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守护“神”
童年故乡,年后初一到初五,老井台四周和水汪边桥头地上铺满厚厚纸钱灰和香灰。老人说这是给保护生命的“神”。那神是有灵性的蛇。村庄谁和谁,近40岁,小时掉进井里,就坐在水面上,如一朵莲花一样。救上来,说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托着他,冰凉凉的。村里更老的老人便说,那是井神,逢年过节别忘了它。想不开的人跳井也没有成功。感恩和乞求平安的,都会在大年节虔诚地给井神上香送钱。那个桥也很老,两边有汪塘。冬天乡人把水车干,底下的黑泥冻酥作肥料,里面可以找到许多夏季掉落的莲子和菱角,外皮沤黑了,里面的营养物质却是极成熟极饱满的白色,干面包一样香醇压饿。桥两边没有栏杆很窄,桥面离汪底有三四米,稍微粗心大意,就掉下来,像是在厚厚的麦草里翻了一个跟头,虚惊一场,没一点伤。夏季就当洗了澡。看到跌入者平安,老人说,这是桥神在保护你。
桥神真的存在,老人们都闻识过。桥两边的汪是先祖们人工挖的护圩沟,紧靠沟是城墙,城门就在桥里面,与唯一的水井相距很近。解放前村里驻扎过我方军队,据说外面是日军和二窝鬼子,从外面往里开枪就是不听响。一个清早,南边村里早起老人看到一群素衣人哭哭啼啼地从城门往南走,以为谁家有了丧事。白天过来帮忙,却没有。族里的老人们心里突发悲哀,守护我们家园的神走了,她们知道灾难躲不过,逃难去了。外面的枪炮子弹终于把城门和城墙轰倒了。只剩下这座老桥和老井,相依相偎地渡过那些流血的日子。
直到井和桥发生这些奇事,老人又说,她们没有全部走啊。还留下一些子孙守护家园生灵。据老人说,文革前那里香灰都用平板车往外拉。老人还说,每一家都有“屋龙”,新盖的房子,如果没有她们来守护,再坚实的房子也会倒。晚上想着老人的话,百思不得其解,蛇那柔软纤细的身子怎么能支撑得起一座房子呢。由于家人对它的敬畏,整个童年没有从屋草里出来吓唬我。只是偶尔翻晒柴草时它们迅速爬过。夏季,邻家姐姐把割草的篮子放在地头,有一条蛇竟然一圈圈盘成一个圆,躲在篮子底下淘气。
前几年写过一篇短文《与蛇同居》。同居是同居一室。初中在离家二十多里的镇边田里。女生三个年级一个大宿舍,人多嘈杂,睡不好。宿舍门口厕所旁明亮路灯下有一所简易芦苇房。这是重点中学。每年考上中专师范的人比较多。录取分数是160分(语数两门),有个女孩分数少一点,找老师校长说情。老师以没有课桌和住宿为由拒绝。女孩父母,大老远从家里拉来桌椅和芦苇,给女儿建了一间“爱心小屋”。最终感动了老师校长,女孩学习刻苦,这间“爱心小屋”最终点亮了女孩的生命,她考上师范。要回乡下做一名优秀的老师。
听过这事,一个室友就和我一起搬到那个小屋住,沾染幸运之气。小屋安静极了,晚上在路灯下看书,累了就上床休息。早上一听到鸟鸣声就赶紧起床。那时晨读课要求不太严。不要求学生必须正襟危坐在教室里读书。所以校园内,草丛旁,大树下,校园外的围墙边,庄稼地的小径上到处是朗朗的读书声。迎着早晨初升的太阳,这此起彼伏的读书声,蕴含着太多的老师的希望,父母的期望和自己对未来的渴望。
无意中发现小屋的横木上有一条蛇,黑红花纹,只斜看了一眼,没敢给同伴说。毕业时同伴说起,才知道班里的女生都知道那里有蛇才不敢去。那时各村正放映着白蛇传的电影。暗想,它的先祖一定是战争时从老家逃难出来的。我的先人救过它先祖的命,让它这一世来报恩。麻雀不敢来偷吃我们俩从家带来作干粮的馍,夏季草丛的蚊子被它神秘的舌头吸进黑洞肚里。小屋没有门,小偷和无赖却都知道它在暗中当保安。考上高中走进大学它也是有功劳的。故写一篇文字怀念它和那段苦中有乐的田园诗般生活。
工作后,在城效买地建房。有圈梁框架钢筋混凝土支撑,可以不要屋龙保护了。可是在接二层时,傍晚还是好天气,夜晚突来龙卷风夹着冰雹,铁皮电话亭像小木屋一样飞上天,电线杆从中折断,还没凝固的墙砖头,全部被风刮塌了。损失不太严重,且是天灾。情不自禁想起家乡屋龙故事。虽然读的书都是唯物主义,但屋龙的故事给我烙上故乡印,喂养我的身体和灵魂,构建我的骨骼和脉胳。成为永恒的血脉传承。
它们真的护佑我来了。
搬进新居夏天经常看到它。都是在晚上和早上,在院子里出没。心里默默和它相约,白天不要出来,以免吓着孩子。夏季的草丛上院墙的石头缝里都有它退下穿小的衣服。掀起水泥层种些花草,也有丢弃的旧衣裳。让我知道它就生活在我的周围。有时晚上我出门,拦在路边问候我。早上五点多,只要我一起床,稍微有点动静,它就盗贼一样从院子里爬开了。有时早起买早点,它会懒懒地躺在路边睡着了,睡得正香,回来时,它又没踪影了。它会尽责尽职地捉老鼠捉蚊子,让猫咪悠闲地晒太阳。这些年我家都是顺风顺水的,大人孩子平安家里老人身体健康。一直以为是它守护的结果。
