都是“红苕花”，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他的腰杆跟煮熟的虾子一样弯曲。即便这个样子，他还是没有丢掉金钱板，苦闷的时候就坐在江边坐在棚子里或者围着婆娘娃儿打金钱板排遣。久而久之刀儿匠才发现，他把自己的生活经历源源不断输送到金钱板中的时候，金钱板也就源源不断地用说唱的元素锻炼了他的口才。他卖猪肉的时候他泥鳅般灵活圆滑的舌头，说得不想买肉的顾客情不自禁掏包包，原来只打算买一斤的最后买了几斤。没有人知道刀儿匠是怎样把一个女人弄到手成了他的婆娘，只有金钱板才知道。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们只见证了一朵鲜花是怎样插上牛粪的。

　　刀儿匠一家的日子越过越火红。当然，好日子全部得益于金钱板锻炼了刀儿匠绕来拐去说话的本事。我得出的这个判断，完全来自于刀儿匠一边得意洋洋告诉我，话语只要说得圆，说到位，梦露美眉都会从棺材里面爬出来和你约会，一边深情脉脉看着他手上的金钱板的事实。那个时候，刀儿匠朦朦胧胧晓得我是一个校园诗人，但他绝对不知道我是冒牌的。其实后来我也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冒充的就是诗人。刀儿匠的好日子不是冒充出来的，他是花费了多年的功夫，才把富人吃夜宵穷人屙夜屎的现象在他的身上彻底颠覆了。他花了大价钱才从贩子手上买来乾隆时代的古铜钱，硬生生嵌在楠竹板上就是一个证明。

　　我还记得过去有一句十分流行的篡改歌词，说的是我用青春赌明天，你用美金换此身。这句歌词到了刀儿匠身上一点都不灵光了。不要说美金，你就是去贫民舞厅找几个有姿色的女人来，也换不走他手上的金钱板。金钱板是刀儿匠的替身，刀儿匠是金钱板的知音。刀儿匠生下来好像就是专门来证明金钱板的存在价值，金钱板一直在江湖上苦苦寻觅和等待的，好像也是刀儿匠。刀儿匠的婆娘娃儿，跟此刻站在金钱板面前的我一样，反倒成了半路加入到这条彼此依存的关系中的观众。观众只能够看见刀儿匠和金钱板，却看不见刀儿匠和金钱板相互撮合搭建出来的内部世界。这个内部世界是刀儿匠身边的岷江，猪肉，杀猪刀，跑江湖时遇见的风霜雨雪，抑或是楠竹头顶上的太阳，脚下的地气？离不开猪肉离不开植物的人，因为看不见金钱板的内部世界，轻易就离开了他们身边的金钱板世界。翻来覆去的老调子，让他们失去了耐心失去了新鲜感。刀儿匠死了，顺便也把他搭建在金钱板上属于他自己的内部世界统统带走了。周围的邻居从此听不见刀儿匠风生水起的说唱，也看不见金钱板在他十指间耍得风车斗转的景象了。金钱板渐渐销声匿迹了。

　　光柱里的尘埃继续在楠竹片上无声地招摇晃动，情形仍旧像是在相互安抚相互述说。晃动的尘埃里有没有来自于刀儿匠的身体元素谁也说不准。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如一粒尘埃，知道在金钱板上晃动，在金钱板上怀旧。如果我能够听明白尘埃与金钱板彼此的交流，该有多好。

敬一兵

剑鸿

敬老师散文中的人物特别生动传神。学习。

海怡

又读老弟新篇，文字依然老道风趣，把一个底层人物写得活灵活现如见此人，足见文字功底的不一般。佩服你的坚持，来学习。：）

久违了，好吗？

敬一兵

原帖由 剑鸿 于 2012-3-9 08:33 发表
敬老师散文中的人物特别生动传神。学习。

谢谢你第一时间回帖，问好！

秦时明月

写出了一个草根的生活原貌。神形兼备，且对人生有着深刻的感悟和解读。学习了。问好敬老师！

木门长子

灵动的刀儿匠，对底层人物的述说。问好！

@边走边唱@

物事丰满，有些内涵！

宫飞燕

敬版的心底里的文字和故事流淌出来就是一条丰润的河流。欣赏，学习。

雨荷

质朴的文字中饱含着深刻的感悟！！学习版主精品！！

季大相

感人、感悟，质感美文，让人阅后生发感慨，日月如梭，变化真快，快得让我们都快认不识了。学习！问好敬版！

薄暮

文字精细，关注底层人的生活现状，厚实之作！
欣赏！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海怡 于 2012-3-9 08:38 发表
又读老弟新篇，文字依然老道风趣，把一个底层人物写得活灵活现如见此人，足见文字功底的不一般。佩服你的坚持，来学习。：）

久违了，好吗？

谢谢评点鼓励，握手问好！

夏冰

活色生香的人物，经久耐品的历史记忆！文本的语言很具特色，于不动声色里刻画人物，很见功力。欣赏学习。问好敬版。

周施梅

塑造了刀儿匠这个形象生动的人物，熟稔老道的文字带有幽默，读来畅快无比。问好一兵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