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五味人生,有酸之一说。又有况文人种种,则首推酸。不是文人都兼职醋业公司某生计,说文人的这一种酸,暗指本自泔水发酵而来。难不成都跟餐馆做兼职了?
其实说到文人与兼职,不挨着、没必然联系的俩概念。若果非扯到一起,我说是附庸,附庸最易成为文人的兼职。怎么话讲呢?天晓得。也许是文人重才情,久之则骨质疏松,往往颓了挺立的那根主心骨。
嵇康则不然。我爱这个人。然而私下里也犯嘀咕。老觉着他那个傲骨铮铮实有任性之嫌疑。
讲魏晋风流,灿若星辰的文人赫然在列的,前有潘越、陆机陆云兄弟,后有孙绰孙长乐,颇为引人注目。那多半不是嵇康这种无暴力不给脸的一贯生活态度。但人生结局好坏纷呈,期间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命运,出世入世,你要是刻意追求了,你自己觉着怎么样了似的,其实不过是小挣扎。 嵇康给别让吃瘪,孙绰自己吃瘪,我读来脚着事耐寻味,嵇康不讲了,说孙绰,咱们闲话哈,打发晨光。 说这位孙绰,承袭来的爵位,贵为长乐侯,有讲其人可称一代文宗,更兼书法大家。官拜太学博士,就类似今天的教授,不过当时的级别要高贵很多了,实际上今天学界没有对之相对应的。也曾实授永嘉太守,为政怎样史载不详,无从得知了。 那他先生知名当世名垂青史,好像这个名士风流不是自封的。然而以文名传世,说底子是个文人,大致不错的。 那这个风流的文人在名士朝贵圈子里游处,是怎样一个情形呢?几则新语故事,读来很不舒服,个中滋味,难于名状。 说孙兴公,哦,这个兴公是孙绰的字,知名当世,以哪些东西最为权贵见重呢?据讲首推撰写诔文,墓志碑文一类。这个是实用技能。当然文才不止于此,所做的《游天台山赋》,自诩有金石之声。晚生后学,种种羡慕又且各样不会,自然是仰望着。 单说某日,他先生写了篇追悼庾氏家族首领,庾亮的诔文,拿给庾羲看。吃瘪了!庾羲是庾亮的儿子,名羲字道恩。世说里的文字:既成,示庾道恩。庾见,慨然送还之,曰:“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 庾羲把文章给送回来了,不收藏,那就是不认可呀。更不给面子的是,庾羲说:“我父亲在世时候,与先生有过交往,但是,交情还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言下之意,你这么套交情有点不要脸,太过分了,没得辱没了先父,赶紧自己个把这玩意烧了。 我这人面子矮,读不下去了,代他好一顿不舒服。 可是无独有偶,某日这位孙兴公又是诔兴大发,做了篇王蒙的诔文。此人也是当时名士,官在左长史,相当总理秘书长。其中有说:“余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意思大致是说,我和王蒙的交情,那是君子之交,心地澄澈可鉴日月,彼此同趣相求非流俗可比。这个文字给王恭看到了,他是王蒙的孙子,曾贵为一镇诸侯,名动江湖权倾朝野,他就说了:“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意思说,个孙绰有点儿小才,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先祖哪里到了要和他这样的人交游的份上! 为权贵名流所不齿,不止于这两件事,说来,所谓温、王、庾、郗诸公的谢世碑文,必须孙绰执笔,然后刊刻到石头上,此见“文誉之隆”,所言之文誉,究为何物或者不名可知。 另一桩也值得一提。 说某日孙绰兄弟到谢安石家中做客,后来就留宿在那里。这个谢安石名气之大不用说了,他也喜欢清谈,而孙绰弟兄均在名士之列,素来以擅长此道著称,到一块了,所谓“悟言一室之内”诚乐事也,就开聊。改天谢安见了妻子刘夫人,问道,昨天我来的朋友你感觉怎么样?