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子回家

青衫子

　　

       风刮得屋门哐哐响，没有节奏，也没有规律。她呆呆地看着屋门，心跟着跳动，一下，又一下。她希望风早点停，她不喜欢冬天，因为她怕冷。
　　
　　迷糊中被狗叫声吵醒，她定了定神，恍惚听见门环响。会是谁呢？她起身来到院子里，问谁呀？我，剩子！听到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她的心怦地一下到了嗓子眼。她从门缝往外看，果真是他！
　　
　　剩子瘦了，头上有了白发，眼睛还是那样大，却眼窝塌陷，没有了往日的亮光。她把他肩上的蓝布包接过来，见他瞅着墙上的奖状，她没说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问孩子呢，她说都去上学了，住校，两三周才回家一次。她问他饿不饿，他迟疑了一下，说不饿。她说，我给你下碗面，吃完了洗个澡。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在里面洗、洗过了，衣服都是新换的。她轻声说，要洗！
　　
　　她在燃气炉子上一边炖上水，一边炝锅煮面条。她多放了点油，切上点葱花，爆的香香的，搁上酱油、盐，添上开水，煮好面条，卧了俩荷包蛋，盛了满满一大海碗。她机械地做着这些，手脚有些颤，脑子里忽这忽那，像有一阵阵的风在不停撞击。
　　
　　吃完洗毕，剩子从里到外换上新的，刮了胡子，镜子中的他比刚进门时候精神多了，削瘦的脸上有了红润的亮光，颧骨支楞着。她把换下的衣服泡进大盆里，搁上洗衣粉。他嘴上说不饿，可是面端上来，眼睛放光，顾不得烫嘴，嘶溜嘶溜往嘴里扒拉，她劝他慢点吃，说锅里还有。他说真香，泪蛋子掉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吞。她听人说，里面的人都吃不饱饭，都抢着吃，好多人落下了胃病。
　　
　　她每年都去看他，按照规定的时间。开始她死活不去，对劝说她的人说，让他死在里面好了！一辈子也别出来！
　　
　　气归气，可是剩子毕竟是她的男人，是孩子的爹，他活一天，她就脱不了干系。政府也给她做工作，让她以夫妻情、亲情感化他，让他安心在里面改造，好早点出来重新做人。她带着换洗衣服和吃食去看他。进到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她的心抖得厉害，她没想到有一天会走进这里，来看自己的男人！
　　
　　八年了，他在里面改造，她在外面等着；他坐的是有形的牢，她坐的是无形的监；他在里面受罪挨饿，她在外面挨尽了白眼；他是贼，她就是贼婆子！
　　
　　剩子被抓走的那天，立祥骂道，畜生玩艺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真他娘的不是东西，他爹怎么弄出这么个杂种！围观的乡亲们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剩子被公安带上警车，扬尘而去。村里有名的几个明白人开始议论，这个轻不了，弄不好得判死刑，少说也得蹲个几十年。她没脸见人，躲在家里没敢出来，众人的眼光像刀子，能戳死她！也是，这种事儿谁能说得清呢，你说你不知情，两口子整天在一个屋里待着，白天下地干活，晚上一个坑上歇着，自家男人干嘛当老婆的不知道？！鬼才信！
　　
　　可她实在是冤枉呀，天知道他会干这些事！她嫁给他的时候家是穷点，可是大家日子都差不多，她也不是贪图享受的人，从没逼着他去挣大钱，只求他安心种地，农闲了打份工，挣点活钱，她再养头猪，换点整钱，把孩子养大成人，好读书有点出息。哪成想他会背着她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蠢事！
　　
　　立祥骂得唾沫星子乱舞，也难怪，他家的牛夜里被人偷走了，她听了胆战心惊的，让剩子把家里院门弄好，别进了贼，让他去立祥家看看，街里街坊的，这事得帮着找找。剩子依她的话帮着去找，周围都转了，宰坊里也问了，没找着。没人想到会是剩子，看他一天到晚婶子大娘叫着，没事人一样下地干活，上街赶集，农闲了还帮别人家修房盖屋娶媳妇，哪会想到是他！后来从村长那里得知，剩子是在邻县偷牛被发现，一路追到家里被抓，并牵出以前做的案子，一头牛两三千，累加起来案值就多了；一审判了八年，剩子没上诉。主犯被判了死刑，好在他是从犯。
　　
　　死好说，一了百了，就怕赖活着。年纪轻轻背上个贼婆子的名声，她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两个孩子小，娘本来身体也不好，为这事惊吓过度，一命呜呼。娘出殡的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她给娘说她是罪人，找了个贼人，害了娘的命，女儿不孝呀！村里的女人也陪着掉眼泪，少不了劝她，人的寿限到了，还得顾活人要紧，俩孩子还靠她养呢！她搂着俩孩子，更是又疼又恼得慌，一个妇道人家，这日子怎么过呀！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好大呀！清晨起来，门被积雪掩死了，怎么也开不开，她无奈之下从窗子里爬出去，跌了一脚，成了一个雪人。她手脚并用，找来铁锨开始铲门前的雪，出了一身汗，风刮进脖颈里冷飕飕的。邻居大牛子家烟囱里早已经冒起了炊烟，她还没把院子里的雪铲完。几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像是在瞧她的笑话。
　　
　　天晴开了，她一个人踏着积雪去地里摘棉桃，然后一个人背回来，累得气喘吁吁。没人帮她，也没人过问。
　　