直到那个夏季的周末,都六点多了,却发现它就盘成一圈睡在院中柿子树旁边,旁边一只大蟾蜍,翻着白肚皮,上面有点点血迹。以前它是挺灵动的,这一次它确实是睡熟了,不愿意躲开。这些年,它已经从比筷子粗的小不点长成比我胳膊还粗的成年了。爱人孩子都惊醒了,只有它还在梦中。又不敢伤害它,从楼上用冷水击它,让它醒,它好不容易醒了,慢腾腾地爬到盛放煤球的小屋里去了。它一向是个挺懂事的家伙,这一次是怎么了,是不是田野里大面积集中喷了农药,让它晕了头。还是蟾蜍传染了毒性给它。
我家也不是净土,院子里的豆角嫩芽都中毒如热水烫过一样,细长的嫩豆角也死了大半截,石榴树的嫩头也没精打彩的,院子外的南瓜嫩头也如霜打一样蒙上一层萎靡疲惫之态。蔬菜的不舒服也悄悄地传染给家庭。父亲看着他种的菜中了毒像他养的孩子得病一样,唉声叹气唠叨个没完。我也精神不振,好像这一次普天盖地的药物通过空气让我也沾了毒。它一定会慢慢地恢复的。每种生物都有自我恢复的本能。几天后,邻家女人说,狗夜里拼命地叫,男人起床,发现蛇在院子里慢慢爬行。爱人是南方人,不怕蛇,把它打死了。我心顿时悲伤,毕竟它在我家四周生活近十年。爱人说他也能把它打死,只是不忍心伤害它。我心里一暖,我没有给爱人说,我命中有蛇,好多书都说应该和属蛇的婚配,我不信命,这些蛇就按照上帝的旨意来保护我。爱人和孩子都心地善良。一只受伤的小白鸽子在院子里蹒跚着挪步,寻觅食物和水。孩子悄悄地抓了一把米放在它身旁,又给它舀了一碗凉水。冬天柴草垛中发现一只小刺猬,孩子赶忙用拖簸箕把它运到楼上,拿了旧棉衣给它作窝,把小青菜、田野里挖绿色荠菜洗净晾干给它吃。忘记了它正在冬眠。晚上它从楼上传来打呼噜声,节奏均匀且很美妙。天气转暖时它回到田间,傍晚时常在院子里玩耍。有猫头鹰在树上叫,邻人说不吉祥赶快把它赶走,爱人说它在唱一支感恩的歌,城里没有它落脚的地方,有这么一片小树林供它歇脚,它多么快乐。
傍晚散步,又一条小蛇在水泥路牙边爬行,有两位善良女人站在旁边,一位打着手势说,快爬到那草丛中去,有人看到会伤害你,就像小蛇是个听话的孩子似的。是不是小蛇又中了毒?一般情况下它不会这么早出来。这不是它们的错,原来这里都是农田,小路二米宽,田垅小路上都是巴根草,到处都是膝盖深长势喜人的豆苗玉米苗,水沟边水草茂盛水也很清澈。那儿都是它们生长的天堂。近几年,路修宽了,7米15米30米,它们从一块地到另一块地要过很宽的路。农田变成了工厂,车来人往。就是晚上,一不小心就会被车轮碾成标本,傍晚时水泥路面还很烫,它们那柔软凉性的身子爬过,还不像是从热油锅上经过。
老家变化更大,懂得蛇神的老人多入了泥。家门口打了压水井,劳力外出打工,老人孩子不去井里打水,老井水臭了,堵上了井口。水汪里水也变质了。土地承包到户口,大家都想多收入一些。早年农民负担重,秋季都种经济效益高的红麻,红麻要去掉茎叶捆成捆,摞成一大排,上面盖上厚厚泥土闷在水里沤十天半个月才能分离麻纤维层上杂物,从麻杆上剥下洗净,晒干成一束束乳白纤维,作纺织原料。整个汪河一到秋未冬初都是臭气熏天。村民外出打开,不种红麻,汪里死水刚恢复一些生气。青蛙被人捉住卖了,蟾蜍被捉了挤它们身上的白水。田里喷施大量农药除草剂,顺着水流往汪里河里聚集。临近城市工业废水也从一条河里往本省流,水的流动性却把活水都给流死了。有毒物质慢慢地渗透到地下水。两个男同事就住在河岸边,30多岁就死了,老婆诅咒河水、乱排污水的工厂、鼠目寸光的领导。上边调查了水源,给村里打几眼深水井,安装自来水,老人孩子和在外工作人员都很高兴。只是我高兴不起来,打深水井是治末不治本。
人犹如此,蛇何以堪。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故乡一天天变了模样。夜里梦见故乡像一位穿着时尚新衣,唇红指白的老妪。假发假面假身,内部器官却是千疮百孔,肌肤溃烂。我听到她在梦中哭诉:善恶报应生死轮回,是因为先人给了蛇神一个美好的家园,是施恩者。蛇神才感恩乡亲。万物皆有灵。归根到底,守护家园的神就是人类自己啊,你们醒悟了吗?
我醒悟了,越来越多的人都醒悟了。
我的家园,我的故土,我的母亲,我们都从现实的恶梦中醒来,携手努力,共建一个和谐美好的新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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