刘夫人答道:“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说我哥哥在世时候,他的座上没有像这样的不着调的朋友。然后谢太傅脸红了半晌,不大得劲儿的样子。 那这位刘夫人的兄长就是刘惔,字真长。东晋驸马爷,名士的魁首清谈的主将。官至丹阳尹,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长。 在历史上刘惔固然不如王导谢安等人有声望,但在当时,是最标准的权贵。权贵还则罢了,绝对是要进入魏晋风流花名册的大名士。那这个不得了,因为大家比这个呀! 那时节才女也不少,刘惔的妹妹,就是这位太傅的夫人,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你看,孙绰跟淑女加才女这里也吃瘪了。这可咋好法? 那孙绰怎么看待刘惔的呢?说不舒服就在这个地方,还是一味的往上贴。 新语一则:褚太傅南下,孙长乐于船中视之。言次,及刘真长死,孙流涕,因讽咏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褚大怒曰:“真长平生,何尝相比数,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孙回泣向褚曰:“卿当念我!”时咸笑其才而性鄙。 这个故事拿现在话来说:褚太傅要到南方去,临行之前,孙绰到他所乘的船里做了一次拜会。这里的太傅不是谢安,太傅于古代是位在三公的顶级职称,褚裒是国戚皇丈,又加上名士的影响力,也封了太傅了。他也举行过北伐,失败了,窝囊死了,就是那个样子。所以这个太傅与谢安谢太傅不可同日而语的。然而此人简傲清标,自有一番倾人的风采。所以孙绰来聊天。言谈中就说到刘惔的英年早逝,三十六就没了,说这地方有没有表演的味道,怎么眼泪就那么快当,那么顺溜,孙绰哭了,纷纷泪下。还吟咏诗经的诗句:“人之云亡,邦国殄瘁!” 这个味道就不对了。这个诗是讲贤能的人死去了,国事可能陷入危殆。有刺世的含意,话外音,有一点儿好人死了坏人当道的意思。 都是司马家的亲戚,一个死了一个当权,这个事情本来不十分微妙。就说孙绰是不是硬要抬高席面,随时给自己捧着身份,他是闹哪一出呢? 果然褚裒反应很激烈,当时就怒了,申斥道:“刘惔平日里何尝与我褚某人相提并论?而你今天在这里作一副嘴脸为他哭丧,做给谁看?” 可以想见,孙绰肯定给惊呆了。他立马止住哭泣,对褚裒讲:“你应当同情我才是!不要无端的发起火呀。”时人知道这件事以后,都嗤笑孙绰很有才华但是鄙俗不堪。 那这个事儿,听上去怎么着都不很光彩的样子。文人骚客,忌讳是骨头没有四两重,才华都做漫天的杨花,最后埋葬于沟渎。或者兴公个性轻脱,挥洒烂漫,意不在此,所谓贪求名利。然而以自身体察的世态人情来臆测,名利势位可以屈人,司空见惯,至若原宪那样道一句:宪不忍为也,即能超然自处者,实在是未能亲见。 看孙绰另一则,也是新语的故事了。讲,孙绰作列仙商丘子赞曰:“所牧何物?殆非真猪。倘遇风云,为我龙摅。”时人多以为能。王蓝田语人曰:“近见孙家儿作文,道何物,真猪也。”僭越一点说,这个诚然是不挨着的感觉。就是文字意象不和谐。 王蓝田,就是王述,爵封蓝田侯,权贵加名士了。他在历史上不特出名,提起他儿子王坦之那就大大的有名气了,曾与谢安一道对抗桓温,对偏安的东晋王室,可以说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不唯名士,亦且干城之具也。 这个王坦之与孙绰是亲家,王述的戏谑之语,听来使人赧颜,好在他是长辈。他讲:最近听说那个孙家的小子,写文章,写些个什么呢?讲什么样的猪才是真正的猪,这······切切切,真是的,有什么好写的? 事情透着泔水味儿,也可能就是活着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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