　　眼瞅着过年了，家里的年货还没置办，以前都是她和剩子一起赶集上店，一回一回把年货买全，那年的年货她只有一个人慢慢置办，虽然并不需要买多少东西，男人不在家，这个年还有什么过头？两个孩子是她过年的动力，得蒸几锅馒头、包子，炸些藕合、丸子的吧，再蒸些肉，包些饺子；给儿子买点鞭炮，过年总得有个响声不是？
　　
　　过年了，别人家团团圆圆高高兴兴，她哭了半宿。儿子不敢点鞭炮，要她给点。请先人回来过年是男人的事，她只好领着儿子去请；给同族和乡亲拜年，她走在最后，低着头，不敢言语；她去爹娘的坟上痛快地哭了一场，哭完还得回家继续过日子，没男人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开春要往地里运粪，准备耕地种棉花，她脱不过去了，只好低三下四地求族人帮忙把地耕了，种上棉花。棉花一天天长大，五六十斤的药筒子几天就得背一回，肩膀疼得睡不着觉。小麦浇水好几遍，也得求人。顾不得脸皮了，日子还得过，人还得吃饭，孩子得上学，地不能荒废了呀！
　　
　　同族二嫂慌里慌张地找到地里，说她儿子掉湾里了，她一听就傻了，跟着二嫂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往家跑，路上摔了好几回，脸都划破了。等到了村里，见占顺正牵着牛，牛背上驼着她儿子往外控水，哇地一声，儿子吐出一滩水，她吐出一滩血。事后她抱着儿子哭得昏天黑地，边哭边打，骂儿子，这是要她的命呀！
　　
　　收秋收麦，哪样活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自己干得了的？她起早贪黑不停地忙呀干呀，人又黑又瘦，像烧糊了的麻雀。一场急雨突降如注，她紧着从地里往场院跑，还晒着刚打下来的麦子呢。等她到了场里，麦子早被邻居堆起来盖上了塑料布，好歹没淋了雨，不然长了芽子就全完了！
　　
　　村里偶尔有丢只鸡少只鸭的，那些人指桑骂槐地骂，她敢怒不敢言。听着吧！
　　
　　八年了，她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出门不敢抬头，像霜打的茄子。孩子在外边受欺侮，被骂作贼娃子，她不敢作声。孩子问娘，爹去干嘛了，她说去东北打工了。
　　
　　这些年她受的苦遭的罪给谁说去？村里有几个不怀好意的光棍子知道她一个人在家，黑灯半夜里敲她的后窗户，说些浪话，她不敢吭声，气急了就放狗，整个夏天，再热她也不敢开窗户睡觉。大白天的，那几个人的眼光像饿狗的舌头，在她身上舔来舔去，吓得她周身发紧，大气不敢喘，小气不敢冒，身边衣兜里黑白不离一把剪子。好在孩子争气，读书上进，这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些。
　　
　　她躺在剩子怀里，声泪俱下。剩子说他改好了，以后再也不偷了，好好做人。她说她不求富贵，只求平平安安的，像正常人过老百姓日子就行。
　　
　　她问剩子出来了有什么打算，他说还没想好。她说先请请村里的干部和院中的族人，这些年他不在家，他们多少对她有些照顾，人情得还。他跌倒了，还得爬起来，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得时时处处仰仗着他们。
　　
　　鸡叫三遍了，她们一宿没合眼，说了哭，哭了说，八年了，得有多少话要说呀！她说今天周末，俩孩子要回来，她去买点菜，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他说行，真想孩子了。
　　
　　菜摆上了，酒满上了，她给孩子买了饮料。俩孩子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有些新奇得不自然。她说这是爹，朝孩子使眼色，孩子都怯怯地叫。剩子哭了，她强作笑颜，说爹见了你们亲！剩子给她和两个孩子夹菜，她说去做个汤，一个人躲灶间无声地哭。女儿问她怎么了，她抹了把脸，说让烟熏了，吃饭去吧！
　　
　　夜晚，她家灯火通明。村长和同族的人都来了，坐了一大桌。她炒菜端菜，一个人忙得团团转，不让他帮忙，让他给大家沏茶满酒，让酒让菜。酒至半酣，她拉着他扑嗵一声跪下，说俺们给村里丢人了，给祖宗丢人了！众人惊默，村长让她们起来，举起酒杯说，剩子回家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干了！她仰脖把酒干了，不小心呛出了眼泪。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3-5 10:22 编辑 ]

暴雨迎风

用散文化笔触写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情节集中，通过回忆交代事情原委，使小说情节更加紧凑，构思不错。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3-5 19:30 编辑 ]

暴雨迎风

喜欢你叙述的语言风格！！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3-1 14:28 发表
喜欢你叙述的语言风格！！

读了，也来支持！生活味儿浓，心理描写精彩，感人！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3-5 10:22 编辑 ]

木子李

描写细腻,生动.最后,看到那一跪,我的眼底有点潮.
支持!

青衫子

问好风版、刘版、木子李。文字浅薄，请多提意见。

刘满园

再次来读。

邱天

喜欢这样的叙事风格。不错的小说。希望楼主能与与大家交流。

荦春

描写很细腻！学习了！

暴雨迎风

支持精华！！

万里

喜欢此文，见功力！从语言，到结构，到立意！

青衫子

问好各位，谢谢版主精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